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玨的母親終於私下貼錢,讓她跟她姨媽住,對她父親只說是她外婆從內地匯錢給她——年紀大的人,拿他們沒辦法。

她也考進了芳大,不過比恩娟低了一級,見面的機會少了。

“再念兩年書也好,好在男家願意等她。”她母親說。也許還抱著萬一的希望,大學男女同學,說不定碰見個男孩子。

聖誕前夕,恩娟拖她去聽教堂鳴鐘。

趙玨笑道:“好容易聖誕節不用做禮拜了,還又要去?”

“不是,他們午夜彌撒,我們不用進去。你沒聽見過那鐘,實在好聽。”

到了教堂,只見彩色玻璃長窗內燈火輝煌,做彌撒的人漸漸來得多了。她們只在草坪上走走。午夜幾處鐘樓上鐘聲齊鳴,音調參差有致,一唱一和,此起彼落,成為壯麗的大合唱。

恩娟早已從流行歌轉進到古典音樂,跟上海市立交響樂隊第一提琴手學提琴。也是納粹排猶,從中歐逃出來的,頗有地位的音樂家。

恩娟說她崇拜他,又怕趙玨誤會,忙道:“其實他那樣子很滑稽,非常矮,還有點駝背,紅頭發,年紀大概也不小了。”

這天午夜聽鐘,趙玨想起來問她:“你還有工夫學提琴?”

“不學了。”她有點僵,顯然不預備說下去,但是結果又咕噥了一聲,“他誤會了。”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面容窘得像要哭了。

趙玨駭然。出了什麼事?他想吻她,還是吻了她,還是就伸手抓她?趙玨想都不能想,只噤住了。

恩娟去重慶前提起“芷琪結婚了。就是她哥哥那朋友。”也沒說什麼。

趙玨的母親貼她錢的事,日子久了被她父親知道了,大鬧了一場,繼絕了她的接濟,還指望逼她就範。她賭氣還差一年沒畢業,就在北京上海之間跑起單幫來。

這兩年她在大學裏,本來也漸漸的會打扮了。戰後恩娟回上海,到她這裏來那天,她穿著最高的高跟鞋,二藍軟綢圓裙——整幅料子剪成大圓形,裙腰開在圓心上,圓周就是下擺,既伏貼又回旋有致。白綢襯衫是芭蕾舞袖,襯托出稚弱的身材。當時女人穿洋服的不多,看著有點像日本人。眼鏡不戴了,眼瞼上抹著藍粉,又在藍暈中央點一團紫霧,看上去眼窩凹些,二色眼影也比較自然。腦後亂挽烏雲,堆得很高,又有一大股子流瀉下來,懸空浮遊著,離頸項有三寸遠。

恩娟笑道:“你這頭發倒好,涼快。”

她一看見恩娟便嚷道:“你瘦了!瘦了真好看。”

“給孩子拖瘦的。晚上要起來多少次給他調奶粉,哭了又要抱著在房間裏轉圈子,沒辦法,住得擠,不能把人都吵醒了。白天又忙,一早出去做事,老是睡不夠。”

恩娟終於曲線玲瓏了,臉面雖然黃瘦了些,連帶的也秀氣起來。脂粉不施,一件小花布旗袍,頭發仍舊沒燙,像從前一樣中分,掖在耳後,不知道是內地都是這樣儉樸,還是汴-李外喜歡她這樣,認為較近古典式的東方女人。

她把孩子帶了來,胖大的黑發男孩。

“我老是忘了,剛才路上又跟黃包車夫說四川話。”她笑著說。

她對趙玨與前判若兩人的事不置一詞,趙玨知道她一定是聽見儀貞說趙玨跑單幫認識了一個高麗浪人,戰後還一度謠傳她要下海做舞女了。

趙玨笑道:“好容易又有電影看了。錯過了多少好片子,你們在內地都看到了?”

“我們附近有個小電影院,吃了晚飯就去,也不管它是什麼片子。”

趙玨詫笑道:“我不能想象,不知道什麼片子就去看。”總是多少天前就預告,熱烈的期待,直到開演前,音樂的洪流漲潮了,紫紅絨幕上兩枝橫斜的二丈高嫩藍石青二色鑲銀國畫蘭花,徐徐一剖兩半往兩邊拉開,那興奮得啊

“忙了一天累死了,就想坐下來看看電影,哪像從前?”

“內地什麼樣子?”

“都是些破破爛爛的小房子。”

“你跟汴話多不多?”她沒問他們感情好不好。

“哪有工夫說話。他就喜歡看偵探小說,連刷牙都在看。”不屑的口氣。

趙玨笑了。

“當然性的方面是滿足的。我還記得你那時候無論如何不肯說。”

又道:“忙。就是忙。有時候也是朋友有事找我們。汴什麼都肯幫忙。都說‘李外夫婦的慷慨……’”末句引的英文,顯然是他們的美國朋友說的。

至少作為合夥營業,他們是最理想的一對。

趙玨還是跟她的寡婦姨媽住。她去接了個電話回來,恩娟聽她在電話上說話,笑道:“你上海話也會說了。”

“在北京遇見上海人,跟我說上海話,不好意思說不會,只好說了。大概本來也就會說,不好意思忽然說起上海話來。”

提起北上跑單幫,恩娟便道:“你也不容易,一個人,要顧自己的生活。”

一句不鹹不淡的誇讚,分明對她十分不滿。她微笑著沒說什麼。

孩子爬到沙發邊緣上,恩娟去把他抱過去靠著一堆墊子坐著。

趙玨笑道:“崔相逸的事,我完全是中世紀的浪漫主義。他有好些事我也都不想知道。”

恩娟也像是不經意的問了聲:“他結過婚沒有?”

