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幽暗中亮著的說明牌上寫道:公元150年,中國的蔡倫發明了造紙術。十二世紀中葉,造紙術從摩洛哥傳入安達盧斯。科爾多瓦附近的某個小鎮,建造了歐洲第一個造紙中心。最後,造紙術經西班牙先傳進法國,隨後傳遍了歐洲。途徑是經由安達盧斯,而不是經由別的地方。並非如一些不負責任的書籍所言,是十字軍帶回了造紙術。回國後我讀了一點高仙芝和怛拉斯會戰的史料。由於腦子裏已經有了安達盧斯,我對唐朝的這次遠征,頭一次有了自己的感覺。怛拉斯,是唐代中國與阿拉伯——這兩支文明劃定勢力範圍、互相射住陣腳的一次決戰。既然戰役以唐軍的慘敗告終,於是中亞就跨入了伊斯蘭化的進程。

  沒想到——紙,在這場大仗中扮演了比高仙芝更重要的角色。怛拉斯戰敗的唐軍戰俘中,有一些造紙的工匠。他們跟著阿拉伯軍,後來定居於撒馬爾罕。不久以後,撒馬爾罕成了一個造紙作坊的重鎮。穆斯林的中亞,也成了傳遞造紙術的廣袤內陸之橋。隨著穆斯林的人群,紙張和造紙術向著西方流動。白白的紙,薄薄的紙,奇異的紙,出現在大馬士革和巴格達的城堡。它並不止步,向著更遠的西方,順著馬格裏布的海岸,越過海峽登陸安達盧斯,當然,也沒有對歐洲吝嗇——東方的造紙術造福於整個世界。

  科爾多瓦的東邊,有一個叫Shatibah(即Jativa,哈蒂瓦)的地方,它就是十二世紀的造紙作坊。我想去那兒玩一回,可是沒能如願。僅僅在郊外的麥地那、紮哈拉,就耗盡了余下的時間!

  出了安達盧斯之家,剛剛推門低頭邁出門檻,突然看見前面黑紅一閃,那個獨行人正離開這裏。我想,原來他也是來這兒參觀了,他肯定是個摩爾。猛地一隊摩托撕心裂肺地嚎叫著擦身而過。轟鳴震顫在心頭,好一陣不能消去。我們又溜溜達達起來。試運氣一般,在老城尋找古跡。

  大學在哪兒?應該有一座著名的科爾多瓦大學。順著人們的指點,我們打聽著,轉進了白粉塗過的小巷。一直走到盡頭,白墻上有一個小小的木牌:怎麼看也不像大學招牌,但又隱約有大學這個字。我們不死心,敲開鄰居的門打聽。鄰居搔搔頭說:是的,有時候這兒有幾個摩洛哥人出出進進。也許這個小院子,雖然牌子上寫著大學,其實是他們辦的學校?我爭辯說:不,我尋找的科爾多瓦大學非常巨大!在大學的門口,有幾個石獅子在守護著。——當時,科爾多瓦與君士坦丁堡巴格達齊名,是世界三大文化中心之一。科爾多瓦大學裏,除教義學系和法律學系外,還有天文學系、數學系和醫學系。註冊學生幾千人,這所大學的畢業生,獲得掙錢最多的官職。……

  我問:您知道嗎?那石頭獅子在哪裏?

  人們驚詫地回答:你問萊昂省?那在北方。而這裏是安達盧西亞!

  我閉上了嘴。萊昂(Leon)的含義也是獅子。我感到了面前現實的冷峻。顯然,在今天的安達盧西亞,那幾頭守衛大學校門的石獅子子虛烏有,已成荒誕。但是記載如同《史記》一樣權威。不僅那幾頭勾人幻想的獅子不是虛構,“大學門口的銘文是這樣的:世界的支柱只有四根:哲人的學問,偉人的公道,善人的祈禱,勇士的功勞”。難道一切都已化為泡沫了麼?離開那條小巷,我累了,不願再去郊外的大學區考古和尋覓。

