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克納·紀念愛米麗的一朵玫瑰花(2)

第二天,他又接到兩起申訴,一起來自一個男的,用溫和的語氣提出意見。“法官,我們對這件事實在不能不過問了。我是最不願意打擾愛米麗小姐的人,可是我們總得想個辦法。”那天晚上全體參議員—-三位老人和一位年紀較輕的新一代成員在一起開了個會。

“這件事很簡單,”年輕人說,“通知她把屋子打掃幹凈,限期搞好,不然的話……”

“先生,這怎麽行-”法官斯蒂芬斯說,“你能當著一位貴婦人的面說她那里有難聞的氣味嗎-”

於是,第二天午夜之後,有四個人穿過了愛米麗小姐家的草坪,象夜盜一樣繞著屋子潛行,沿著墻角一帶以及在地窖通風處拼命聞嗅,而其中一個人則用手從挎在肩上的袋子中掏出什麽東西,不斷做著播種的動作。他們打開了地窖門,在那里和所有的外屋里都撒上了石灰。等到他們回頭又穿過草坪時,原來暗黑的一扇窗戶亮起了燈:愛米麗小姐坐在那里,燈在她身後,她那挺直的身軀一動不動象是一尊偶像。他們躡手躡腳地走過草坪,進入街道兩旁洋槐樹樹蔭之中。一兩個星期之後,氣味就聞不到了。

而這時人們才開始真正為她感到難過。鎮上的人想起愛米麗小姐的姑奶奶韋亞特老太太終於變成了十足瘋子的事,都相信格里爾生一家人自視過高,不了解自己所處的地位。愛米麗小姐和象她一類的女子對什麽年輕男子都看不上眼。長久以來,我們把這家人一直看作一幅畫中的人物:身段苗條、穿著白衣的愛米麗小姐立在背後,她父親叉開雙腳的側影在前面,背對愛米麗,手執一根馬鞭,一扇向後開的前門恰好嵌住了他們倆的身影。因此當她年近三十,尚未婚配時,我們實在沒有喜幸的心理,只是覺得先前的看法得到了證實。即令她家有著瘋癲的血液吧,如果真有一切機會擺在她面前,她也不至於斷然放過。

父親死後,傳說留給她的全部財產就是那座房子;人們倒也有點感到高興。到頭來,他們可以對愛米麗表示憐憫之情了。單身獨處,貧苦無告,她變得懂人情了。如今她也體會到多一便士就激動喜悅、少一便士便痛苦失望的那種人皆有之的心情了。

她父親死後的第二天,所有的婦女們都準備到她家拜望,表示哀悼和願意接濟的心意,這是我們的習俗。愛米麗小姐在家門口接待她們,衣著和平日一樣,臉上沒有一絲哀愁。她告訴她們,她的父親並未死。一連三天她都是這樣,不論是教會牧師訪問她也好,還是醫生想勸她讓他們把屍體處理掉也好。正當他們要訴諸法律和武力時,她垮下來了,於是他們很快地埋葬了她的父親。

當時我們還沒有說她發瘋。我們相信她這樣做是控制不了自己。我們還記得她父親趕走了所有的青年男子,我們也知道她現在已經一無所有,只好象人們常常所做的一樣,死死拖住搶走了她一切的那個人。



她病了好長一個時期。再見到她時,她的頭髮已經剪短,看上去象個姑娘,和教堂里彩色玻璃窗上的天使像不無相似之處—-有幾分悲愴肅穆。

行政當局已訂好合同,要鋪設人行道,就在她父親去世的那年夏天開始動工。建築公司帶著一批黑人、騾子和機器來了,工頭是個北方佬,名叫荷默-伯隆,個子高大,皮膚黝黑,精明強幹,聲音宏亮,雙眼比臉色淺淡。一群群孩子跟在他身後聽他用不堪入耳的話責罵黑人,而黑人則隨著鐵鎬的上下起落有節奏地哼著勞動號子。沒有多少時候,全鎮的人他都認識了。隨便什麽時候人們要是在廣場上的什麽地方聽見呵呵大笑的聲音,荷默-伯隆肯定是在人群的中心。過了不久,逢到禮拜天的下午我們就看到他和愛米麗小姐一齊駕著輕便馬車出遊了。那輛黃輪車配上從馬房中挑出的栗色轅馬,十分相稱。

起初我們都高興地看到愛米麗小姐多少有了一點寄托,因為婦女們都說:“格里爾生家的人絕對不會真的看中一個北方佬,一個拿日工資的人。”不過也有別人,一些年紀大的人說就是悲傷也不會叫一個真正高貴的婦女忘記“貴人舉止”,盡管口頭上不把它叫做“貴人舉止”。他們只是說:“可憐的愛米麗,她的親屬應該來到她的身邊。”她有親屬在亞拉巴馬,但多年以前,她的父親為了瘋婆子韋亞特老太太的產權問題跟他們鬧翻了,以後兩家就沒有來往。他們連喪禮也沒派人參加。

老人們一說到“可憐的愛米麗”,就交頭接耳開了。他們彼此說:“你當真認為是那麽回事嗎-”“當然是羅。還能是別的什麽事-……”而這句話他們是用手捂住嘴輕輕地說的;輕快的馬蹄得得駛去的時候,關上了遮擋星期日午後驕陽的百葉窗,還可聽出綢緞的窸窣聲:“可憐的愛米麗。”

她把頭擡得高高—-甚至當我們深信她已經墮落了的時候也是如此,仿佛她比歷來都更要求人們承認她作為格里爾生家族末代人物的尊嚴,仿佛她的尊嚴就需要同世俗的接觸來重新肯定她那不受任何影響的性格。比如說,她那次買老鼠藥、砒霜的情況。那是在人們已開始說“可憐的愛米麗”之後一年多,她的兩個堂姐妹也正在那時來看望她。

“我要買點毒藥,”她跟藥劑師說。她當時已三十出頭,依然是個削肩細腰的女人,只是比往常更加清瘦了,一雙黑眼冷酷高傲,臉上的肉在兩邊的太陽穴和眼窩處繃得很緊,那副面部表情是你想象中的燈塔守望人所應有的。“我要買點毒藥。”她說道。

“知道了,愛米麗小姐。要買哪一種-是毒老鼠之類的嗎-那麽我介……”

“我要你們店里最有效的毒藥,種類我不管。”

藥劑師一口說出好幾種。“它們什麽都毒得死,哪怕是大象。可是你要的是……”

“砒霜,”愛米麗小姐說,“砒霜靈不靈-”

“是……砒霜-知道了,小姐。可是你要的是……”

“我要的是砒霜。”

藥劑師朝下望了她一眼。她回看他一眼,身子挺直,面孔象一面拉緊了的旗子。“噢噢,當然有,”藥劑師說,“如果你要的是這種毒藥。不過,法律規定你得說明做什麽用途。”

愛米麗小姐只是瞪著他,頭向後仰了仰,以便雙眼好正視他的雙眼,一直看到他把目光移開了,走進去拿砒霜包好。黑人送貨員把那包藥送出來給她;藥劑師卻沒有再露面。她回家打開藥包,盒子上骷髏骨標記下註明:“毒鼠用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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