“在高麗結過婚。”頓了頓又笑道:“我覺得感情不應當有目的,也不一定要有結果。”

恩娟笑道:“你倒很有研究。”

說著,她姨媽進來了,雙方都如釋重負。

談了一會,恩娟“還有點事,要到別處去一趟。”先把孩子丟在這裏。

趙玨把他安置在床上,床上罩著床套。他爬來爬去,不一會就爬到床沿上。她去把他挪到裏床,一會又爬到床沒上。她又把他搬回去。至少有十廿磅重,搬來搬去,她實在搬不動了,癱倒了握著他一只腳踝不放手。他爬不動,哭了起來。她姨媽在睡午覺,她怕吵醒了她,想起鳥籠上罩塊黑布,鳥就安靜下來不叫了,便攤開一張報紙,罩在他背上。他越發大哭起來,但是至少不爬了。

她連忙關上門,倚在門上望著他,自己覺得像白雪公主的後母。

等恩娟回來了,她告訴她把報紙蓋著他的事,恩娟沒作聲,並不覺得可笑。

趙玨忙道:“松松的蓋在背上,不是不透氣。”

恩娟依舊沒有笑容,抱起孩子道:“我回去了,一塊去好不好?還是從前老地方。汴家裏住在虹口一個公寓裏,還是我們那裏地方大一點。”

當然應當去見見汴。

兩人乘三輪車到恩娟娘家去。一樓一底的堂房子,她弟妹在樓下聽流行歌唱片。她父親一直另外住。

她帶趙玨上樓去,汴從小洋台上進來了,房子小,越顯得他高大。他一點也不像照片上,大概因為有點鷹鉤鼻抄下巴,正面的照片拍不出,此刻又沒有露齒而笑。團體照大概容易產生錯覺,也許剛巧旁邊都是大個子,就像他也是中等身量。還是黑框眼鏡,深棕色的頭發微,前面已經有點禿了——許多西方人都是“少禿頭”——但是整個的予人一種沈鷙有份量的感覺,決看不出他刷牙也看偵探小說。

握過了手,汴猝然問道:“什麼叫intellectualpassion?”

趙玨笑著,一時答不出話來。那還是他們剛結婚的時候,她信上說的。她不過因為他額角高,戴眼鏡,在她看來恩娟又不美或是性感,當然他們的愛情也是“理智的激情”,因此杜撰了這英文名詞,至今也還沒想到這名詞帶點侮辱性。

恩娟顯然怕她下不來台,忙輕聲帶笑“噯”了一聲喝阻,又向他丟了個眼色。

他這樣咄咄逼人,趙玨只覺得是醋意,想必恩娟常提起她。

他們就快出國了,當然有許多事要料理。她只略坐了坐,也還是他們輕聲說點自己的事。

回到家裏,跟她姨媽講起來,她姨媽從前在她家裏見到恩娟,也跟她母親一樣沒口子稱讚,現在去搖頭笑道:“這股子少年得意的勁受不了!”

趙玨笑了,覺得十分意外。她還以為是她自己妒忌。

她們沒再見面,也沒通信。直到共產黨來了以後,趙玨離開大陸前才去找恩娟的父親,要她的地址。

還是那家義肢店,櫥窗也還是那幾件陳列品。她父親也不見老,不過更胖些禿些,像個花和尚“胖大賊禿”,橫眉豎眼的,提起恩娟卻眉開眼笑道:“恩娟現在真好了!弟弟妹妹都接出去了,也都結婚了。汴家裏人去得更早。”給她的地址是西北部一個大學,不知是不是教書。

趙玨出了大陸寫信去,打聽去美國的事。恩娟回信非常盡職而有距離,趙玨後來到了美國就沒去找她。汴是在那大學讀博士,所以當時只有恩娟一個人做事。

這次通訊後,過了十廿年趙玨才又寫信給恩娟。原因之一,是剛巧住在這文化首都,又是專供講師院士住的一座大樓,多少稱得上清貴。萱望回大陸了,此地租約期滿後她得要搬家。要托恩娟找事,不如趁現在有這體面的住址——萱望大概也覺得從此地“回歸”比較有面子。她不肯跟他一塊回,他當然也不能一個錢都不留給她。不過他在台灣還有一大家子人靠他養活,一點積蓄都做了安家費。她目前生活雖然不成問題,不要等到山窮水盡,更沒臉去找人家。她跟萱望分居那時候在華府,手裏一個錢都沒有,沒有學位又無法找事,那時候也知道恩娟也在華府,始終也沒去找她。

她信上只說想找個小事,托恩娟替她留心,不忙。沒說見面的話。現在境遇懸殊,見不見面不在她。

恩娟的回信只有這句有點刺目:“不見面總不行的。”顯然以為她怕見她,妒富愧貧。

她又去信說:“我可以乘飛機到華府來,談一兩個鐘頭就回去。再不然你如果路過,彎到這裏來也是一樣。在這裏過夜也方便,有兩間房,床也現在。”

這幾年跟著萱望東跑西跑,坐飛機倒是家常便飯了。他找事,往往乘系主任到外地開會,在芝加哥換機,就在俄海機場約談,兩便。

隔了些時,恩娟來信說月底路過,來看她,不過要帶著小女兒。時代周刊上那篇特寫提起過他們有四個孩子,一男三女。

趙玨當然表示歡迎,心裏不免想著,是否要有個第三者在場,怕她萬一哭訴?

臨時又打長途電話約定時間。

那天中午,公寓門上極輕的剝啄兩聲。她一開門,眼前一亮,恩娟穿著件艷綠的連衫裙,翩然走進來,笑著摟了她一下。名牌服裝就是這樣,通體熨貼,毫不使人覺得這顏色四五十歲的人穿著是否太嬌了。看看也至多三十幾歲,不過像美國多數的闊人,曬成深濃的日光色,面頰像姜黃的皮制品。頭發極簡單的朝裏卷。

趙玨還沒開口,恩娟見她臉上驚艷的神氣,先自笑了。

趙玨笑道:“你跟從前重慶回來的時候完全一樣。”顯然沒有再胖過。

向她身後張了張。“小女兒呢?在車上?”末了聲音一低。也許不應當問。臨時決定不下車?

