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在雪山的反影漸漸消逝,溫老大和範穩帶著幾個男女趕過來喝酒。除開紮西外,還有本縣圖書館的館長倫布,美國大自然保護協會的馬建中及他的女博士助手。大家邊飲邊聊,不知怎麼就扯到馬驊身上了。

馬驊是天津人,覆旦大學畢業,也是個詩人,曾經主辦過詩生活網站。2003年厭倦了城市生活,忽然就來這裏當了志願者。他執教的小學就在梅裏雪山下明遠冰川邊,剛好是紮西的故鄉。他沒有報酬,但給這個村小帶去了許多新的東西,他和紮西及倫布等人一起組織了卡瓦格博文化社。2004年他進城為孩子們買粉筆,搭便車回校時,車翻進了瀾滄江,藏民們自發地沿江尋找,江邊上插滿了經幡,孩子們哭紅了眼睛,他卻連屍體也交付了急流。

在德欽,幾乎無人不知道馬驊,全國的媒體在他死後忽然熱鬧起來,最後他被滑稽地追認為黨員,只有他的朋友知道他是個自由主義者,紛紛在網上撰文抗議——一個生前從未申請的人,死後卻要橫遭唐突。

默默原與他很熟,紮西和倫布是他在這裏留下的詩與愛的種子,我從這兩個藏族兄弟身上,則看見了他那一脈書香還在經久相傳。我找到了一封他最後的書信,在此轉貼——

7月10日下午五點多,所有科目的考試都結束了,我和學生搭車回村。

車子在瀾滄江邊的山腰上迂回前進,土石路上不時看到滑坡的痕跡。江風獵獵吹著,連續陰雨了一個月的天氣突然好起來。落日在雪山的方向恍恍惚惚,神山卡瓦格博依然躲在雲裏。擠做一團的二十多個學生們開始在車裏唱著歪歪扭扭的歌。薄薄的日光時斷時續地在車裏一閃即過,開車的中年男人滿臉胡楂兒,心不在焉地握著方向盤。學生們把會唱的歌基本全唱了一遍,我在銳利的歌聲裏渾身打顫。

有一個瞬間我覺得自己要死了。這樣的場景多年以前我在夢裏經歷過,但在夢裏和夢外我當時都還是一個小學生。《聖經》中的先知以利亞曾在山上用手遮住臉,不敢去直面上帝的榮光。在那個時刻,我突然想起了遮住自己面孔的以利亞,我覺得自己不配擁有這樣的幸福。

兩天後,我們在學校裏為四年級的學生開了簡單的畢業典禮。我跟他們說了些他們可能無法理解的動感情的傻話。學生們都哭了,我卻奇怪地保持了平靜。

雨季仍在繼續,難得看到一兩眼太陽。而一旦出了太陽,就是一陣暴熱。我要離開村子一段時間,到周圍的地方去轉一下,沖淡一下我多少有些可笑和矯情的感傷與自我感動。

不久前,我為村裏和學校寫了一份資金申請,托人遞到州財政局,讓他們撥些錢為學校建一個簡易的籃球場作為學生的活動場所。前幾天,申請被批了下來,順利的話,暑假期間可能就會動工了。這個消息很讓我高興。

不管怎麼樣,我到這裏已經整整一個學期了,生活在經歷了一個巨型轉彎之後,震蕩和暈眩都還沒完全平覆下來。短暫的出去走走也許會有好處。

祝各位每天進步!

 

馬建中是個儒雅的藏族知識分子,我奇怪他為何叫這個名字,他說上小學時,他們那個霸道的漢族老師喊不清楚藏名,就直接給每個孩子命了個意識形態很濃的漢名,入了學籍,只好用到現在。我終於明白了為何這裏許多藏民都用的是漢名,這是一個時代的傷痕啊。

他就生長在迪慶.他說小時候就一心想考出這大山,他認為凡是能到北京去的就肯定是偉人。後來他考進了北京,覺得很失望,就想再走遠些,又到美國讀博,讀完了還是發現沒意思。後來他聯系了美國大自然保護協會,又受命回到了故鄉。他終於重逢卡瓦格博神山時,跪倒塵埃,放聲大哭起來。

該協會的總負責人是美國現任財政部長,曾經許多次以民間身份來考察本地,和他在一起吃每餐三五元的飯食。他說本來是大自然在保護我們人類,我們豈敢妄談保護自然。他現在在做的事情就是給每個神山修傳--把老百姓世代相傳的對自然的敬畏傳下去。這樣一種文化深入民心了,還需要你去圈地設網保護嗎?

他的教育本不嗜酒,也許見到幾個還能勉強理解他的人,便不免多了興致。那夜他與我推杯換盞,又不斷地高唱藏族歌曲,最後被紮西扶了回去。

他的妻子在昆明,他本可以在都市像許多海龜那樣,做買辦或者政府高參,混一個富貴榮華。他卻回來了,在這樣一個寂寞小城,默默地完成著自己良心的使命。我常想,有勇氣不衣錦也還鄉的人,是真正的高士。相形之下,我見出自己的小來。

 

夜裏回到小城,大家談興猶濃,不忍散去,遂決定再到酒吧繼續喝。

酒吧是藏式的,是倫布的妹妹開的,一個戴著眼鏡的藏族姑娘---我很少看到。恰好那天是倫布的生日,大家買來蛋糕又開始狂歡。倫布和紮西都是那種很靦腆的男人,我們這一夥則跡近土匪。但酒是一種燃料,對各個民族的男人皆有殊效。

我非常喜歡藏族歌舞,更欣賞他們隨時想唱就唱的那種自然。紮西和倫布起舞開唱,然後又把歌詞翻譯給我們---

 我喜歡白色上面再加一點白

 就像晶瑩的雪山走過一只巖羊

 我喜歡綠色上面再加一點綠

 仿佛翡翠的松林落下一只鸚鵡

我對藏族民歌的歌詞情有獨鐘,是因為他們總有一些奇怪的想象和修辭,比如:當雄鷹飛過的時候/雪山已不再是從前的模樣/因為他那翅膀的陰影/曾經撫過了石頭之上。這種民歌和我們內地相比,明顯具有許多現代詩歌的味道。

我們的歌聲吸引來了一對藏族父子,他們衣衫襤褸、滿面風塵,抱著弦子來要求為我們彈唱。他們來自遙遠的後藏的日喀則,一路行吟賣唱只為要來轉一轉卡瓦格博神山。現在他們的心願已了,要唱出回家的路費。他們的歌聲更為蒼涼嘶啞,那個小男孩的嗓子發出某種奇怪的彈音,令我心酸不已。在藏地,你隨時可以邂逅這樣的朝聖者,他們用一生的積蓄,用漫長的時間,去千裏萬裏地完成一樁你難以理解的心願。面對這樣的大地蒼生,你無法不俯首低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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