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唐童眨著眼坐起,盯著工頭的一雙小豇豆眼:“穀?嗯哼?”

“老板,是這樣哩,你家門後百十步停了一輛車,兩天了……”

“使錘子給他砸了算完!”

“害怕哩。咱越端量越害怕哩,車子鎖了,車牌子是假的,統共不值幾個錢的破車。”

唐童咬咬嘴唇:“那我去後門看看。”

“老板求你了,你還是走前門。我們幾個估摸,這車說不定就是沖你來的。它裏面蹊蹺大了。”

“嗯哼?”唐童一個小躍從炕上下來,一邊披衣服一邊咕噥:“嗯,我說過嘛,那事兒不出三個月哩!媽的,狐仙托夢事事都準,簡直是百發百中!這年頭那麽多人信這教門那教門,可要我非挑選一樣不可的話,我信狐仙!”

“老板,你要去哪兒?”

“我信狐仙!”

工頭快急哭了:“老板,我是說,那車上說不定裝了兇險物件哩,它正等著你哩!”“這我早就知道了,狐仙托夢了嘛!你小子也呆在這裏別動彈,跟我一塊兒聽聽動靜……”唐童接著一連撥通了幾個電話,然後才去冰箱裏摸出什麽東西嚼著,順手扔給工頭一塊。

十幾分鐘之後,警車嗚兒嗚兒響了。從窗上看去,一些戴鐵帽子的人沖下來,手裏端著槍,一個個都是騎馬蹲襠式。“真是好夥計啊,真他媽太有意思了!”唐童摟著工頭伏在後窗上看著。他見那些鐵帽子奔來躥去的,只在離車子很遠處轉,還牽來了軍犬。“這些玩藝兒為什麽辦事從來不利索?主要是襠太肥了!”唐童仰脖飲下一口水,指點著外面,對工頭評論道。

直到三個鐘頭過去,屋外的事情才告一段落。這期間又來了幾輛車、幾頭肥犬、幾個頭頭腦腦。車子被鋼絲繩拴上拉走,但端槍的人仍然留下幾個守候。最後是頭兒來敲門了,唐童使個眼色,工頭去開門。頭兒臉上是一層虛汗,一進門就說:“老天爺,車裏裝的物件能把半個棘窩鎮掀上天!這家夥真狠哪!”“真狠,不過也是一些沒鳥數的老趕。懂行的可不這麽幹。”唐童搭著話,松了一口氣,遞上一支煙,“你手下那些肥襠鐵頭幹得不錯啊,你應該弄些好酒好菜、外加幾個窯子娘們兒犒勞犒勞他們。”頭兒咳著:“唐老板真是見外了,您也太能開玩笑了。”“這不是玩笑,進館子的錢、別的所有花銷,我都包了!”頭兒笑笑:“老板破費了,不過我們有鐵的紀律。”“那當然,你手下這些家夥用不了幾年就學會了‘鐵襠功’,到時候有人朝正中下腳都不怕了!走,咱們喝幾壺去……”

“老板,這事兒你後怕不?”三天之後工頭兒問唐童。唐童搖頭:“我在琢磨是誰幹的,我想肯定是山那邊幹的。你看,山前山後,比咱爺們兒麻利爽快的手兒多得是!所以我讓你好好找人嘛,用人的日子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最後的話讓工頭垂下了腦袋。唐童立刻警覺起來:“又出了什麽事了?”

“這這……”

唐童盯住工頭:“穀?”

“打穿哩……”

唐童揪住他的領子:“什麽打穿了?”

工頭仰著脖子叫:“金洞子打穿了,咱跟山那邊,跟別人的洞子串了膛了。老天,那邊的洞子真肥,可惜那邊人手又多又狠,三兩下堵了口子,再扒開再堵,還放了一把煙火,熏昏了咱這邊幾個弟兄……”

唐童不再吭聲,咬著牙在屋裏溜達起來。這樣溜達了十幾分鐘,時不時瞥工頭一眼。工頭額上冒汗了。當唐童最後在工頭面前站定時,工頭嚇得牙齒都磕打起來。唐童笑了:“磕牙不要緊,只要沒尿褲子就行——我摸摸……”工頭哎喲一聲大叫:“疼死我了!”“疼死你?你不能把山那邊伸過來的手砍下,你就得被人廢了。你看看人家幹得多爽快!”

工頭被擰了幾下耳朵,最後跟上三個人走了,全回礦洞子去了。

那三個人走路無聲,臉兒窄窄的,嘴唇青紫。

當天午夜狐仙托夢:洞裏開槍了,是那三個瘦子幹的,他們端起槍,向對面洞子裏的人喊道:“我屠屠了你!我屠屠了你!”對面知道“屠屠”就是掃射的意思,以為只是嚇唬人而已,誰知三個人真的扣響了扳機。那邊的幾個應聲倒下,被當場拖走,葬在了最深的老洞子裏。當時三個人旁邊有幾個采礦工,一個個全嚇傻了,半天不會說話。


三十四

工頭把幾個現場采礦工訓導一遍,並許以重金。工頭最擔心這樣的事情發生:肥襠鐵帽子早晚要來,那個頭兒早晚要來。工頭估計得不錯,後來那些人果然是聽到了什麽風聲,他們輕車熟路地找到了四個人——全是那天在場的采礦工,戴上銬子就拉人。

唐童正心急火燎找那個頭兒,想不到頭兒自己送上門來。頭兒一進門就冷笑,盯住了唐童問:“槍?人?”

