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奎斯《百年孤寂》(第六章)2

從這時起,烏蘇娜開始掌管這個市鎮。她恢復了星期日的彌撒,取消了紅色臂章,宣布阿卡蒂奧輕率的命令無效。烏蘇娜雖然表現勇敢,心中卻悲嘆自己的命運。她感到自己那麼孤獨,就去找被忘在栗樹下的丈夫,向他無用地訴苦。“你瞧,咱們到了什麼地步啦,”她向他說;周圍是六月裏的雨聲,雨水很有沖毀棕櫚棚的危險。“咱們的房子空啦,兒女們四分五散啦,象最初那樣,又是咱們兩人了。”可是,霍·阿·布恩蒂亞精神錯亂,對她的抱怨聽而不聞。最初喪失理智的時候,他還用半通不通的拉丁語說說日常生活的需要。在短暫的神志清醒當中,阿瑪蘭塔給他送飲食來的時候,他還向她訴說自己最大的痛苦,順從地讓她給他撥火罐、抹芥末膏。可是,烏蘇娜開始到栗樹下來訴苦時,他已失去了跟現實生活的一切聯系。他坐在板凳上,烏蘇娜一點一點地給他擦身,同時就談家裏的事。“奧雷連諾出去打仗,已經四個多月啦,我們一點都不知道他的消息,”她一里說,一里用抹了肥皂的刷子給丈夫擦背。“霍·阿卡蒂奧回來了,長得比你還高,全身刺滿了花紋,可他只給我們家丟臉。”她覺得壞消息會使丈夫傷心,於是決定向他撒謊。“你別相信我剛才告訴你的話吧,”說著,她拿灰撒在他的糞便上,然後用鏟子把它鏟了起來。“感謝上帝,霍·阿卡蒂奧和雷貝卡結婚啦,現在他們挺幸福。”她學會了把假話說得十分逼真,自己也終於在捏造中尋得安慰。“阿卡蒂奧已經是個正經的人,很勇敢,穿上制服挺神氣,還配帶了一把軍刀。”這等於跟死人說話,因為已經沒有什麼能使霍·阿·布恩蒂亞愉快和悲哀了。可是,烏蘇娜繼續跟丈夫嘮叨。他是那麼馴順,對一切都很冷淡,她就決定給他松綁。松了繩子的霍·阿·布恩蒂亞,在板凳上動都不動一下。他就那麼日曬雨淋,仿佛繩子沒有任何意義,因為有一種比眼睛能夠看見的繩索更強大的力量把他拴在粟樹上。八月間,大家已經開始覺得戰爭將要永遠拖延下去的時候,烏蘇娜終於把她認為真實的消息告訴了大夫。

“好運氣總是跟著咱們的,”她說。“阿瑪蘭塔和擺弄自動鋼琴的意大利人快要結婚啦!”

在烏蘇娜的信任下,阿瑪蘭塔和皮埃特羅·克列斯比的友好關系確實發展很快;現在,意大利人來訪時,烏蘇娜認為沒有心要在場監視了。這是一種黃昏的幽會。皮埃特羅·克列斯比總是傍晚才來,鈕扣孔眼裏插一朵梔子花,把佩特拉克的十四行詩翻譯給阿瑪蘭塔聽。他倆坐在充滿了玫瑰花和牛至花馨香的長廊上:他念詩,她就繡制花邊袖口,兩人都把戰爭的驚擾和變化拋到腦後;她的敏感、審慎和掩藏的溫情,仿佛蛛網一樣把未婚夫纏繞起來,每當晚上八時他起身離開的時候,他都不得不用沒戴戒指的蒼白手指撥開這些看不見的蛛網,他跟阿瑪蘭塔·起做了一個精美的明信畫片冊,這些明信畫片都是他從意大利帶來的。在每張明信片上,都有一對情人呆在公園綠樹叢中的僻靜角落裏,還有一些小花飾——箭穿的紅心或者兩只鴿子用嘴銜著的一條金色絲帶。“我去過佛羅倫薩的這個公園,”皮埃特羅·克列斯比翻閱著畫片說。“只要伸出下去,鳥兒就會飛來啄食。”有時,看到一幅威尼斯水彩畫,他的懷鄉之情會把水溝裏的淤泥氣味和海中貝殼的腐臭昧兒變成鮮花的香氣。阿瑪蘭塔一里嘆息一里笑,並且憧憬著那個國家,那裏的男男女女都挺漂亮,說起話來象孩子,那裏有古老的城市,它們往日的宏偉建築只剩下了在瓦礫堆裏亂刨的幾只小貓。皮埃特羅·克列斯比漂洋過海追求愛情,並且把雷貝卡的感情沖動跟愛情混為一談,但他總算得到了愛情,慌忙熱情地吻她。幸福的愛情帶來了生意的興隆。皮埃特羅·克列斯比的店鋪已經占了幾乎整整一條街道,變成了幻想的溫室——這裏可以看到精確復制的佛羅倫薩鐘樓上的自鳴鐘,它用樂曲報告時刻;索倫托的八音盒和中國的撲粉盒,此種撲粉盒一開蓋子,就會奏出五個音符的曲子;此外還有各種難以想象的樂器和自動玩具。他把商店交給弟弟布獸諾·克列斯比經管,因為他需要有充分的時間照顧音樂學校。由於他的經營,各種玩物令人目眩的上耳其人街變成了一個仙境,人們一到這裏就忘掉了阿卡蒂奧的專橫暴戾,忘掉了戰爭的噩夢。根據烏蘇娜的囑咐,星期日的彌撒恢復以後,皮埃特羅·克列斯比送給教堂一架德國風琴,組織了一個兒童合唱隊,並且教他們練會格裏戈裏的聖歌——這給尼康諾神父簡單的禮拜儀式增添了一些光彩。大家相信,阿瑪蘭塔跟這意大利人結婚是會幸福的。他倆並不催促自己的感情,而讓感情平穩、自然地發展,終於到了只待確定婚期的地步。他倆沒有遇到任何阻礙。烏蘇娜心中譴責自己的是,一再拖延婚期曾把雷貝卡的生活搞得很不象樣,所以她就不想再增加良心的不安了。由於戰爭的災難、奧雷連諾的出走、阿卡蒂奧的暴虐、霍·阿卡蒂奧和雷貝卡的被逐,雷麥黛絲的喪事就給放到了次要地位。皮埃特羅·克列斯比相信婚禮非舉行不可,甚至暗示要把奧雷連諾·霍塞認做自己的大兒子,因為他對這個孩子充滿了父愛。一切都使人想到,阿瑪蘭塔已經遊近了寧靜的海灣,就要過美滿幸福的生活了。但她跟雷貝卡相反,沒有表現一點急躁。猶如繡制桌布的圖案、縫制精美的金銀花邊、刺繡孔雀那樣,她平靜地等待皮埃特羅·克列斯比再也無法忍受的內心煎熬。這種時刻跟十月的暴雨一塊兒來臨了。皮埃特羅·克列斯比從阿瑪蘭塔膝上拿開刺繡籃於,雙手握住她的一只手。“我不能再等了,”他說。“咱們下個月結婚吧。”接觸他那冰涼的手,她甚至沒有顫栗一下。她象一只不馴服的小野獸,縮回手來,重新干活。

