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志漣·宮保雞丁的滋味(2)

三、

“人類社會想必是定型了……”他躺在床上思考著,眼睛看著窗外的雨勢。原先的毛毛雨已轉成暴雨,大力地打在落地窗上。累積的城垢被雨水沖刷下來,到地時無色的天水已成汙水。

下大雨時能即時回到干而溫暖的家,實在是人生的一大樂。可是他在享受之余仍不忘檢討剛才發生的痛心遭遇。“可真是沒別的好奮斗的了,居然為個宮保雞丁費了那麽多的精力。”他自嘲地苦笑。數星期的搜尋里,他突然意識到遊走其中三十多年的社會,和自己想像的不太一樣了。其他的社會,傳統都是珍貴地保留在集體記憶中,只有自己的社會,十年一代,前一代的感覺到下一代沒幾樣是保留下來的--變味的宮保就是他的證據。

人人都吃過宮保,家家都會做宮保,可是誰也不知道什麽是真宮保,只有他知道。要他說出個道理來,他卻又說不出;而那些不知宮保的,倒是個個有一套宮保觀。“真是瘋了。”他舒服而難過地想著。

天越來越暗,光線越來越弱。可是奇怪地眼前的世界反而呈現出一種灰質的清晰;明暗和光影對比的增加,使事物的輪廓反而更明顯。他還是想不起那位女客的樣子。記得是耐人尋味的;可是數秒之中,實在很難鑒定出是個什麽味兒。

他想她是鬼。明明沒看見她出門,她卻走了;明明聽見她的笑聲,她卻消失了。怪物。忽然,他感到一陣寒意,立刻伸手把燈打開,頓時房間大亮,光影全失。


四、

她在大雨中跑下公車後,才發現傘忘在車上。心一橫,一路頂著雨跑回家去。換上干衣,盤坐在床上讀著買回來的書。沒兩頁,電話響了。是晚香。說要來找她。三個月沒說話了,突然擺下臉登門求見一定有要事。她暗想。掛了電話,她想起了小吃店碰到的那個疑漢。

孩童般的羞澀和渴望錯了位地掛在六尺之軀上。才看第一眼,她就判定這個人是遠方遊子回來尋根的。他和小姐的對話更肯定了她的判斷:“嗯,還想這個館子為你二十年不變嗎?”她暗笑他。她一向喜歡占著角落位置觀察眾生;讀臉是她獨行多年培養出的樂趣。她總以為自己是隱形的,高姿態掌握一切生肖,可是今天卻這個疑漢反將一軍。

這個人看人也太沒技巧了,她不高興地想著。尤其是在她想努力止住鼻涕的時候;太不給面子了。不過,他驚惶的樣子倒是挺可愛的。

離開小吃店時,瞄到他疑疑地打量宮保雞丁的模樣,那架勢,頗有格物致知的精神。她不禁又暗自偷笑。推出門去時,聽到他問的第二個問題,引得她回頭再看他一眼,想看看和社會脫節的樣子是如何的。失望的他讓自己同情心大作,合上門時,突然覺得寂寞起來了。

晚香來時已經十點了。姊妹倆無言地坐在客廳,電視的青光在臉上一閃一變。晚香耐不住僵持,拿起搖控器,用力把電視關上;她立刻拿起音響的搖控器用力按開擴大器,頓時聊天節目的愉快笑聲尷尬地流動在空氣中。她最討厭妹妹凡事不尊重她的態度。

晚香翻了個白眼,忍住情緒對她說:“暗香,拜托,我有話要跟你說。”暗香又一按搖控器,換了個音樂臺,可是音量並未減小。她轉過頭看著晚香等待著,後者沒好氣地陳述道:“最近又有人要為我介紹朋友,日期還沒定,我希望你到時候幫我去鑒定一下。”暗香一聽,翻手就把音響按關,迅速回道:“何必要我的意見,你聽過嗎?”晚香不理她,站了起來說了一句:“或許這次會啊。”說罷,她走了。

才關上暗香的大門,晚香的僵臉立刻變成笑臉。她知道暗香會去的,因為她對人有不可理喻的好奇心;況且多年經驗,只要自己開口,姊姊沒有不依她的。

其實她當然不需要暗香的建議。自十八歲起,她就沒聽過暗香的。她要暗香做的是她的陪襯而不是軍師。

每次這種情況她都拉出她來坐在身旁。暗香人直,常說些不動聽的真話,她只須在一旁低聲淺笑,對方立刻順勢懾於經營過的嬌美,自然傾倒。朋友還須套招,暗香生來就是她的綠葉:暗香剛,她就柔;暗香淡,她就濃;暗香嚴,她就隨和;暗香醜,暗香醜,暗香倒不醜。三十幾的女人了,脂粉不施,也能動人。可惜就是個性太烈,沒有男人敢近身。

所以她不把暗香放在眼里。

要見面的這個人物,她早有所聞,只是苦無見面的機會。這次終於獲得輾轉推薦,更不能輕心。她一路盤算著如何營造相見時的氣氛,想得興奮,差點撞上一個沒頭沒腦奔出來的過路人。


五、

搶過快車道確是一種藝術。他從親身的實驗中體會到。

時機要算得準:不只是自己步行的速度,以及垂直方向行車的速度,還得揣測駕駛者和自己的決心何者為強。當然方向盤的操縱者對行人是不會有好感的。自己開車多年對此甚有把握。所以在嘗試做行人時,必須高估開車者置人於死地的潛能,膽大而心細才能平安渡過並享受到玩命的刺激。他註意到一些道行高的,能無視車輛的速度,以持一的步伐輕松渡過。這該是境界了。至於他,還停留在瞻前顧後的階段--實在是,留戀太多,難以超脫。

宮保癖已夠怪了,現在的馬路經更引起朋友間的議論--他瘋了?雖然在事業決定上,他的表現依然正常:料事如神,英明果斷。可是在人生態度上,他變了。

以往,他的座右銘是志在必得,手段上常在所不惜。難怪有人說他狠。現在呢,卻變成可有可無,方法上也改為水到渠成,不再勉強。由操切到和緩,所以有人說他成熟了,有人說他老了,有人說他該成家了。最後一個的看法倒是引起不少回響。他的工作狂常留不住女朋友,現在步調慢下來了,大夥心里想,時機該成熟了吧?借用一下他的馬路經:垂直方向行進的兩點終於可得出一個速度使彼此在一點交會了。

他也知道自己不一樣了。原有的價值觀忽然被嘗不到的家常口味給打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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