她也只咕嚕了一聲。趙玨沒聽清楚,就沒再問,也猜著車子一定開走了。本地沒有機場;以她的地位,長程決不會自己開車,而司機在此間是奢侈品,不是熟人不便提的。她來,決不會讓汽車停在大門口,司機坐在車上等著,像擺闊。

“喝咖啡?”倒了兩杯來。“汴好?”也只能帶笑輕聲一提,不是真問,她也不會真回答。

她四面看看,見是一間相當大的起坐間兼臥室,凸出的窗戶有古風;因笑道:“你不是說有兩間房?”

“本來有兩間,最近這層樓上空出這一間房的公寓,我就搬了過來。”

恩娟不確定的“哦”了一聲,那笑容依舊將信將疑。

趙玨感到困惑。倒像是騙她來過夜——為什麼?還是騙她有兩間房,有多余的床,結果只好一床睡覺,徹夜長談?不過是這樣?一時鬧不清楚,只覺得十分曖昧,又急又氣,竟沒想到指出信上說過公寓門牌號碼現在是五○七,不是五○二了。

還是恩娟換了話題,喝著咖啡笑道:“現在男人頭發長了,你覺得怎麼樣?”

趙玨笑道:“不讚成。”

這樣守舊,恩娟有點不好意思的咕噥了一聲:“難道還是要後頭完全推平了?”也沒再說什麼。

趙玨也不便解釋她認為男人腦後發腳下那塊地方可愛,正如日本人認為女人脖子背後性感,務必搽得雪白粉嫩在和服領口外。男人即使頭發不太長,短發也蓋過發腳,尤其是中國人直頭發,整個是中年婦人留的“鴨屁股。”

她跟恩娟說國語。自從到北京跑單幫,國語也道地了。其實上次見面已經這樣,但是恩娟忽然抱怨道:

“怎麼你口音完全變了?好像完全是另外一個人。”末句聲音一低,半自言自語,像個不耐煩得快要哭出來的小孩。

趙玨心裏很感動,但是仍舊笑道:“我從前的話不會說了,從家裏跑出來就沒機會說了,連我姨媽的口音都兩樣。”

恩娟想了想,似乎也覺得還近情理。

“要不然我們就說上海話。”

恩娟搖搖頭。

趙玨笑道:“我每次看見茱娣霍麗黛都想起你。”

恩娟在想這已故的喜劇演員的壯貌——胖胖的,黃頭發,歌喉也不怎麼——顯然不大高興。

趙玨還是記得她從前胖的時候,因又解釋道:“我是想你‘玉臂作怪’那些。”

恩娟只說了聲“哦噢喲!”上海話,等於“還提那些陳殼子爛芝麻!”

“此地不用開車,可以走了去的飯館子只有一家好的,”趙玨說:“也都是冷盆。擠得不得了,要排班等著。”讓現在的恩娟排長龍!“所以我昨天晚上到那兒去買了些回來,也許你願意馬馬虎虎就在家裏吃飯。”

她當然表同意。

公寓有現成的家具,一張八角橡木桌倒是個古董,沈重的石瓶形獨腳柱,擦得黃澄澄的,只是桌面有裂痕。趙玨不喜歡用桌布,放倒一只大圓鏡子做桌面,大小正合式。正中鋪一窄條印花細麻布,芥末黃地子上印了只橙紅的魚。萱望的煙灰盤子多,有一只是個簡單的玻璃碟子,裝了水擱在鏡子上,水面浮著朵黃玫瑰。上午擺桌子的時候不禁想起鏡花水月。

他們沒有孩子,他當然失望。她心深處總覺得他走也是為了擺脫她。

她從冰箱裏搬出裝拼盆的長磁盤,擱在那條紅魚圖案上。洋山芋沙拉也是那家買的,還是原來的紙盒,沒裝碗。免得恩娟對她的手藝沒信心。又倒了兩杯葡萄牙雪瑞酒,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沒有桌布,恩娟看了一眼,見鏡面纖塵不染,方拿起刀叉。

一面吃,恩娟笑道:“怎麼回大陸了?”

趙玨笑道:“萱望沒過過共產黨來了之後的日子,剛來他已經出國了。他家在台灣,也只回去過兩次。我也難得跟他講大陸的事,他從來不談這些。”

又道:“現在美國左派時髦,學生老是問他中共的事,他為自己打算,至少要中立客觀的口氣。也許是‘行為論’的心理,裝什麼就是什麼,總有一天相信了自己的話。”

她沒說他有自卑感。他教中文,比教中國文學的低一級。教中文,又是一口江西國語。中共有原子彈,有自卑感的人最得意。

恩娟笑道:“你倒還好,撐得住,沒神經崩潰。”

趙玨笑道:“也是因為前兩年已經分居過。那時候他私生活很糟。也是現在學生的風氣,不然也沒有那麼些機會。”

她不便多說。恩娟總有個把女兒正是進大學的年齡。

那時候在東北部一個小大學城。剛到,他第一要緊把汽車開去修理。她剛打開行李理東西,發現缺兩件必需品,看手表才五點半,藥房還沒關門。只好步行,其實公寓離大街並不遠,不過陌生的路總覺得遠些。

買了東西回來,一過了大街滿目荒涼,狹窄的公路兩旁都是田野,天黑了也沒有路燈,又沒個路牌廣告牌作標志,竟迷了路。車輛又稀少,半天才馳過一輛拖鞋式沒後跟的卡車,也沒半截得住。

正心慌意亂,迎面來了一大群男女學生,有了救星,忙上前問路。向來美國人自己說逢到問路,他們的毛病在瞎指導,決不肯說不知道。何況大學城裏,陌生人不是學生就是教職員或是家屬,都不是外人。這些青年卻都不作聲,昏暗中也看得出臉色有保留,仿佛帶三分尷尬,兩分不願招惹的神氣。趙玨十分詫異,只得放慢了腳步跟著走,再去問後面的人,專揀女孩子問,也都待理不理,意意思思的。

這兩年因為越戰起反戰,年輕人無論什麼態度也都不足為奇了。她又是個東方人,也許越共之外的東方人他們都恨。她心裏這樣想著,也沒辦法,只好姑且跟著走,腳下緊一陣慢一陣,希望碰上個話多的,或者走到有人煙的地方。他們多數空著手,也有的背著郵袋式書包,裏面露出熱水瓶之類。奇怪的是他們自己也不交談——還是因為她在這裏?多年前收到赫素容的信,一度憧憬篝火晚會,倒在天涯海角碰上了,可真不是滋味。

