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景芳《時光裏的歐洲》雅典:悲劇 2

古希臘悲劇的魅力如此之強,引起現代哲學家這樣激烈的讃揚,這並不奇怪,其原因正可以從阿伽門農三部曲中尋找提示。

阿伽門農王的妻子為何將他殺死?原因有多重。第一重,最簡單的理由,是她的婚外情,阿伽門農十年不歸,她訴說了一個女人獨守空閨的痛苦與哀怨。然而這並不是決定性的理由。更關鍵的理由是阿伽門農殺死了她的女兒,他們的女兒。當阿伽門農遵宙斯指令遠征邁錫尼,另一位神阿爾忒彌斯揚起風暴,阻止大軍前行,聲稱只有阿伽門農獻祭了自己的女兒,全軍才能平安度過。一面是女兒,一面是國王的責任與戰爭光榮,阿伽門農選擇了後者。當長老圍攻克呂泰墨斯特拉的時候,她毫無畏懼地反擊說:“你現在判處我被放逐出國,叫我遭受市民的憎恨和公共的詛咒,可是當初你全然不反對這家夥,那時他滿不在乎,像殺死一大群多毛的羊中的一頭牲畜一樣,把他自己的孩子,我在陣痛中生的最可愛的女兒,殺來獻祭,使吹來的暴風平靜下來。難道你不應當把他放逐出境,懲罰他這罪惡?”在這樣的自我辯護中,一個複雜的形象在我們面前逼問。她自私而不守道德,兇狠而富有心計,然而她是一個母親,她不認為為了勝利可以獻出女兒,她有理由憤怒。十年後的血案在十年前就有伏筆,一位母親不能接受一位國王。

悲劇繼續上演。阿伽門農死後,兒子阿瑞斯忒斯和女兒厄勒克特拉被放逐遠方,他們恨母親殺死父親,藏了復仇之心。厄勒克特拉在父親的墓前鼓勵弟弟報仇,她說:“如同野狼心性兇狠難動惻隱,我這心靈由我那母親鑄就。”幾年之後王子喬裝返回王宮,用計策騙過母親,殺死母親的情人,為父報仇。在面對母親的時候,他也曾猶豫,問別人該怎麼辦,但最後還是想到了父親。當母親說“我撫育過你,我應該和你度晚年”時,他說:“殺父兇手想和我住在一起?”最後他親手弒母,吞下家族又一枚苦果。

在奧瑞斯忒斯復仇之後,歌隊唱到:“沒有人能無過失地活在世上,沒有人能無災難地度過一生。啊,苦命,啊,人生,或現在,或很快會降臨。”很快,他們的預告變成現實,苦難又一次降臨。王子復仇大功告成,但血親的謀害卻喚醒了沈睡的正義女神,追索王子,討還其弒母之罪。阿波羅保護奧瑞斯忒斯,與復仇女神對峙。家族間的仇恨轉化為神與神的鬥爭。最後的解決也是由神來主持:雅典娜召集最好的雅典人,共同組成法庭,投票審判。在奧瑞斯忒斯復仇之時,歌隊曾唱:“存在古老的習俗:一旦有兇殺,血灑地面,便要求以血作償付。死者大聲呼喚埃里尼斯,要求殺戮對殺戮,死亡對死亡,一代代瘋狂地作報復。”而到了審判的時刻,雅典娜說:“阿提卡人民,請聽我的法規,你們這是第一次審判流血案。這個陪審法庭將永遠存在,永遠存在於埃勾斯的人民中間。” 這是歷史過程中的重大轉變:用公共法庭審判私人恩怨。

這樣血腥而複雜的劇情,埃斯庫羅斯將其表現得並不驚悚,而是悲壯而動人。舞臺焦點不是對與錯,而是人自身之內的劇烈鬥爭。對阿伽門農,對抗的力量是作為父親和作為統帥;對王后,對抗的力量是作為妻子和作為母親;對王子,對抗的力量是作為母親的兒子和作為父親的兒子;對於神明,對抗的感情是人間的血仇和無可抗拒的正義。總之,對於一切人,都沒有簡單的答案,沒有黑白分明的對錯,沒有訓誡,只有每個人付出全部情感的痛苦,對命運的掙紮。這是一個最不幸的家庭故事,但絕不僅僅是家庭故事。

那是一個道德訓誡還並不主導的時代,規則和規矩都還沒有固化,沒有成為教條。這時的一切都這樣豐滿而鮮活,富於原始生命力,打動人心。當演員在臺上充滿熾烈的情緒,被難以言明的力量鼓動,唱出那大段大段的臺詞,如同不由自主,將自身最深的部分表達出來時,坐在臺下的人很難不被卷入其中,共同度過最驚心動魄的旅程。亞里士多德說悲劇的魅力是凈化,說的就是這種情感的表達,如水流傾瀉,凈化心靈。

建築與雕塑:公元前5世紀的雅典,不僅是戲劇中心,也是其他一系列文化的黃金中心。

雅典每年上演兩次悲劇藝術節,詩人、劇作家在此一爭高下,每年評出優勝,戴上桂冠,詩人受到所有人歡迎,得到天價的經濟資助。除此之外,雅典的建築、雕塑、陶瓷藝術也均達到世人難以企及的高度,讓後人欽羨不已。古希臘神廟是藝術中的精品,集合建築、繪畫和雕塑藝術於一身。從羅馬帝國時代到18世紀法國與德國,每一個繁榮的時代都有藝術家千方百計模仿與復興悲劇時代的希臘光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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