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爾維諾《帕洛馬爾》2.3 在城裡·在動物園裡(下)

3、有鱗目

帕洛馬爾先生很想弄明白,為什麼鬣蜥特別吸引他。在巴黎時他經常去植物園內的爬行動物館參觀,沒有一次讓他感到失望。他非常清楚,鬣蜥的外表非常奇特,可謂獨一無二。但他覺得除此之外它們身上還有點什麼東西吸引著他,卻說不清那是什麼東西。

鬣蜥的皮膚呈綠色,上面佈滿細小的鱗片。它身上這種帶鱗片的皮膚何其多矣,頸項上、腳趾上多得都打了褶,起了包,或出現了皺紋。皮膚猶如衣服,本應緊緊貼在身上,可它這件衣服卻到處向下耷拉著。它的脊背上長著一條齒狀脊冠,一直延伸到尾巴上。它的尾巴呈墨綠色,越往長裡去,顏色越淺,最後變成深淺相間的一圈圈圓環:墨綠色的環與淺綠色的環。它的臉上長著綠色的鱗片,眼睛能張能闔。這雙「進化的」眼睛有視力、注意力和眼神,彷彿在訴說,在它那龍一般的外表下面隱藏著另外一個生命,一個我們比較常見而且熟悉的不那麼奇怪的動物……

另外,它的下頜下面也長有刺狀的肉冠;頸項上長有兩個白色的圓板,彷彿聲響接受器,上面還有許多元器件、裝飾物和抗震墊。它身上真可謂集動物王國乃至其他王國的各種形狀之大成。一個動物身上長著這麼多東西有什麼用處呢?難道是為了掩蓋隱藏在它體內窺視我們的什麼人嗎?

它前掌上的五趾如果不是長在它那肌肉發達、造型優美的前腿上,人們還以為那是爪而不是趾呢。它的後掌則不然,又長又軟,五趾如同植物的幼芽。但是,從整體來說,從它那溫馴與遲緩的性格來說,它給人的印象卻是力量。

帕洛馬爾先生首先觀看了小鬣蜥,它們十來個擠成一堆,你壓著我,我壓著你,並不停地活動腿腳,變換相互位置或伸直自己的身軀。現在他站在大鬣蜥的玻璃籠子前,這個大鬣蜥的綠色皮膚亮光閃閃,腮邊有個紅銅色的斑點,臉邊長著冠狀的鬍鬚,眼睛睜著,眼珠呈黑色。之後他又看了熱帶草原巨蜥,它伏身於與它皮膚同色的細沙之中;還有樹棲蜥,它的皮膚黑中透黃,宛如大鱷魚;還有非洲巨蜥,它身上猶如野獸長毛、樹木長葉那樣,長了厚厚一層灰色尖鱗片。非洲巨蜥首尾相接蜷縮成一團,彷彿它要集中注意力於自身,不理睬外部世界。還有一隻烏龜,它的背甲綠中泛灰,腹部呈白色,潛伏在透明水槽內。看上去它的身軀很柔軟,好像很肥;它那尖腦袋伸在背甲外面,彷彿身上穿著一件高領衫。

人們能夠想像到的奇形怪狀,爬蟲館內可謂應有盡有。在這裡,動物、植物和岩石彷彿在互通有無,用它們的鱗、刺和甲殼進行交換。在數不勝數的奇異結合之中,僅有少數(也許是最難以令人置信的)幾種結合抵禦了各種毀滅、混雜和重新組合的衝擊,最後固定下來。這些數量有限的組合,相互隔絕,自成一個世界,正如動物園內分裝它們的玻璃籠子一樣。它們都有自己的怪異之處、優美之處和生存方式,但又共同構成了一個目,為人們承認的統一的目。巴黎植物園蜥蜴館的玻璃籠子都有燈光照明,蜥蜴們懶洋洋地棲息在從它們原產地森林或沙漠中運來的樹木、岩石與沙石之間。這種做法雖然是人類意識的反光,是自然之謎及其秘密法則的外部表現,但它還是體現了自然界存在著的這個目。

難道說,那暗中吸引帕洛馬爾先生的是這種外部環境而不是爬行動物本身?這裡的空氣像一塊海綿,柔軟而潮濕;一股刺鼻的惡臭令人屏息;這裡的光線明暗兼有,明的地方如白晝,暗的地方如黑夜。誰要探頭望望人類之外的世界,難道就該得到這些感受嗎?玻璃籠子之中有人類出現之前的世界,亦有人類出現之後的世界,表明人類世界既非永恆的世界,亦非惟一的世界。帕洛馬爾先生參觀這些關著蟒蛇、王蛇、竹林響尾蛇和百慕大的樹蛇等爬行動物的籠子,就是為了親自體驗一下這個道理嗎?

人類之外尚有許多世界。這裡每個玻璃籠子都是一種世界的縮影,一種也許根本沒有存在過的自然界的一部分,一個幾立方米的空間,靠人工的方法維持著那裡的溫度與濕度。這就是說,這裡每件遠古動物的樣品都是靠人工的方法維持著生命,彷彿它們是我們頭腦虛構的動物,是我們想像的產物,是我們語言的構造,是一篇荒謬的推斷,企圖證實只有我們這個世界才是惟一真實的世界……

帕洛馬爾先生突然感到必須從爬蟲館裡走出去,彷彿這裡的氣味現在變得難以令人忍受。若要出去,他得首先穿過鱷魚館。鱷魚館裡建有一排相互隔開的池子,池內乾燥的地方躺著一條條或一對對鱷魚。它們的皮膚灰暗、粗糙,趴在那裡還令人望而生畏。它們那殘酷的臉、冰涼的腹和寬大的尾都緊緊貼在地面上,好像都在睡覺,就連那些睜著眼睛的也彷彿在睡覺;也許是它們被驚擾得不能人睡,就連那些閉著眼睛的也不能人睡。這些鱷魚之中時不時總有一隻慢慢晃動一下身子,微微抬起短足,爬到池子邊,平平躍入水中,掀起一陣波浪,然後浮在水中間,和剛剛在岸上一樣仍然一動不動。它們這樣不愛活動,是無限耐心呢?還是無限失望?它們正等待什麼呢?還是不再等待什麼了?它們怎麼看待時間呢?它們不計較個人壽命長短,只考慮它們那個種屬的生存時間嗎?它們只考慮大陸漂移、地殼冷卻所需用的時間即地質學上的代呢?還是考慮太陽的光線慢慢減弱所需的時間?這種超越我們經驗的關於時間的思考,我們是無法進行的。帕洛馬爾先生急匆匆走出爬蟲館。這裡只能每隔一定時間來一次,而且只能走馬觀花匆匆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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