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不用擦啦。”牧師攔住他的手,“等下我叫老李擦。你到學校裏看看去。”

操場上站滿了同學,有的靠著大榆樹,有的倚著秋千架,三五成群地交談著全城罷課的事。幾個北京運動會的選手脫下小褂練起三級跳來。呂葆光和另外幾個穿綢衫的孩子興高采烈地繞著籃球場拐腳踏車。看到一個孩子的腳沾了地,旁觀的人拍手喊起“好”來。

“沒心肝的人!”走過一個學生裝的孩子,嚴肅地說:“還有心拐車!”

“你狗拿耗子,多管閑事!要放假了,老爺高興。”

“高興,哼,你去看看報!”

報!這學校裏的閱書室只有一份《福幼報》,印著由外國翻出的童話,描寫著信主的人怎樣得好報應。這以外呢,門房老劉訂了一份《實事報》,但闊學生們是不屑看那個的。

於是,一些孩子們圍起這個聖人了。

這聖人叫鵬年。因為是走讀生,所以有機緣看到報紙。他由上海紗廠工人說起,說學生怎樣憤不平,在排隊遊行演講,說英國鬼和日本鬼怎樣在街心架起機關槍。

“嗒嗒嗒!”鵬年瞪著眼睛怒吼一聲。“槍口一掃,好幾十條人命都完了,蒼蠅似地。”

“嗬!”許多紅舌頭都吐了出來。

“真野蠻!”啟昌情不自禁地插進了這麽一句。

“喂,留神啊,奸細可來啦。”一個有鼠樣臉的孩子警告著,即刻許多提防和妒恨的眼光都射到啟昌身上,一個個撇著嘴走開了。

騎在車上的呂葆光嗚嗚地按著紅綠薄綢包著的喇叭,揚手向啟昌喊著:“嗨,洋孫子,今兒穿誰的鞋來了?”

這是針對著一次啟昌穿了洋牧師家大少爺破皮鞋的事兒。

打了上課鈴。今天誰也沒心進課堂——多半連書也不曾帶來。個個像印度僧侶般簇聚徜徉在樹蔭下,等待著事情的自然發展。

鈴聲像鬧了火警一般連接地響,但學生們的耳朵卻像堵了棉花。約翰牧師真生氣了。這些他教訓過感化過的學生們都造反了。他的身子有點顫抖。他氣哼哼地走到啟昌面前,一把抓住了啟昌的臂膀。

“給我走!”他申斥他,像拽一具屍首似地向前拖。夢想著這樣做,等一下其余的學生就會都隨著填滿了禮堂,又聽起今早他預備好的福音了。

那只手臂的力氣實在大,空著肚皮的啟昌雖竭力抵抗,他終於被拽上了石階,如同一個俘虜似地被囚禁在校長室裏了。

但對外面局勢較熟悉的中國教員已明白勉強上課是收不到實效的,只有把自身弄得更孤立。昨天學聯不是已經包圍了西城兩個美國教會的學校了嗎!結果,打碎了許多扇玻璃,還是罷了課。但好像要在這暴風雨中圖幸免似地,約翰牧師仍在倔強地抗拒著。由於中國教員的調停,算是開了個師生聯席會議。在這會上,胡伯祥成為學生方面的總代表。

不一會,石階上有人立著大聲說話了。隨著,大家蜂擁跑進樓去。即刻,禮堂裏空前活躍起來:喧囂的喊叫,嘈雜的跺腳聲,似乎幾分鐘內,這些平素為校規嚴加管束的學生們便將把這座樓拆了。