  愈是著名的大學者,就愈在他們的著作中連篇累牘地強調:科爾多瓦久負盛名,科爾多瓦享有國際聲譽,科爾多瓦讓整個歐洲驚嘆,科爾多瓦在中世紀高舉這文明的火炬。在那所我找不到的大學裏,課程包括教義學、法律學、醫學、化學、哲學和天文學。伊比利亞半島和其他國家的基督徒和穆斯林的學生,都像鳥兒一樣投奔到這裏。它可能還保持這經學院的模式,但是時代使它不可遏止地學科繁盛。國王擴大校舍,特意用鉛筆引來泉水,用拜占庭工匠的細木鑲嵌裝修內壁。國王還出高俸從東方聘請教授,其中有享有盛名的歷史學家、文學家和語言學家,並不限於宗教學者。大學裏經常舉行公共集會,朗誦詩篇,學術講演……

  也許該停頓一下,梳理一下可能混亂的概念——

  科爾多瓦:古代和現代的城市名,八至十一世紀在伊比利亞半島建立的倭馬亞系伊斯蘭王朝的首都。

  安達盧斯:阿拉伯人對穆斯林占領的西班牙的稱呼。但這個含糊的地理概念的範圍,比今天的西班牙要大的多,它不僅完全包括了半島西緣的葡萄牙,而且時時囊括摩洛哥之馬拉喀什以北土地。

  安大盧西亞:西班牙南部大省區,幾乎全境都在昔日安達盧斯包含之內。

  摩爾:中世紀歐洲尤其西班牙對來自北非的阿拉伯或柏柏爾人穆斯林的稱呼。這個稱呼多少含義蔑視的味道。

  哈裏發:阿拉伯語的一個主要含義是繼承者。用以八世紀以降之伊斯蘭世界時,意指先知穆罕默德的繼承者,即世俗世界的國王。這個詞用於世界東部時,詞義延伸為聖職的或門派的傳人、徒弟、學生。

  圖書館和大學是一對雙胞胎。每逢盛事,它們就會結對興盛。科爾多瓦的皇家圖書館是在九世紀創建的,到了著名的國王阿布杜·拉赫曼三世時期,它被大規模地擴大。而後來的哈克木二世則更是一位愛書家——他派遣的索書使,竟然一直遠走亞歷山大、大馬士革和巴格達,遍訪市肆,搜求善本。費盡心思搜羅的書籍,據說達四十萬冊之多,其中有大量詩集,而且多盡圖書館庫存。如此國君捐贈私藏,自然科爾多瓦圖書館馳名天下。科爾多瓦的書籍市場在西班牙首屈一指,甚至有了這種說法——當某一位學者死了,而敗家子後代盤算著變賣他的藏書時,書一定要運到科爾多瓦去,才能找到買主。可以想像的是:蔚然的讀書之風一定會導致國民文化的水漲船高;而不可想象的是——不少研究者斷定:在當時的安達盧西亞,幾乎沒有文盲。他們還補充說:一些私人,包括婦女,都各有自己所珍藏的圖書。我猜他們藏的多半該是文學書,特別是詩集。

  詩的熱烈流行,是又一個迷人的科爾多瓦傳說。聽說,阿拉伯語是一種特別的、有著詩的魔性的語言;凡是沾了它的熏陶的民族,從少女到老翁人人都愛作詩。我覺得這個觀察極具靈感,因為我們的維吾爾兄弟就是這樣——至今自治區的維族主席到了節日,都要在《新疆日報》的頭版發表一首頌揚盛世的柔巴依。原因很簡單:維吾爾語也經過被阿拉伯語洗練的階段。這個關於阿拉伯的語言詩性的說法,在安達盧斯更有過宏觀的證明——王朝的代君主,無一不是詩人。宮廷裏豢養著桂冠詩人,隨國王出征和消閑,隨時準備吟出國王出題的下聯,一如我國的主流作家。(當然,風流演化新類,摩爾國王-角在今天往往衍變為西方的“漢學家”;而應對的角色,也進化為——先猜透了手握話語大權老外之下聯、再絲絲入扣地先拋出上聯的,做異類狀的作家或精英。)

  科爾多瓦有一個鮮花小巷,都說它是猶太區。賣旅遊紀念品的小店鋪一座挨著一座。當年的科爾多瓦,不僅是受歧視的猶太人的投奔處,而且是他們發揮才智的大舞臺。我想找誰聊一聊,但是人們都各忙各的。一個小夥子(他可長的不像猶太人),正在給吉他調弦。人家要彈唱掙錢,而我沒有這份寬裕。那麼怎能追著人問——這猶太區究竟是古代的還現在的?聽說西伯來語法的術語是從阿拉伯語法翻譯過來的?你知道嗎,書上說穆斯林的西班牙是西伯來語法的誕生地?……毫無辦法。交流的時機,不惠及於我。

