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軒:回到“嬰兒狀態”——讀沈從文(2)

這些女孩兒似乎永遠也不會成為成熟的婦人。她們將那份可愛的孩子氣顯示於與親人之間,顯示於與外人之間,或顯示於與自然之間。她們令人難以忘懷之處,就在於她們是女人,卻又是未長成的女人──孩子──女孩子。女性是可愛的,尚未成熟的帶著嬰兒氣息的女性更是可愛的。因為,她們通體流露著人心所向往所喜歡的溫柔、天真與純情。她們之不成熟,她們之嬰兒氣息,還抑制了我們的邪惡欲念。世界仿佛因有了她們,也變得寧靜了許多,聖潔了許多。 

沈從文的嬰兒狀態,使他自然而然地選擇了女孩兒。她們在沈從文小說中的存在,將“嬰兒狀態”這樣一個題目顯示於我們,令我們去做。 

話題要轉到柔情上來,那些女孩兒,都是些柔情的女孩兒。但沈從文未將這份柔情僅僅用在女孩兒的身上。柔情含在他的整個處世態度之中,含在作品的一切關係之中。因此,我把在上一部分中該說的柔情分離出來,放到這一部分里一並來說。 

沈從文曾寫過一篇《我的寫作與水的關係》的文章。文中說道:“我學會用小小腦子去思索一切,全虧得是水。我對於宇宙認識得深一點,也虧得是水。”他所寫的故事,也多數是水邊的故事。他最滿意的文章是常用船上、水上作為背景的文章。他說:“我文字風格,假若還有些值得注意處,那只是因為我記得水上人的言語太多了。”沈從文愛水,而水的一大特點就是它具有柔性(遇圓則圓,遇方則方,順其自然。故老子用水來比喻最高的品質:上德若水)。這水上的人與事,便也都有了水一般的柔情。一部《邊城》,把這柔情足足體現出來的,自然是翠翠: 


翠翠在風日里長養著,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長養她且教育她。為人天真活潑,處處儼然如一隻小獸物。人又那麼乖,如山頭黃麂一樣,從不想到殘忍事情,從不發愁,從不動氣。平時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對她有所注意時,便把光光的眼睛瞅著那陌生人,作成隨時都可舉步逃入深山的神氣,但明白了面前的人無機心後,就又從從容容的在水邊玩耍了。 

翠翠對老船夫的昵近,與水與船與一草一木的親切,一舉一動,都顯出一番柔情來。一段對狗的小小批評,都能使我們將一種柔情極舒服地領略: 

翠翠帶點兒嗔惱的跺腳嚷著:“狗,狗,你狂什麼?還有事情做,你就跑呀!”於是這黃狗趕快跑回船上來,且依然滿船聞嗅不已。翠翠說:“這算什麼輕狂舉動!跟誰學得的!還不好好蹲到那邊去!” 

在沈從文這里,柔情是一種最高貴也最高雅的情感。他用最細膩的心靈體味著它,又用最出神的筆墨將它寫出,讓我們一起去感應,去享受。這種情感導致了三三、翠翠以及翠翠的母親這樣一些女性形象。這些形象,都不能讓人產生強烈的如癡如醉的愛,而只能產生憐愛。 

對這種情感的認定,自然會使沈從文放棄“熱情的自炫”,而對一切采取“安詳的注意”。翠翠她們的柔情似水,來自於沈從文觀察之時的平靜如水。他用了一種不焦躁、不張狂、不亢奮的目光去看那個世界──世界不再那麼糟糕那麼壞了。“黃昏照樣的溫柔、美麗和平靜”,“身邊草叢中蟲聲繁密如雨,間或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忽然會有一只草鶯‘落落落落噓’囀著它的喉嚨,不久之間,這小鳥又好像明白這是半夜,不應當那麼吵鬧,便仍然閉著小小的眼睛安睡了”……自然界如此幽靜迷人,人世間也非充斥著惡聲惡氣,人們互助著,各自盡著一份人的情義。 

表現在語言上,沈從文去掉了喧囂的詞藻,去掉了色彩強烈的句子,只求“言語的親切”。那些看來不用心修飾而卻又是很考究的句子,以自然為最高修辭原則,以恬靜之美為最高美學風範,構成了沈從文的敘事風格。這語言的神韻傾倒了八十年代一批年輕小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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