前面有個樹林子,黑暗中依稀只見一棵棵很高的灰白色樹幹。鄰近加拿大,北國的新秋,天一黑就有點寒煙漠漠起來。她覺得不對,越走越遠了。把心一橫,終於返身往回走,不一會,已經離開了那沈默的隊伍。

一個人瞎摸著,半晌,大街才又在望。

這次總算找到了回家的路。

次日坎波教授來訪,萱望來這裏是他經手的,房子也是他代找的。

“昨天我從藥房走回來,迷了路,天又黑了,”趙玨笑著告訴他。“幸而遇見一大群學生,問路他們也不知道,我只好跟著走,快走到樹林子那兒才覺得不像,又往回走。”

坎波教授陡然變色。

趙玨也就明白了,他們是去集體野合的。當然不見得是無遮大會,大概還是一對一對,在黑暗中各據一棵樹下。也許她本來也就有點疑心,不過不肯相信。

“我應當去買只電筒。”她笑著說。

坎波教授笑道:“這是個好主意。”

萱望咕噥了一聲:“有——幹電池用光了。”

坎波隨即談起現在學生的性的革命。顯然他剛才不是怕她撞破這件事,驚慌的是她險些被卷入,給強xx了鬧出事故來。

“我們那時候也還不是這樣。”他笑著說。他不過三十幾歲,這話是說他比他們倆小,他的大學時代比較晚。其實萱望先在國內做了幾年事,三十來歲才來美國找補了幾年苦學生的生活。

坎波又道:“現在這些女孩子長得美的,受到的壓力一定非常大。”

他只顧憐香惜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萱望瘦小漂亮,本就看不出四十多了,美國人又總是說看不出東方人的歲數。他英文發音不好,所以緘默異常。這樣纖巧神秘的東方人,在小城裏更有艷異之感。

女生有關於中共的問題,想學吹蕭、功夫以及柔道空手道,都來找他。夫婦倆先當笑話講。迄今他們過的都是隔離的生活,過兩年從一個小大學城搬到另一個小大學城,與師生與本地人都極少接觸,在趙玨看來是延長的蜜月。忽然成了紅人,起初連她都很得意。選修中文,往往由於對中共抱著幻想,因此都知道《東方紅》這支歌。有個高材生替老師取了個綽號叫東方紅。

趙玨在汽車門上的口袋裏發現一條尼龍比基尼襯褲,透明的,繡著小藍花——毋忘我花,偏偏忘了穿上。

以後她坐上車就惡心。

“人家不當樁事,我也不當樁事,你又何必認真?”他說。言外之意是隨鄉入鄉,有便宜可撿,不撿白不撿了。

後來就是那沁娣。

人是天生多妻主義的,人也是天生一夫一妻的。

即使她受得了,也什麼都變了,與前不同了。

趙玨笑道:“他回大陸大概也是贖罪。國為那陣子生活太糜爛了,想回去吃苦‘建國’。”過飽之後感到幻滅是真的,連帶的看不起美國,她想。

她又從冰箱裏取出一盅蛋奶凍子,用碟子端了來道:“我不知道你小女兒是不是什麼都吃,這我想總能吃。也是那家買的。”

恩娟很盡責的替女兒吃了。她顯然用不著節食減肥。

她看了看表道:“我坐地道火車走。”

“我送你到車站。”

“住在兩個地方就是這樣,見面難。”

“也沒什麼,我可以乘飛機來兩個鐘頭就走,你帶我看看你們房子,一定非常好。”

恩娟淡淡的笑道:“你想是嗎?”這句話似乎是英文翻譯過來的,用在這裏不大得當,簡直費解。反正不是說“你想我們的房子一定好?”而較近“你想你會特為乘飛機來這麼一會?”來了就不會走了。

這是第二次不相信她的話。她已經不再驚異了。當然是司徒華“下了話”——當時她就想到華府中國人的圈子小,司徒華一定會到處去講她多麼落魄。人窮了就隨便說句話都要找鋪保。這還是她從小的知已朋友。

她離開萱望之後到華府去,因為聽見說國務院的傳譯員只有中日俄法德意西班牙葡萄牙阿拉伯九種語言,此外的小國都是雇散工,可能條件寬些,上了他們的名單就好了。她從前跟崔相逸學的高麗話很流利,文字也看得懂。找到國務院語文服務科,由中文傳譯員司徒華接見。後來她聽說有人說科長是做情報工作的,此地不過掛個名。司徒華老資格了,差不多的公事都由他代拆代行。

她在華盛頓混了些時,等候下一屆傳譯員考試。去臨時秘書介紹所領了些文件來打,司徒華又介紹一個翻譯中心,試驗及格後常有幾頁中文韓文發下來,不過報酬既少,又嚴禁本人送譯稿去,對這些難民避之若浼,她覺得有點侮辱性。

這次考傳譯員她考得成績不錯,登記備用。剛巧此後不久就有個宴會,招待韓國官員。女傳譯員要像女賓一樣穿夜禮服,是個難題。東方婦女矮小的在美國本就買不到衣服,連美國女人裏面算矮小的都只能穿得老實點,新妍的時裝都沒有她們的尺寸。趙玨只好揀男童衣服中最不花稍的。晚宴不能穿長服,她又向不穿旗袍。定做夜禮服不但來不及,也做不起。

她去買了幾尺碧紗,對折了一折,胡亂縫上一道直線——她補襪子都是利用指甲油——人鉆進這圓筒,左肩上打了個結,袒露右肩。長袍從一只肩膀上斜掛下來,自然而然通身都是希臘風的衣褶。左邊開叉,不然邁不開步。

又買了點大紅尼龍小紡做襯裙,依照馬來紗籠,袒肩紮在胸背上。Rx房不夠大,怕滑下來,綁得緊些就是了。朱碧掩映,成為赭色,又似有若無一層金色的霧,與她有點憔悴的臉與依然稚弱的身材也配稱。