  剛出了小巷,便猛地栽進汽車的轟鳴。摩托,堵車,鬧嚷淺薄的現代市區。薄暮中能看見那刺破樸素瓦頂的教堂尖塔,除此之外再無其他。你難道能變成一個警察,拉住一輛發出恐怖噪音的摩托?你難道能先罵那野小夥子是一頭毛驢,然後問他是否知道拉封丹的毛驢?他當然不知道,他只知道美國電影。最後罰他站在路口,用阿拉伯語背誦可愛的寓言《凱利萊和迪木奈》?它曾被阿方索十世命令譯成西班牙語,後來經過拉丁語、波斯語輾轉譯成法語。它就是大名鼎鼎的拉封丹寓言,包括那著名毛驢的原型。

  ……

  ——在風雪交加的嚴冬,我吃不吃這些香甜的、僅有的甘草呢?

  不吃它我太餓了,不吃它我會餓死的。

  若吃它草就不夠了,沒有了草會發生饑荒,我會餓死的。

  甘草啊,不吃你我會餓死,沒有了你我也會餓死。我究竟是吃你呢,還是儲存著你不吃?

  哪怕你是嗟來之食,哪怕你是盜泉周粟,若不吃了你,我就餓死了。人若是餓死為鬼,還有什麼清潔和文學!

  不,甘草,我要對你堅壁深坑,以備荒亂。你看大兇之兆比比皆是,人如牲畜人互相食的末世已經逼近。到那時,能存剩殘活的,一定就是儲存了甘草的。

  啊,愁死我了,吃,還是餓著?是餓死,還是吃掉?我左轉右搖,頭暈腦漲,兩堆甘草旋轉著變成了一堆,而繼續左顧右盼,甘草又漸漸化作左右兩堆光影,旋轉如飛,嗚嗚尖鳴,如火星的環帶,人陀螺的花紋。

  這個思路傳達了拉封丹以後,固定在了驢子的選擇這一命題之上。我想這個寓言對中國人不具備諷諫的意義。因為在餓字當頭時,中國人不會猶豫太久。不管是為道德,為愛情,還是為祖國。他們一般說來是吃了再說主義者,沒有食生活的禁忌。

  大概我只在兒童時代接觸過拉封丹寓言。所以,在科爾多瓦,在大寺的外墻之外,靠著瓜達爾基維爾的河岸琢磨古老的寓言,是有趣的。——說不定,它的阿拉伯語原本裏,那頭驢子並非選擇於兩堆甘草之間,也沒有對一堆甘草唏噓不已。它可能獨自一個離開了,扔下了草,消失得無影無蹤。無疑在那個兇年,它這麼做就是選擇死。但恰恰為這樣的行為,才能給世界續寫新的寓言。它讓人猜測因果,讓人吮咂含義,讓人傾聽遺言。我想那才是穆斯林的思路,因為那才像他們的行為。眼前只是現實,不是歉收的兇年,也沒有甘草和驢子。只有熱乎乎湧來的聲浪,只有不好也不壞的現代科爾多瓦。只有制造噪音的狺狺摩托,只有沖毀道路的泛濫車流,只有樓、車、人,只有噪音、疲乏、心煩。不僅不存在拉封丹和他的驢子,而且什麼都不復存在,什麼都看不見了。

  三繞兩轉,又回到了大寺前面。陰暗的街上,參差亮了幾盞橙黃的燈。我不想就這麼進去。我舍不得就這麼一進了事。站在外面,隔著大門的鐵柵欄,我遠遠瞧著裏面的橘樹園。不,不必急著進去,我想。我圍繞著大寺慢慢踱步——我喜歡用“大寺”稱呼它。傅雷譯梅裏卡《卡爾曼》,言及這座名剎的敲鐘人時,用的就是“大寺司鐸”一語。那麼我也選擇曖昧,不明言它的宗教所屬。橘樹園是它的外庭,一張入門券要六個半歐元。我猶豫了一陣後決定:到最後離開科爾多瓦之前,再正式參觀大寺。在那個日子之前,我還能在這個——看一眼滿地古跡、看兩眼巨細皆無的歷史名城,獨念著資料的咒語,躲閃著汽車和摩托,尋尋覓覓地再走些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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