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白華:論《世說新語》和晉人的美(2)

晉人風神瀟灑,不滯於物,這優美的自由的心靈找到一種最適宜於表現他自己的藝術,這就是書法中的行草。行草藝術純系一片神機,無法而有法,全在於下筆時點畫自如,一點一拂皆有情趣,從頭至尾,一氣呵成,如天馬行空,遊行自在。又如庖丁之中肯棨,神行於虛。這種超妙的藝術,只有晉人蕭散超脫的心靈,才能心手相應,登峰造極。魏晉書法的特色,是能盡各字的真態。“鐘繇每點多異,羲之萬字不同”。“晉人結字用理,用理則從心所欲不逾矩”。唐張懷瓘《書議》評王獻之書雲:“子敬之法,非草非行,流便於行草;又處於其中間,無藉因循,寧拘制則,挺然秀出,務於簡易。情馳神縱,超逸優遊,臨事制宜,從意適便。有若風行雨散,潤色開花,筆法體勢之中,最為風流者也!逸少秉真行之要,子敬執行草之權,父之靈和,子之神俊,皆古今之獨絕也。”他這一段話不但傳出行草藝術的真精神,且將晉人這自由瀟灑的藝術人格形容盡致。中國獨有的美術書法——這書法也是中國繪畫藝術的靈魂——是從晉人的風韻中產生的。魏晉的玄學使晉人得到空前絕後的精神解放,晉人的書法是這自由的精神人格最具體最適當的藝術表現。這抽象的音樂似的藝術才能表達出晉人的空靈的玄學精神和個性主義的自我價值。歐陽修雲:“余嘗喜覽魏晉以來筆墨遺跡,而想前人之高致也!所謂法帖者,其事率皆吊哀候病,敘睽離,通訊問,施於家人朋友之間,不過數行而已。蓋其初非用意,而逸筆余興,淋漓揮灑,或妍或醜,百態橫生,披卷發函,爛然在目,使驟見驚絕,徐而視之,其意態如無窮盡,使後世得之,以為奇玩,而想見其為人也!”個性價值之發現,是“世說新語時代”的最大貢獻,而晉人的書法是這個性主義的代表藝術。到了隋唐,晉人書藝中的“神理”凝成了“法”,於是“智永精熟過人,惜無奇態矣”。


(三)晉人藝術境界造詣的高,不僅是基於他們的意趣超越,深入玄境,尊重個性,生機活潑,更主要的還是他們的“一往情深”!無論對於自然,對探求哲理,對於友誼,都有可述:

王子敬雲:“從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使人應接不暇。若秋冬之際,尤難為懷!”

好一個“秋冬之際尤難為懷!”

衛玠總角時問樂令“夢”。樂雲:“是想”。衛曰:“形神所不接而夢,豈是想邪?”樂雲:“因也。未嘗夢乘車入鼠穴,擣齏噉鐵杵,皆無想無因故也。”衛思因經日不得,遂成病。樂聞,故命駕為剖析之。衛即小差。樂嘆曰:“此兒胸中,當必無膏盲之疾!”

衛玠姿容極美,風度翩翩,而因思索玄理不得,竟至成病,這不是柏拉圖所說的富有“愛智的熱情”麽?

晉人雖超,未能忘情,所謂“情之所鐘,正在我輩”(王戎語)!是哀樂過人,不同流俗。尤以對於朋友之愛,裏面富有人格美的傾慕。《世說》中《傷逝》一篇記述頗為動人。庾亮死,何揚州臨葬雲:“埋玉樹著土中,使人情何能已已!”傷逝中猶具悼惜美之幻滅的意思。

顧愷之拜桓溫墓,作詩雲:“山崩溟海竭,魚鳥將何依?”人問之曰:“卿憑重桓乃爾,哭之狀其可見乎?”顧曰:“鼻如廣莫長風,眼如懸河決溜!”

顧彥先平生好琴,及喪,家人常以琴置靈床上,張季鷹往哭之,不勝其慟,遂徑上床,鼓琴,作數曲竟,撫琴曰:“顧彥先頗復賞此否?”因又大慟,遂不執孝子手而出。

桓子野每聞清歌,輒喚奈何,謝公聞之,曰:“子野可謂一往有深情。”

王長史登茅山,大慟哭曰:“瑯琊王伯輿,終當為情死!”

阮籍時率意獨駕,不由路徑,車跡所窮,輒痛哭而返。

深於情者,不僅對宇宙人生體會到至深的無名的哀感,擴而充之,可以成為耶穌、釋迦的悲天憫人;就是快樂的體驗也是深入肺腑,驚心動魄;淺俗薄情的人,不僅不能深哀,且不知所謂真樂:

王右軍既去官,與東土人士營山水弋釣之樂。遊名山,泛滄海,嘆曰,“我卒當以樂死!”

晉人富於這種宇宙的深情,所以在藝術文學上有那樣不可企及的成就。顧愷之有三絕:畫絕、才絕、癡絕。其癡尤不可及!陶淵明的純厚天真與俠情,也是後人不能到處。

晉人向外發現了自然,向內發現了自己的深情。山水虛靈化了,也情致化了。陶淵明、謝靈運這般人的山水詩那樣的好,是由於他們對於自然有那一股新鮮發現時身入化境濃酣忘我的趣味;他們隨手寫來,都成妙諦,境與神會,真氣撲人。謝靈運的“池塘生春草”也只是新鮮自然而已。然而擴麗大之,體而深之,就能構成一種泛神論宇宙觀,作為藝術文學的基礎。孫綽《天臺山賦》雲:“恣語樂以終日,等寂默於不言,渾萬象以冥觀,兀同體於自然。”又雲:“遊覽既周,體靜心閑,害馬已去,世事都捐,投刃皆虛,目牛無全,凝想幽巖,朗詠長川。”在這種深厚的自然體驗下,產生了王羲之的《蘭亭序》,鮑照《登大雷岸寄妹書》,陶宏景、吳均的《敘景短劄》,酈道元的《水經註》;這些都是最優美的寫景文學。

