高宣揚:柏格森對21世紀哲學研究的現實意義(3)

 3.生命運動的可能性和不可預測性

柏格森強調指出:生命始終處於運動中,而且,由於它的動向和綿延趨勢只決定於內在的“生命沖動”,所以,生命屬於可能性的範疇。傳統的因果關系、前後系列觀以及具體和抽象的對立關系等,都不能真正把握生命時間的本質,尤其無法揭示其可能傾向。正因為這樣,柏格森很重視最新數學和自然科學對可能性、或然性、潛在性、偶然性和混沌領域的探索成果。

柏格森曾經和彭加萊以及愛因斯坦等數學家、物理學家一起探索相對論、微積分、混沌理論等,試圖從中受到啟示,進一步說明生命的可能的覆雜變動趨向及其內在根源。盡管如此,柏格森仍然不願意停留在自然科學的現成成果上,更不打算簡單搬用自然科學的公式。

柏格森在他的《創造的進化》中尖銳地指出:“理智恰恰是以對生命的自然不可理解性作為其特征的。”(l’intelligence est caractérisée par une incompréhension naturelle de la vie)[21]生命的覆雜性和變動性的真正根源,既然內含於生命自身之中,那麼,人們沒有任何理由非要在生命之外,把生命當成被某個主體的觀察和研究的“對象”,“從外部”對它進行指手畫腳的“說明”。柏格森堅信傳統科學對生命的研究方法將是徒勞無益的。


由於柏格森一直受到法國的心靈哲學(philosophie de l’esprit)的教育和影響,又對理性主義和經驗主義缺乏信心,使他寧願訴諸於從普洛丁以來的神秘主義。

近50年來,法國及西方哲學界在重新評價啟蒙的過程中,針對啟蒙時代前後對神秘主義的排斥以及現代性思想本身的悖論的日益暴露,對神秘主義的研究呈越來越強的趨勢。重新評價啟蒙是與重新評價神秘主義、非理性主義同時進行的。同樣的,對柏格森哲學的重新評價,特別當涉及極其覆雜的生命論題的時候,越來越多的思想家同意柏格森的看法:不能排斥神秘主義的積極意義。[22]


4.生命的基本形式是綿延


生命的綿延不同於時間。時間雖然也表現綿延,但它只是從“量”的多樣性(multiplicité quantitative)出發,因此它只是屬於數學的研究對象;與此相反,生命的綿延是從質的角度,是質的多樣性(multiplicité qualicative)的表現。柏格森指出,生命的展現過程,就是“維持自身”(La vie est maintien de soi);而維持自身就是在它自身範圍內實行自我開放和自我展開。一切生命過程,都是力圖通過自身的維持和延續,來不斷彌補和補充生命自身的欠缺。在這個意義上說,生命就是“活著”,就是“延續生存”(survivre)。這就是“綿延”(la duration)的本意。

這就意味著:生命從來不是一次性完成的,它不是通過一次性的創造活動就可以一蹴而就。生命需要在它的綿延中實現一再的更新化的創造活動。正是通過一再的超越,永不滿足地實現更新,生命才能克服原先的欠缺,不斷地彌補其生存中所感受的“不滿”,填補其部分的“空虛”,也補償其消耗的部分。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說,柏格森的生命沖動理論,一方面不同於達爾文進化論,因為進化論排斥“超越”;另一方面也不同於基督教神學所說的神創論,以為萬能的神只需在一次性的“創世”奇跡中,就可以完備地和一勞永逸地造出一切事物。

柏格森所主張的生命綿延是指生命存在過程中的不斷超越。所以,綿延也是“超驗”(la transcendance)。


5.生命的自由本質


在可見的生命現象背後,究竟是什麼始終維持和延續生命本身的存在及其創造活動?柏格森在30歲的時候發表的《論意識的直接材料》開宗明義宣稱:“我們必須通過語詞表達,而且我們往往要在空間中思考。也就是說,語言要求我們在觀念之間,確立像物質對象之間的明確間斷性那樣的清晰的區別性。采納這些,固然有利於實際生活,而對大多數科學來說也是很必要的。但是,我們不禁要問:由一些哲學問題中所產生出來的各種不可克服的難題,難道不就是因為人們往往硬要把本來不占據空間的現象固執地在空間中堆積起來嗎?……為此,在各種問題中,我們選擇了形而上學和心理學共有的自由問題。我們試圖借此指明,在決定論者及其對立派之間的所有爭論,都蘊含著對延續和廣延性、連續性和同時性、質量和數量之間的預先的混淆。一旦消除這個混淆,人們也許可以看到:一切旨在反對自由的言論都將煙消霧散。”[23]