鞋倒容易買,廉價部的鞋都是特大特小的。買的高跟鞋雖然不太時式,顏色也不大對,好在長裙曳地,也看不清楚,下擺根本沒縫過。

這身裝束在那相當隆重的場合不但看著順眼,還很引人註目。以後再有這種事,再買幾尺青紗或是黑紗,盡可能翻行頭。襯裙現成。

每次派到工作,一百元一次,雖然不會常有,加上打字,譯點零件,該可以勉強夠過了。這次宴會司徒華也在座,此後不久打電話來,約她出來一趟,有件事告訴她。

他開車來接她。“到什麼地方去坐坐,吃點東西。”

“不用了,吃晚飯還早,不餓。”

他很像醜小鴨時代的她,不過胖些,有肚子——比蟑螂短些的甲蟲。

“你這件大衣非常好看。”他夾著英文說。

她也隨口說了聲英文“謝謝你”,拿它當外國人例有的讚美。但是出自他的口中,她就疑心他看見過這件大衣,知道是舊衣服,自己改的。寬膊的霜毛炭灰燈籠袖大衣,她把鈕子挪了挪,成為斜襟,腰身就小得多。

車開到中心區,近國會山莊,停下來等綠燈。

“找個咖啡館坐坐,好說話。”

“不用了,就停在這兒不好嗎?不是一樣說話?”

安全島旁邊停滿了汽車,不過都是空車。他躊躇了一下,也就開過去,擠進它們的行列。

在鬧市泊車,總沒什麼瓜田李下的嫌疑。

華府特有的發紫的嫩藍天,傍晚也還是一樣瑩潔。遠景也是華府特有的,後期古典式白色建築上,淺翠綠的銅銹圓頂。車如流水,正是最擠的時辰。黑鐵電燈桿上端低垂的弧線十分柔和,高枝上點著並蒂街燈。

他告訴她科長可能外調。如果他補了缺,可以薦她當中文傳譯員。

“不過不知道你可預備在華盛頓待下去?有沒有計劃?紐漢浦夏有信來?”

萱望在紐漢浦夏州教書。

她笑了笑。“信是有。我反正只要現在這事還在,我總在華盛頓。能當上正式的職員當然更好。”

她靠後坐著,並不冷,兩只手深深的插在大衣袋裏。

他是結了婚的人,她覺得他也不一定是看上了她,不過是掂她的斤兩。

她不禁心中冷笑,但是隨即極力排除反感,免得給他覺得了,不犯著結怨,只帶點微笑看街景,一念不生。

在狹小的空間內的沈默中,比較容易知道對方有沒有意思。汽車又低矮,他這輛車又小。

坐了一會,他就說:“好,那以後有確定的消息我再通知你。”就送她回去了。

恩娟在說:“我倒想帶小女兒到法國去住,在巴黎她可以學芭蕾舞。我也想學法文。”

這神氣倒像是要分居。

當然現在的政界,離婚已經不是政治自殺了。合夥做生意無論怎樣成功,也可能有拆夥的一天。

趙玨沒說“你怎麼走得開?”免得像刺探他們的私事。“法國是好,一樣一個東西,就是永遠比別處好一點。”

“不過他們現在一般人生活苦。”

“無論怎麼苦,我想他們總有辦法過得好一點。”她吃過法國菜的酒燜兔肉,像紅燒雞。兔子繁殖得最快。

恩娟要走了,她穿上外套陪她出去,笑道:“你認識司徒華?他知道我認識你?”

恩娟只含糊漫應著。

趙玨笑道:“你不知道,真可笑,有一次國務院招待中國韓國的代表團,做一次請,韓國的演說是我翻譯。輪到中國人演講,這位代表一口江西官話,不大好懂,英文倒聽得懂,一聽司徒華給他翻得太簡略,有些又錯了,一著急把江西話也急出來了。司徒華只好不開口,僵在那裏。剛巧我聽萱望跟他的同鄉說話,江西話有點懂,演說又比較文,總是那幾句轍兒,所以聽懂了,就擠進去替他翻譯。他心定了些,就又講起國語來。司徒華已經坐下了,我就替他翻譯下去,到講完為止。那天我們那科長也去了,後來叫我去見他。司徒華在隔壁,一直站在玻璃隔子旁邊理書桌上的東西。也許談了有二十分鐘,他一直就沒坐下。我當然說話留神,可是後來沒多少時候,科長調走了,還是好久沒派我差使。陰歷年三十晚上司徒華打電話來,說他們有個韓國人翻譯韓國話了,觸我的黴頭。”

恩娟聽了嘖嘖有聲,皺眉咕噥道:“怎麼這樣的?”

那回大年三十晚上,趙玨在電話上笑道:“當然應當的——只要看那些會說中國話的外國人,會錯在再想不到的地方。”

他聽了仿佛很意外。至少這上點她可以自慰。

她這裏離校園與市中心廣場都近在咫尺。在馬路上走著,恩娟忽道:“那汪嬙在紐約,還是很闊。”說著一笑。

汪嬙是上海日據時代的名交際花。這話的弦外之音是人家至少落下一大筆錢。

趙玨不大愛惜名聲,甚至於因為醜小鴨時期過長,恨不得有點艷史給人家去講。但理出自恩娟口中,這話仍舊十分刺耳。把她當什麼人了?

實在想不出什麼話來說,她只似笑非笑的沒接口。

“姨媽沒出來?”恩娟跟著她叫姨媽。

“沒有。你父親有信沒有?”