“這群水牛!”約翰牧師在樓下憤憤地罵著。他開始對自己的安全擔心了。領事館已經焦頭爛額了,他不能因自己的粗率讓他們再為他分神。他決定即刻回住宅去。

“你是教會的。如果你加入這不道德的事,你就不用想再念書。”臨行,他威脅地對啟昌這樣說。

倚著門框呆立著的啟昌並不曾為他這話嚇住。他隨後就逃出這牢籠式的校長室,朝著樓梯奔來。

突然,禮堂裏一聲震天的呼喊。門開了,興奮的臉蛋像瀑布似地湧下樓來。歧視的,憤怒的,各種眼色投向背著手、囚犯似地立在樓下墻角的啟昌。

他向開會的人們打聽,但連和他熟些的人也都閃開了身子,搖著頭不告訴他。

“打倒英日帝國主義!”操場上一個人揚聲地喊了,許多人隨著也喊了出來。

為矛盾心情麻木了的啟昌,突然為這聲怒吼驚動了。他奔到窗口。呵,炎熱的太陽底下站滿了人。一個個手裏舉著一只小白旗子,興奮地準備著出發。只呂葆光還有心情用旗子和另一個孩子比著武。

啟昌握著空空的手,一種離群的寂寞和羞恥鉆入了他的心。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地奔出樓門。

“大家排好,聽主席講話!”胡伯祥把手卷成喇叭形嚷著。主席?啟昌好奇地想知道是誰。

但跟著說話的仍是胡伯祥。

“大家注意!我們先出發到天安門,然後遊行。明天早晨八點還在這裏見,好分配工作!”

當領隊的大旗舉出來的時候,許多人都仰起了頭。那真是一面可驕傲的旗子。雪白的漿布上寫著濃黑的顏字:“立德中學滬案後援會”。旗子是飄在一根撐竿跳用的粗壯竹竿上。臨風稍一擺動,即刻就嘩嘩地響起來了。

看到了這威風的旗子,許多人都爭著要扛。人群裏多少只手由肩膀空隙中伸出,爭搶著。不下五六雙手都把在竿頭上了,但終於被籃球隊的中鋒搶去。他有碩大的身軀,肥厚的手掌。他發誓寧把竿子折斷也不松手。別的手松開了。抓住了那竿子,他指手畫腳地像在誇耀著這光榮的差使,又像征求著主席的同意。

那大旗的飄蕩激動起啟昌的心弦。他狂熱地奔到胡伯祥面前。

“主席,主席,分我只旗子。”

“走開!”胡伯祥忙閃開了身。他那法蘭絨西裝的紐扣上飛著黃條綢。“我忙著呢,去找管旗子的。”

啟昌狼狽地鉆進了人群,張望著管旗子的人。

“勞駕,誰有富余,分我一只。”

“有,可就不給奸細。”有兩只旗子的人翻著白眼,掉過臉去。

“喂,站好了!”班長由後面重重地推了他一下。啟昌才想分辯沒有旗子的事,主席又報告了。

主席囑咐著今天遊行要齊整點,不然,就給立德學校丟臉。

大隊浩浩蕩蕩地出發了。前面扛大旗的挺起胸膛,用極威武的姿勢向前移動。赤手無旗的啟昌就跟在大隊後面。他那炯炯的目光如同朝香者般虔誠地對著前面的大旗,梗著脖頸向前走。他默默地讀著一些旗子上寫的字。雖然有人故意踩他的鞋跟,並把不好聽的話送進他耳中,他也不做聲。街道兩旁站滿了觀看的店鋪夥友和路人。

出了白衣庵,一隊穿黃色制服的學生走過去了。飄動著小紙旗,喊著“抵制仇貨”的口號。啟昌不由得隨著也脫口喊了出來。遠遠地又一隊人:這是穿竹布衫的女學生。又一隊人!啟昌身體裏的熱血隨了吶喊的浪濤起伏澎湃著。憤怒的火在他心裏狂烈地燃燒著。馬路上滿是排隊和看隊的人們,黑壓壓地齊向著一座敞著的朱紅大門邁進。

大隊在朱紅的墻,琉璃瓦的宮殿,白的橋梁,高的華表前面停下了。頭顱,頭顱,無數淋著汗的頭顱在晃,像森林一樣是伸舉著的激奮的胳膊。震耳的吶喊:粗大的嗓音,嘎啞的嗓音,尖銳的嗓音,一起嚷著。小白旗像大葦塘裏的蘆花,隨了每度吶喊都嘩嘩作響。啟昌興奮得頭幾乎要漲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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