“別天真了,克列斯比,”阿瑪蘭塔微笑著說。“我死也不會嫁給你。”

皮埃特羅·克列斯比失去了自制。他毫不害臊地哭了起來,在絕望中差點兒扭斷了手指,可是無法動搖她的決心。“別白費時間了,”阿瑪蘭塔回答他。“如果你真的那麼愛我,你就不要再跨過這座房子的門坎。”烏蘇娜羞愧得無地自容。皮埃特羅·克列斯比說盡了哀求的話。他卑屈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整個下午,他都在烏蘇娜懷裏痛哭流涕,烏蘇娜寧願掏出心來安慰他。雨天的晚上,他總撐著一把綢傘在房子周圍徘徊,觀望阿瑪蘭塔窗子裏有沒有燈光。皮埃特羅·克列斯比從來不象這幾天穿得那麼講究。他雖象個落難的皇帝,但頭飾還是挺有氣派的。見到阿瑪蘭塔的女友——常在長廊上繡花的那些女人,他就懇求她們設法讓她回心轉意。他拋棄了自己的一切事情,整天整天地呆在商店後里的房間裏,寫出一封封發狂的信,夾進一些花瓣和蝴蝶標本,寄給阿瑪蘭塔;她根本沒有拆閱就把一封封信原壁退回。他把自己關在屋子裏彈齊特拉琴,一彈就是幾個小時。有一天夜裏,他唱起歌來,馬孔多的人聞聲驚醒,被齊特拉琴神奇的樂曲聲迷住了,因為這種樂曲聲不可能是這個世界上的;他們也給充滿愛情的歌聲迷住了,因為比這更強烈的愛情在人世間是不可能想象的。然而,皮埃特羅·克列斯比看見了全鎮各個窗戶的燈光,只是沒有看兄阿瑪蘭塔窗子裏的燈光。十一月二日,萬靈節那一夭,他的弟弟打開店門,發現所有的燈都是亮著的,所有的八音盒都奏著樂曲,所有的鐘都在沒完沒了地報告時刻;在這亂七八槽的交響樂中,他發現皮埃特羅·克列斯比伏在爪屋的寫字台上——他手腕上的靜脈已給刀子割斷,兩只手都放在盛滿安息香樹膠的盟洗盆中。

烏蘇娜吩咐把靈樞放在她的家裏,尼康諾神父既反對為自殺者舉行宗教儀式,也反對把人埋在聖地。烏蘇娜跟神父爭論起來。“這個人成了聖徒,”她說。“這是怎麼一回事,你我都不了解。不管你想咋辦,我都要把他埋在梅爾加德斯旁邊。”舉行了隆重的葬禮之後,在全鎮的人一致同意下,她就那樣做了。阿瑪蘭塔沒有走出臥室。她從自己的床鋪上,聽到了烏蘇娜的號啕聲、人們的腳步聲和低低的談話聲,以及哭靈女人的數落聲,然後是一片深沈的寂靜,寂靜中充滿了踩爛的花朵的氣味。在頗長一段時間裏。阿瑪蘭塔每到晚上都還感到薰衣草的味兒,但她竭力不讓自己精神錯亂。烏蘇娜不理睬她了。那天傍晚,阿瑪蘭塔走進廚房,把一只手放在爐竈的炭火上,過了一會兒,她感到的已經不只是疼痛,而是燒焦的肉發出的臭味了,這時,烏蘇娜連眼睛都不揚一揚,一點也不憐憫女兒。這是對付良心不安的人最激烈的辦法。一連幾天,阿瑪蘭塔都在家中把手放在一只盛著蛋清的盆子裏,的傷就逐漸痊愈了,而且在蛋清的良好作用下,她心靈的創傷也好了。這場悲劇留下的唯一痕跡,是纏在她那的傷的手上的黑色繃帶,她至死都是把它纏在手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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