恩娟黯然道:“我父親給紅衛兵打死了。他都八十多歲了。”

這種事無法勸慰,趙玨只得說:“至少他晚年非常得意,說恩娟現在好得不得了,講起來那高興的神氣——”

但是這當然也就是他的死因——有幾個兒女在美國,女兒又這樣轟轟烈烈、飛黃騰達。死得這樣慘,趙玨覺得抵補不了,說到末了聲音微弱起來,縮住了口。

恩娟銳利的看了她一眼,以為她心虛。雖然這話她一出大陸寫信來的時候就已經說過,不是以為是她編造出來的,借花獻佛拍馬屁。也許因為他們父女一向感情不好,不相信他真是把女兒的成就引以為榮。

這是第三次不信她的話。不知道為什麼這次特別刺心。

在地道火車入口外拾級而下,到月台上站著,她開始擔憂臨別還要不要擁抱如儀。

“儀貞夫婦倆都教書。現在不知道怎麼樣了。我走也沒跟她說。”倒聯想到一個安全的話題。

恩娟道:“芷琪也沒出來。”

提起來趙玨才想起來,聽儀貞說過,芷琪的男人把她母親的錢都花光了。

“嫁了她哥哥那朋友,那人不好,”恩娟喃喃的說。她扮了個恨毒的鬼臉。“都是她哥哥。”又沈著嗓子拖長了聲音鄭重道,“她那麼聰明,真可惜了。”說著幾乎淚下。

趙玨自己也不懂為什麼這麼震動。難道她一直不知道恩娟喜歡芷琪?芷琪不是鬧同性戀愛的人——就算是同性戀,時至今日,尤其在美國,還有什麼好駭異的?何況是她們從前那種天真的單戀。

她沒作聲。提起來芷琪,她始終默無一言,恩娟大概當她猶有余妒——當然是作為朋友來看。

火車轟隆轟隆轟隆進站了,這才知道她剛才過慮得可笑。恩娟笑著輕松的摟了她一下,笑容略帶諷刺或者開玩笑的意味,上車去了。

一個多月後恩娟寄了張聖誕卡來,在空白上寫道:

那次晤談非常愉快。講起我帶小女兒到法國去,汴倒去了。她在此地也進了芭蕾舞校。祝近好——恩娟

壩淇臁保

不過是隨手寫的,受了人家款待之後例有的一句話。但是“愉快”二字就是卡住她喉嚨,自己再也說不出口。她寄了張賀年片去,在空白上寫道:

恩娟,

那天回去一切都好?我在新聞周刊上看見汴去巴黎開會的消息,恐怕來不及回來過聖誕節了?此外想必都好。家裏都好?

從此她們斷了音訊。她在賀年片上寫那兩行字的時候就知道的。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她也明白了,她為什麼駭異恩娟對芷琪一往情深。戰後她在兆豐公園碰見赫素容,一個人推著個嬰兒的皮篷車,穿著蔥白旗袍——以前最後一次見面也是穿白——戴著無邊眼鏡,但是還是從前那樣,頭發也還是很短,不過Rx房更大了,也太低,使她想起芷琪說的,當時覺得粗俗不堪的一句話:“給男人拉長了的。”

隔得相當遠,沒打招呼,但是她知道赫素容也看見了她。她完全漠然。固然那時候收到那封信已經非常反感,但是那與淡漠不同。與男子戀愛過了才沖洗得幹幹凈凈,一點痕跡都不留。

難道恩娟一輩子都沒戀愛過?

是的。她不是不忠於丈夫的人。

趙玨不禁聯想到聽見甘西迪總統遇刺的消息那天。午後一時左右在無線電上聽到總統中彈,兩三點鐘才又報道總統已死。她正在水槽上洗盤碗,腦子裏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說:

“甘西迪死了。我還活著,即使不過在洗碗。”

是最原始的安慰。是一只粗糙的手的撫尉,有點隔靴搔癢,覺都不覺得。但還是到心裏去,因為是真話。

但是後來有一次,她在時代周刊上看見恩娟在總統的遊艇赤杉號上的照片,剛上船,微呵著腰跟鏡頭外的什麼人招呼,依舊是小臉大酒窩,不過面頰瘦長了些,東方色彩的發型,一邊一個大辮子盤成放大的丫髻——當然辮子是假發——那雲泥之感還是當頭一棒,夠她受的。


祿興銜著旱煙管,叉著腰站在門口。雨才停,屋頂上的濕茅草亮晶晶地在滴水。地下,高高低低的黃泥潭子,汪著綠水。水心裏疏疏幾根狗尾草,隨著水渦,輕輕搖著淺栗色的穗子。迎面吹來的風,仍然是冰涼地從鼻尖擦過,不過似乎比冬天多了一點青草香。

祿興在板門上磕了磕煙灰,緊了一緊束腰的帶子,向牛欄走去。在那邊,初晴的稀薄的太陽穿過柵欄,在泥地上勻鋪著長方形的影和光,兩只瘦怯怯的小黃雞抖著粘濕的翅膀,走來走去啄食吃,牛欄裏面,積灰塵的空水槽寂寞地躺著,上面鋪了一層紙,曬著幹菜。角落裏,幹草屑還存在。柵欄有一面磨擦得發白,那是從前牛吃飽了草頸項發癢時磨的。祿興輕輕地把手放在磨壞的柵欄上,撫摸著粗糙的木頭,鼻梁上一縷辛酸味慢慢向上爬,堵住了咽喉,淚水泛滿了眼睛。

他吃了一驚——聽見背後粗重的呼吸聲,當他回頭去看時,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祿興娘子已經立在他身後,一樣也在直瞪瞪望著空的牛欄,頭發被風吹得稀亂,下巴頦微微發抖,淚珠在眼裏亂轉。他不響,她也不響,然而他們各人心裏的話大家看得雪亮。瘦怯怯的小雞在狗尾草窩裏簌簌踏過,四下裏靜得很。太陽曬到幹菜上,隨風飄出一種溫和的臭味。

暗降狀蚨ㄖ饕庠躚?”她兜起藍圍裙來揩眼。

啊…不怎樣。”“不怎樣!眼見就要立春了,家家牽了牛上田,我們的牛呢?”“明天我上三嬸娘家去借,去借!”他不耐煩地將煙管托托敲著欄。“是的,說白話倒容易!三嬸娘同我們本是好親好鄰的,去年人家來借幾升米,你不肯,現在反過來求人,人家倒肯?”