四)我說魏晉時代人的精神是最哲學的,因為是最解放的、最自由的。支道林好鶴,往郯東■(山+卯)山,有人遺其雙鶴。少時翅長欲飛。支意惜之,乃鎩其翮。鶴軒翥不復能飛,乃反顧翅垂頭,視之如有懊喪之意。林曰:“既有淩霄之姿,何肯為人作耳目近玩!”養令翮成,置使飛去。晉人酷愛自己精神的自由,才能推己及物,有這意義偉大的動作。這種精神上的真自由、真解放,才能把我們的胸襟象一朵花似地展開,接受宇宙和人生的全景,了解它的意義,體會它的深沈的境地。近代哲學上所謂“生命情調”、“宇宙意識”,遂在晉人這超脫的胸襟裏萌芽起來(使這時代容易接受和了解佛教大乘思想)。衛玠初欲過江,形神慘悴,語左右曰:“見此茫茫,不覺百端交集,茍未免有情,亦復誰能遣此?”後來初唐陳子昂《登幽州臺歌》:“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不是從這裏脫化出來?而衛玠的一往情深,更令人心慟神傷,寄慨無窮。(然而孔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則覺更哲學,更超然,氣象更大。)

謝太傅與王右軍曰:“中年傷於哀樂,與親友別,輒作數日惡。”

人到中年才能深切的體會到人生的意義、責任和問題,反省到人生的究竟,所以哀樂之感得以深沈。但丁的《神曲》起始於中年韻徘徊歧路,是具有深意的。
桓溫北征,經金城,見前為瑯琊時種柳皆己十圍,慨然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攀條執枝,泫然流淚。

桓溫武人,情致如此!庾子山著《枯樹賦》,末尾引桓大司馬曰;“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逢搖落,淒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他深感到桓溫這話的淒美,把它敷演成一首四言的抒情小詩了。

然而王羲之的《蘭亭》詩:“仰視碧天際,俯瞰淥水濱。寥闃無涯觀,寓目理自陳。大哉造化工,萬殊莫不均。群籟雖參差,適我無非新,”真能代表晉人這純凈的胸襟和深厚的感覺所啟示的宇宙觀。“群籟雖參差,適我無非新”兩句尤能寫出晉人以新鮮活潑自由自在的心靈領悟這世界,使觸著的一切呈露新的靈魂、新的生命。於是“寓目理自陳”,這理不是機械的陳腐的理,乃是活潑潑的宇宙生機中所含至深的理。王羲之另有兩句詩雲:“爭先非吾事,靜照在忘求。”“靜照”是一切藝術及審美生活的起點。這裏,哲學徹悟的生活和審美生活,源頭上是一致的。晉人的文學藝術都浸潤著這新鮮活潑的“靜照在忘求”和“適我無非新”的哲學精神。大詩人陶淵明的“日暮天無雲,春風扇微和”,“即事多所欣”,“良辰入奇懷”,寫出這豐厚的心靈“觸著每秒光陰都成了黃金”。


(五)晉人的“人格的唯美主義”和友誼的重視,培養成為一種高級社交文化如“竹林之遊,蘭亭禊集”等。玄理的辯論和人物的品藻是這社交的主要內容。因此談吐措詞的雋妙,空前絕後。晉人書劄和小品文中雋句天成,俯拾即是。陶淵明的詩句和文句的雋妙,也是這“世說新語時代”底產物。陶淵明散文化的詩句又遙遙地影響著宋代散文化的詩派。蘇、黃、米、蔡等人們的書法也力追晉人蕭散的風致。但總嫌做作誇張,沒有晉人的自然。


(六)晉人之美,美在神韻(人稱王羲之的字韻高千古)。神韻可說是“事外有遠致”,不沾滯於物的自由精神(目送歸鴻,手揮五弦)。這是一種心靈的美,或哲學的美,這種事外有遠致的力量,擴而大之可以使人超然於死生禍福之外,發揮出一種鎮定的大無畏的精神來:

謝太傅盤桓東山,時與孫興公諸人汎海戲。風起浪湧,孫(綽)王 (羲之)諸人色並遽,便唱使還。太傅神情方王,吟嘯不言。舟人以公貌閑意說,猶去不止。既風轉急浪猛,諸人皆諠動不坐。公徐曰:“如此,將無歸。”眾人皆承響而回。於是審其量足以鎮安朝野。

美之極,即雄強之極。王羲之書法人稱其字勢雄逸,如龍跳天門,虎臥風闕。淝水的大捷植根於謝安這美的人格和風度中。謝靈運泛海詩“溟漲無端倪,虛舟有超越”,可以借來體會謝公此時的境界和胸襟。

枕戈待旦的劉琨,橫江擊楫的祖逖,雄武的桓溫,勇於自新的周處、戴淵,都是千載下懍懍有生氣的人物。桓溫過王敦墓,嘆曰;“可兒!可兒!”心焉向往那豪邁雄強的個性,不拘泥於世俗觀念,而贊賞“力”,力就是美。

庾道季說:“廉頗,藺相如雖千載上死人,懍懍如有生氣。曹蜍,李誌雖見在,厭厭如九泉下人。人皆如此,便可結繩而治。但恐狐貍猯狢啖盡!”這話何其豪邁、沈痛。晉人崇尚活潑生氣,蔑視世俗社會中的偽君子、鄉原、戰國以後二千年來中國的“社會棟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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