唐童翻著白眼,然後又做鬼臉。

“別裝了。他們都對我招了。”

“閣下,我說閣下,我知道——再大的破費我都認了,可是聽幾個大字不識的鳥人胡謅八扯,閣下就信了,這可不行啊!”

頭兒再次冷笑:“四個人都是一樣的口徑!”

唐童撇嘴:“他們四個嘛,都是被狐仙調理過的人,這是誰都知道的!有三只火狐貍一天到晚往西山躥,還幾次托夢給我呢!閣下怎麽能信那四個人的話?你得喊他們來這兒,我們大夥兒來個‘三岔對證’——好不好呢?敢不敢呢?”

頭兒受不了唐童擠眉弄眼的樣子,最後只好點點頭。

四個人全都被鐵帽子押進來。所有人全退出去,緊閉的室內除了四個戴銬子的人,只剩下工頭、唐童和頭兒。唐童又叫又跳,大怒,紅著眼蹦到四人面前:“你們給我說!全給我如實招來!哥兒幾個信狐仙多久了?它們又怎麽教你們詐人、教你們胡雞巴咧咧?不說,不說這銬子一直戴到死;說了,大魚大肉伺候著!”

四個人相互瞥瞥,連連叫道:“說,俺說……”

“是不是被狐貍調弄了?是不是讓西山的狐貍附了體?”

“是哩!全是哩!”

“光說不行,得簽字畫押、還得按紅手印兒!”工頭在一邊喊。

活命糧

這麽大的一個公司,上百口上千口的人,有多少事情需要老板操心。可無論是誰,有時候硬是找不到唐童。電話不接,屋裏沒人。

誰想得到?在離鎮子十幾裏遠的沙原上,在一片灌木叢中,這會兒的唐童正擦眼抹淚呢,細沙沾了滿手滿臉。一些小沙鼠也覺得好奇,在樹隙看熱鬧,野鴿子和更遠處的烏鴉也落在高枝上往這邊瞅。它們知道一只跛腿狐貍一會兒就來了,那家夥要藏在唐童身後的灌木——一棵石楠後面討酒,專門來聽他哭訴、聽他胡咧咧呢。那個男人滿頭的茸毛全打著小卷兒,有趣極了,時不時就哭得像個娃娃。

跛腿母狐一拐一拐來了,偎在石楠下邊,先解了小溲,然後理理胡須等著口福。

“日你媽一蹲下就是一泡尿,你要騷臭死我呀!你這個不要臉的物件,我拿你一點辦法都沒有……接住酒壺呀,我剛喝了沒有幾口。日子過得沒滋沒味,活著還不如死了。什麽法兒都想了,還是不行。我怎麽才能走出這個天羅網呢?老騷狐你經多見廣,倒是幫我破解一下……”唐童蜷在沙上,遞酒壺、說話,眼睛半睜半閉的。

跛腿母狐先是大飲一口,理理胡須開講:“凡事都得想開些,俗話說‘性急吃不得熱豆腐’,又說‘睡刺猬,你得有耐性’,對她急不得哩。再說你這回要睡的還真是一只刺猬——刺猬精下的崽兒……”

“這話一點都不假,我和俺爹自打她從林子裏出來那會兒,就扒拉過她的身子:周身上下,我是說脊梁那兒,全是金黃的毛兒。那當然是刺猬的尖刺兒變的。自那會兒咱就像中了魔障差不離:一天到晚想著她的小模樣,叫著美蒂美蒂。我那時叫得嘴上都起了白沫子,讓俺爹好一頓笑話!俺爹說我是八輩子缺德才掉下的孽種。話是這麽說,他打心裏疼我哩。他為我想了不少法兒,還後悔,說咱一起手就該把那個姓廖的打死,免得給她留下後想和念頭。誰說不是呢,這也怨不得別人,都怨俺姓唐的爺兒倆心太軟了——就像練歌房裏那個臭娘們兒唱的:‘心太軟!心太軟!’哎,如今後悔藥吃不得了,你還是幫我從頭想想法子罷!”

“你辦事從頭就不利索!找娘們兒這種事手軟了還行?你幹嗎不讓手下人將她使根麻繩兒拴了,一頓打塞進洞房,這事兒不就結了?”

“騷物亂說些什麽!她也是‘娘們兒’?你再這樣沒輕沒重腌美蒂,我把你賣給山裏老趕,賣給做皮裘的!俺是把她當成心頭肉的,什麽都為了讓她歡喜。她要對俺笑一笑,俺就一天不困也不餓了。她是俺的活命糧哩,沒有她俺這輩子就活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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