在柏格森看來,歷史上圍繞人和世界而發生的一切傳統哲學爭論,其目的無非就是試圖尋求剝奪生命自由的論據。相互對立的舊形而上學的理論的共同點,就是柏格森所揭示的上述一連串的“混淆”,即通過他們的時間和空間的論證,把生命的歷程納入他們所設計的各種時空學說中,以達到剝奪生命自由的目的。柏格森創立的生命哲學,旨在駁斥傳統形而上學的兩大對立派別即決定論及其對立派,使生命真正擺脫他們所設置的圈套,不再相信他們所散布的關於延續和廣延、連續性和同時性、質量和數量的相互混淆的傳統論述,獲得真正的自由。


生命在本質上就是一種自我決定和自我創造的獨立單位;也就是說,歸根結底,生命是自由的。

為此,柏格森對康德的自由觀進行批評,因為康德一方面混淆了時間和空間,強調在經驗的感性時空系列中,人受到因果性和必然性的限制,沒有自由;可是,另一方面,康德又把自由推到時空之外的領域,以為只要人終究遵循理性,歸屬於理智世界,就可以獨立於自然規律而獲得自由。[24]


但生命的自由性恰恰來自它的非空間性和非時間性。生命超出了空間和時間系列的範圍,不需要具有連續系列性質的空間和時間的約束,也不需要前後左右的順序性和秩序性。生命的自由使它可以交錯重疊、毫無秩序地存在和展現,就像後來德勒茲在他的《論折疊》的著作中所描述的那樣。[25]

生命的自由建立在心理狀態的強烈緊張性(l’intensité)和意識狀態的多質多樣性(la multiplicité)的基礎上。因此,《論意識的直接材料》的前兩章先逐步地論證完全不同於物質的心理和意識的特殊性,然後,柏格森才清楚地論證自由的本性。

在紀念柏格森的《創造的進化》發表100周年時,法國科學院院士兼法國哲學會主席貝爾納特·布爾喬亞指出:“柏格森的自由觀是與他的生命自我創造觀相一致的。對柏格森來說,生命的存在就意味著創造,也就是擺脫進化論所說的自然選擇規律,只憑借生命自身的自由創造,就可以實現生命自身的存在方式。”[26]生命的綿延就是不停頓地創造的延續,是一次又一次的事件的重演和更新。每次創造都由生命自身開始,無需以前期的生命創造作為基礎或出發點,也無需決定於外在的規則。所以,每次創造都是一個正在進行中的自由行動。


三、“另類”的現象學研究


如果說柏格森未能與分析哲學合拍,那麼,他在很大程度上倒是與現象學不謀而合。但是,柏格森又在許多基本問題方面,異於胡塞爾。

柏格森和胡塞爾一樣,從小就顯示其數學天才,並熱愛自然科學。但他對自然科學的看法,既根本不同於笛卡爾,也不同於18和19世紀大多數自然科學家的觀點,甚至也不同於胡塞爾。他反對唯科學主義、唯物主義和實證主義,也反對各種理智主義哲學,反對主客體二元對立的傳統思維模式,同時又反對胡塞爾過多地沈湎於“純粹意識”中。

柏格森的生命哲學,強調的是以發自生命本能的意向性為基礎的直觀性。在柏格森看來,本能直觀的珍貴性,就在於它為我們直接地開辟了通向心靈深處的複雜運作的神秘道路,同時,發自本能的意向性也是生命自身的自然需要所決定的。所以,依靠生命意向性的直觀性,才可以真正保證完全不受任何外來的觀念干擾,達到“回到事物自身”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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