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柏:2016—— 一個後全球化時代的開始? 上

八年前,2008年的1月,美國次貸危機已經爆發,全球金融危機即將到來。我曾經撰文預測這個世界即將迎來一個後全球化的時代。

什麽是後全球化時代?全球化一般是指商品、資本、技術和勞動力的跨國界自由流動。全球化時代意味著無論是國際經濟秩序還是各國政府的政策範式都積極地促進這些流動。反過來說,後全球化時代則意味著以促進自由貿易為特征的國際經濟秩序和各國政府的政策範式向限制這些流動的方向轉變。

然而,後來的八年裏國際政治經濟的發展不僅沒有證實我的預測,而且還顯示出完全相反的趨勢。但是,在2015年歲末閱讀各國評論家們對過去一年國際政治經濟的回顧以及對2016年的預測時,我的直覺卻在不斷地提醒我,我在2008年初預測的那個後全球化時代到來的可能性目前已經空前地高漲,我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它將如何發生的因果鏈條。

讓我們從八年前說起。

2007年12月初,我從美國去上海,在飛機上讀到英國金融時報對當時美國民主黨總統候選人希拉裏•克林頓的專訪。在這篇專訪中,克林頓明確指出,她完全同意著名經濟學家保羅•薩繆爾森2004年在《經濟學展望》雜志上發表的題為《在李嘉圖、密爾理論視野下,辨析當今主流經濟學家所支持的全球化主張》一文中提出的觀點。在這篇影響深遠的文章中,薩繆爾森指出,比較優勢——這個支撐自大衛•李嘉圖以來西方經濟學國際貿易理論的基本概念——已經無法再幫助我們解讀21世紀的世界經濟。這篇文章的發表在美國的政界,學界和媒體掀起了一場大辯論。克林頓在2007年底承諾,如果她當選總統,美國政府將要全面審查迄今為止簽訂的所有自由貿易協定,包括北美自由貿易協定和當時正在醞釀過程中的世貿組織多哈回合會談。她還將命令總統經濟顧問委員會與世界銀行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一道制定有關主權財富基金在世界上運作的透明規則,因為這些資金對美國經濟主權構成了潛在威脅。

讀完這篇專訪我十分興奮,因為它在印證我在2001年提出的觀點。我在2001年出版的《日本經濟的悖論:繁榮與停滯的制度根源》一書中將吉萬尼•阿裏奇和卡爾•波蘭尼兩人關於資本主義長程運動的觀點結合,形成一個分析全球化的分析框架。

阿裏奇指出,資本主義長程運動的每一個輪回都始於生產和貿易的擴張。當生產和貿易的擴張發展到一定階段,各國對跨國界流動資本的爭奪必然導致金融和財政的擴張。一旦出現世界性的金融擴張,資本主義早晚要面臨一個全球規模的危機。在這種危機中,舊的經濟秩序被新的所取代。他和他的研究團隊證明,國際秩序從荷蘭霸權,到英國霸權,再到美國20世紀的霸權,每一次更替都走過了相似的歷史過程。

波蘭尼指出,資本主義經濟的長程運動是受著兩個方向完全相反的力量作用的,一個要釋放市場力量,另一個要保護社會。十九世紀末西方各國積極釋放市場力量的努力,到了二十世紀初制造了資本主義的一場重大危機,而西方各國在大蕭條前後保護社會的努力則直接導致了法西斯主義、社會主義和羅斯福新政的出現。

我在2001年的書中指出,如果我們把阿裏奇和波蘭尼的分析框架延伸到當今一輪全球化的歷史過程,我們可以看到,布雷頓森林體系的崩潰和第一次石油危機的出現,使得各國大蕭條以來為了保護社會而建立的各種制度,在新環境裏顯得沒有效率,而追求效率的努力促使各國的政策範式在20世紀80年代初,開始由保護社會向釋放市場力量轉變。這種釋放市場力量的努力在90年代導致了全球化過程的全面發展。與此同時,戰後開始的生產與貿易的擴張到了70年代,開始向金融與財政領域擴張。第一次石油危機後形成的美元本位制,三十多年來刺激了全球性的流動性過剩。西方貿易保護主義的擡頭與世界性金融危機的陰影出現,則意味著這一輪全球化正在向著其周期的轉折點邁進。1971年布雷頓森林體系的解體代表著資本主義長程運動正式進入全球化的全面擴張期,這種對市場力量的極大釋放早晚要導致一場大的國際危機,而日本經濟泡沫的破滅可能是這個危機的早期表現。

我當時認為,金融時報對克林頓的專訪顯示薩繆爾遜在2004年發表的學術觀點已經開始變成政客們明確的施政方針,更重要的是這種施政方針來自世界第一大經濟體美國的總統候選人,因此它不能不是這一輪全球化可能發生逆轉的重要信號。於是,我寫了一篇文章發表在2008年1月6日的《21世紀經濟報道》上,我在這篇文章裏預測一個後全球化時代可能從2009年1月上台的美國下一屆政府開始。在這個預測中,我再次使用了我在2001年發展出的關於鐘擺理論的分析框架。這個分析框架認為全球化的歷史不是一個簡單的從落後到進步,從傳統到現代的線性發展,而是呈現出鐘擺式的,或者是循環式的發展過程。

然而,即使在這個世界經歷了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機後,全球化的腳步卻並沒有停下來。雖然全球化的前途在2009-2010年期間我參加的各種學術會議上被廣泛地討論,但是相信它會逆轉的學者卻鮮有人在。美國在2010年開始不僅開始推動重返亞太的戰略,也開始推動代表下一代自由貿易協定的TPP和TTIP。換言之,西方國家想以更大的力度來推動全球化。我自己也從2010年的下半年開始關於中國向西開放,推動歐亞大陸經濟整合,以絲綢之路戰略對沖藍海戰略的研究。我選擇這個新的研究方向是基於一個認識上的飛躍,即全球化不應該只是一個單純的,被動的,結構型的鐘擺運動,因為各個行動主體的主觀能動性(agency)對全球化鐘擺運動的轉向與否和轉向的時機和速度會有重大的影響。我們可以看到,即使是2015年也不乏全球化將繼續發展的標志性事件:中國推動的一帶一路戰略在全面展開,美國推動的TPP獲得重要的階段性成果。這些進展使許多人相信全球化是一個單向的,不斷發展的線性過程。

然而,到了2015年歲末,國際社會開始對全球化的未來持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懷疑態度。英國金融時報的評論員吉迪恩•拉赫曼指出,在過去的一年裏,世界主要大國普遍彌漫著一種不安和不祥的氣氛。從中國到美國、從德國到巴西、從俄國到日本,政府、媒體和公眾全都感到緊張和焦慮。更重要的是這種全球性的情緒是前所未有的,因為在過去的30多年來,世界上一直至少有一個強國極為樂觀:上個世紀的80年代後期是日本經濟如日中天;上世紀90年代,是美國經濟引領全球化與信息革命的進程;本世紀初歐盟發行了單一貨幣,成員國數量幾近翻倍;在過去十年裏則是中國的崛起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然而,就當前而言,所有的大國都很茫然,甚至是極度擔憂,唯一的例外可能是印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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