他的不耐煩顯然是增進了,越恨她揭他這個懺悔過的痛瘡,她偏要揭。說起來原該怪他自己得罪了一向好說話的三嬸娘,然而她竟捉住了這個屢次作嘲諷的把柄——

懊魈煺醫天貴去!”他背過身去,表示不願意多搭話,然而她仿佛永遠不能將他的答覆認為滿足似的——

疤旃竽鎰擁敝謁倒的,要借牛,先付租錢。”

他垂下眼去,彎腰把小雞捉在手中,翻來覆去驗看它突出的肋骨和細瘦的腿;小雞在他的掌心裏吱吱地叫。

安唬不!”她激動地喊著,她已經領會到他無言的暗示了。她這時似乎顯得比平時更蒼老一點,雖然她只是三十歲才滿的人,她那棕色的柔馴的眼睛,用那種驚惶和懇求的眼色看著他,“這一趟我無論如何不答應了!天哪!先是我那牛……我那牛……活活給人牽去了,又是銀簪子……又該輪到這兩只小雞了!你一個男子漢,只會打算我的東西——我問你,小雞是誰忍凍忍餓省下錢來買的?我問你哪——”她完全失掉了自制力,把藍布圍裙蒙著臉哭起來。

澳腫乓借牛也是你,舍不得雞也是你!”祿興背過臉去吸煙,拈了一塊幹菜在手裏,嗅了嗅,仍舊放在水槽上。

熬臀乙蝗松岵壞謾-”她從祿興肩膀後面竭力地把臉伸過來。“你——你大氣,你把房子送人也舍得!我才犯不著呢!何苦來,吃辛吃苦為人家把家握產,只落得這一句話!皇天在上頭——先搶走我那牛,又是銀簪子,又該輪到雞了!依你的意思,不如拿把刀來記我身上肉一片片剁下去送人倒幹凈!省得下次又出新花樣!”

祿興不做聲,擡起頭來望著黃泥墻頭上淡淡的斜陽影子,他知道女人的話是不必認真的,不到太陽落山她就會軟化起來。到底借牛是正經事——不耕田,難道活等餓死嗎?這個,她雖然是女人,也懂得的。

黃黃的月亮斜掛在茅屋煙囪口上,濕茅草照成一片清冷的白色。煙囪裏正蓬蓬地冒炊煙,薰得月色迷迷□□,雞已經關在籠裏了,低低地,吱吱咯咯叫著。

茅屋裏門半開著,漏出一線桔紅的油燈光,一個高大的人影站在門口把整個的門全塞滿了,那是祿興,叉著腰在吸旱煙,他在想,明天,同樣的晚上,少了雞群吱吱咯咯的叫聲,該是多麼寂寞的一晚啊

後天的早上,雞沒有叫,祿興娘子就起身把竈上點了火,祿興跟著也起身,吃了一頓熱氣蓬蓬的煨南瓜,把紅布縛了兩只雞的腳,倒提在手裏,興興頭頭向蔣家走去。

黎明的天上才漏出美麗的雨過天青色,樹枝才噴綠芽,露珠亮晶晶地,一碰灑人一身。樹叢中露出一個個圓圓的土饅頭,牽牛花纏繞著墳尖,把它那粉紫色的小喇叭直伸進暴露在黃泥外的破爛棺材裏去。一個個牽了牛扛了鋤頭的人唱著歌經過它們。蔣家的牛是一只雄偉漂亮的黑水牛,溫柔的大眼睛在兩只壯健的牛角的陰影下斜瞟著陌生的祿興,在祿興的眼裏,它是一個極尊貴的王子,值得犧牲十只雞的,雖然它頸項上的皮被軛圈磨得稀爛。他儼然感到自己是王子的護衛統領,一種新的喜悅和驕傲充塞了他的心,使他一路上高聲吹著口哨。

到了目的地的時候,放牛的孩子負著主人的使命再三叮嚀他,又立在一邊監視他為牛架上犁耙,然後離開了他們。他開始趕牛了。然而,牛似乎有意開玩笑,才走了三步便身子一沈,伏在地上不肯起來,任憑他用盡了種種手段,它只在那粗牛角的陰影下狡猾地斜睨著他。太陽光熱熱地照在他棉襖上,使他渾身都出了汗。遠處的田埂上,農人順利地趕著牛,唱著歌,在他的焦躁的心頭掠過時都帶有一種譏嘲的滋味。“雜種畜牲!欺負你老子,單單欺負你老子!”他焦躁地罵,刷地抽了它一鞭子。“你——你——你雜種的畜牲,還敢欺負你老子不敢?”牛的瞳仁突然放大了,翻著眼望他,鼻孔漲大了,噓噓地吐著氣,它那麼慢慢地,威嚴地站了起來,使祿興很迅速地嗅著了空氣中的危機。一種劇烈的恐怖的陰影突然落到他的心頭。他一斜身躲過那兩只向他沖來的巨角,很快地躺下地去和身一滾,骨碌碌直滾下斜坡的田隴去。一面滾,他一面聽見那漲大的牛鼻孔裏咻咻的喘息聲,覺得那一雙猙獰的大眼睛越逼越近,越近越大——和車輪一樣大,後來他覺得一陣刀刺似的劇痛,又鹹又腥的血流進口腔裏去——他失去了知覺,耳邊似乎遠遠地聽見牛的咻咻聲和眾人的喧嚷聲。

又是一個黃昏的時候,祿興娘子披麻戴孝,送著一個兩人擡的黑棺材出門。她再三把臉貼在冰涼的棺材板上,用她披散的亂發揉擦著半幹的封漆。她那柔馴的戰抖的棕色大眼睛裏面塞滿了眼淚;她低低地用打顫的聲音告訴:

跋仁恰…先是我那牛……我那會吃會做的壯牛……活活給牽走了……銀簪子……陪嫁的九成銀,亮晶晶的銀簪子……接著是我的雞……還有你……還有你也給人擡去了……”她哭得打噎——她覺得她一生中遇到的可戀的東西都長了翅膀在涼潤的晚風中漸漸地飛去。

黃黃的月亮斜掛在煙囪,被炊煙薰得迷迷□□,牽牛花在亂墳堆裏張開粉紫的小喇叭,狗尾草簌簌地搖著栗色的穗子。展開在祿興娘子前面的生命就是一個漫漫的長夜——缺少了吱吱咯咯的雞聲和祿興的高大的在燈前晃來晃去的影子的晚上,該是多麼寂寞的晚上呵!

(一九三六年)

殷寶灩送花樓會—列女傳之一


門鈴響,我去開門。門口立著極美的,美得落套的女人,大眼睛小嘴,貓臉圓中帶尖,青灰細呢旗袍,松松籠在身上,手裏抱著大束的蒼蘭,百合,珍珠蘭,有一點兒老了,但是那疲乏仿佛與她無關,只是光線不好,或是我剛剛看完了一篇六號字排印的文章。

笆前玲罷?”她說,“不認得我了罷?”

殷寶灩,在學校裏比我高兩班,所以雖然從未交談過,我也記得很清楚。看上去她比從前矮小了,大約因為我自己長高了許多。在她面前我突然覺得我的高是一種放肆,慌張地請她進來,謝謝她的花。“為什麼還要帶花來呢?這麼客氣!”

我想著,女人與女人之間,而且又不是來探病。

拔蟻嘈潘突ā!彼虔誠地說,解去縛花的草繩,把花插在瓶中。我讓她在沙發上坐下,她身體向前傾,兩手交握,把她自己握得緊緊地,然而還是很激動。“愛玲,像你這樣可是好呀,我看到你所寫的,我一直就這樣說:我要去看看愛玲我要去看看愛玲!我要有你這樣就好了!“不知道為什麼,她眼睛裏充滿了眼淚,飽滿的眼,分得很開,亮晶晶地在臉的兩邊像金剛石耳環。她偏過頭去,在大鏡子裏躲過蒼蘭的紅影子,察看察看自己含淚的眼睛,舉起手帕,在腮的下部,離眼睛很遠的地方,細心地擦了兩擦。

寶灩在我們學校裏只待過半年。才來就被教務長特別註意,因為她在別處是有名的校花,就連在這教會學校裏,成年不見天日,也有許多情書寫了來,給了她和教務處的檢查添了許多麻煩。每次開遊藝會都有她搽紅了胭脂唱歌或是演戲,顫聲叫:“天哪!我的孩子!”

我們的浴室是用汙暗的紅漆木板隔開來的一間一間,板壁上釘著紅漆凳,上面灑了水與皮膚的碎屑。自來水龍頭底下安著深綠荷花缸,暗洞洞地也看見缸中膩著一圈白臟。灰色水門汀地,一地的水,沒處可以放鞋。活絡的半截門上險凜凜搭著衣服,門下就是水溝,更多的水。風很大,一陣陣吹來鄰近的廁所的寒冷的臭氣,可是大家搶著霸占了浴間,排山倒海拍啦啦放水的時候,還是很歡喜的。朋友們隔著幾間小房在水聲之上大聲呼喊。

我聽見有個人叫“寶灩!”問她,不知有些什麼人借了夏令配克的地址要演《少奶奶的扇子》,“找你客串是不是?”

懊揮械氖攏

鞍涯愕惱掌都登出來了!”

跋衷諼乙桓挪煥砹恕D前噯恕…太缺乏知識。我要好好去學唱歌了。”

那邊把腳跨到冷水裏,“哇!”大叫起來,把水往身上潑,一路哇哇叫。寶灩喚道:“餵!這樣要把嗓子喊壞了!”然而她自己踏進去的時候一樣也銳叫,又笑起來,在水中唱歌,意大利的“哦嗦勒彌哦!”(“哦,我的太陽!”)細喉嚨白鴿似地飛起來,飛過女學生少奶奶的輕車熟路,女人低陷的平原,向上向上,飛到明亮的藝術的永生裏。

貞亮的喉嚨,“哦噢噢噢噴噢!哈啊啊啊啊啊!”細頸大肚的長明燈,玻璃罩裏火光小小的顫動是歌聲裏一震一震的拍子。

昂牽愛玲,我真羨慕你!還是像你這樣好——心靜。你不大出去的罷?告訴你,那些熱鬧我都經過來著——不值得

歸根究底還是,還是藝術的安慰!我相信藝術。我也有許多東西一直想寫出來,我實在忙不過來,而且身體太不行了,你看我這手膀子,你看——教我唱歌的俄國人勸我休息幾年,可是他不知道我是怎樣休息的——有了空我就念法文,意大利文,幫著羅先生翻譯音樂史。中國到現在還沒有一本像樣的音樂史。羅先生他真是鼓勵了我的——你不知道我的事罷?“

她紅了臉,聲音低了下去。她舉起手帕來,這一次真的擦了眼睛,而且有新的淚水不停地生出來,生出來,但是不往下掉,晶亮地突出,像小孩喝汽水,舍不得一口咽下去,含在嘴裏,左腮凸到右腮,唇邊吹出大泡泡。“羅先生他總是說:

寶灩,像你這樣的聰明,真是可惜?!’你知道,從前我在學校裏是最不用功的,可是後來我真用了幾年的功,他教我真熱心,使得我不好意思不用功了。他是美國留學的,歐洲也去過,法文意大利文都有點研究。他恨不得把什麼都教給我。“

我房的窗子正對著春天的西曬。暗綠漆布的遮陽拉起了一半,風把它吹得高高地,搖晃著繩端的小木墜子。敗了色的淡赭紅的窗簾,緊緊吸在金色的鐵柵欄上,橫的一棱一棱,像蚌殼又像帆,朱紅在日影裏,赤紫在陰影裏。口歐!又飄了開來,露出淡淡的藍天白雲。可以是法國或是意大利。太美麗的日子,可以覺得它在窗外澌澌流過,河流似的,輕吻著窗台,吻著船舷。太陽暗隊去,船過了橋洞,又亮了起來。

翺墑俏宜擔我說他害了我,我從前那些朋友我簡直跟他們合不來了!愛玲!社會上像我們這樣的不多呵!想必你已經發現了——哦,愛玲,你不知道我的事:現在我跟他很少見面了,所以我一直說,我要去找愛玲,我要去找愛玲,看了你所寫的,我知道我們一定是談得來的。”

霸趺床淮蠹面了呢?”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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