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基米爾·納博可夫《洛麗塔》(2)

我一次又一次翻看我這些慘痛的記憶,不住自問,是否在那個遙遠夏天的光輝中,我生命的罅隙就已經開始;或者對那孩子的過度欲望 只是我與生俱來的奇癖的首次顯示?當我努力分析自己的欲念、動機、行為和一切,我便沈湎於一種追溯往事的幻想,這種幻想變化多端,卻培養了分析的天賦,並且在我對過去發狂的覆雜期望中,引起每一條想象的道路分岔再分岔沒有窮荊但是,我相信了,就某種魔法和命運而言,洛麗塔是阿娜貝爾的繼續。

我也知道阿娜貝爾的死引起的驚駭更頑固了那個夢魘般夏天的挫折,成為我整個冰冷的青春歲月裏任何其它浪漫韻事的永恒障礙。我們的精神和肉體融合在至善至美的境界了,這種境界卻非今天那些實際淺薄頭腦標準化的年輕人所能理喻的。她死後許久,我仍感到她的思想在我的靈魂內浮動。我們認識以前很久,曾做過相同的夢。我們比較過彼此的日記。我們發現奇異的相似處。同年(1919),都在六月,一只迷途的金絲雀飛進了她的房間,也飛進了我的,在遙遙相隔的兩個國家裏。噢,洛麗塔,你是如此地愛我!

關於我的“阿娜貝爾”時期結束,我隱匿了對我們第一次不成功嘗試的記述。那天晚上,她騙過了家人惡意的監視。

在別墅後面一片神經質的、葉片柔舒的含羞草叢中,我們找到一個隱身高台,在一面斷墻矮垣上。透過暗夜溫 柔的樹木,我們能看見亮燈的窗戶上斑駁的圖案,那圖案被感覺記憶的彩色墨汁重新喚起,現在浮現眼前,象紙牌一樣——因為推測到我們的敵人正忙於打橋牌。她顫抖著,痙攣著,我吻著她張開的唇角和火燙的耳垂。一群星星在我們頭頂、在細長的樹葉剪影中閃著幽昧的光;那充滿生命力的天空赤裸著,象她輕軟薄罩裙下的身體。我在天空裏看見她的臉,清晰異常,仿佛放射著它自身微弱的光焰。她的雙腿,她美麗、健康的雙腿,合得不很緊,當我的手放在它要尋覓的位置上時,一種夢幻般怪異的表情,半是愉快,半是痛苦,顯現在兩張孩子氣的臉上。她坐得比我高一點兒,每次她獨自興奮若狂便前來吻我,她的頭夢幻般輕柔地、微微彎斜,那動作幾乎是哀怨的,她裸露的膝蓋緊夾住我的手腕,又松塌下去,她的顫栗的嘴扭曲了,象受了一種神秘藥性的刺激,朝我的臉頰靠過來抽吸一口氣。她上來便會企圖用她幹澀的唇摩挲我的,想擺脫那愛的痛楚,而後我的愛又會躲開,頭發神經質地一甩,接著再幽幽地靠近,讓我的唇寄滿她微張的小嘴,我已準備把一切慷溉地交 與她,我的心、我的喉、我的五臟六腑,我把我感情的寶杖交 給她抓在她笨拙的掌中。

我想起了某種脂粉的芳香——我確信這是她從她母親的西班牙仆人那兒偷來的——一種甘甜又清淡的麝香香味。和她身上的乳酪香混在一起,我的感覺突然間被充滿了;附近灌木叢倏爾傳來的一陣騷動才未使它們濫溢出去——我們立刻彼此分開,疼痛的心註意到可能是一只偷食的貓,這時從屋裏傳來她母親呼喚她的聲音,高昂的音符不斷升高——庫柏醫生笨重地踱到花園裏。但那片含羞草叢,——朦朧的星光、聲響、情焰、甘露,以及痛楚都長駐我心頭,那位擁有伸展在海邊的四肢和火熱舌頭的小女孩兒,從此便令我魂牽夢縈——直到,二十四年以後,我將她化身在另一個人身上,破除了她的魔力。

我年輕的日子,當我回首時,象蒼白的反覆出現的殘片,一陳風似地都飛去了,就象火車旅客在清晨見到的一陣廢衛生紙的風雪跟在了望車尾後盤旋。就我和女人正常的關系而言,我是實際的、幽默的、輕快的。作為一個大學生,在倫敦和巴黎,雇傭女子對我足夠了。我的學習 過於瑣細,非常緊張,盡管並不特別有成績。最初,我計劃象好多落魄才子那樣,拿個精神病學的學位;但我比這還落魄;我被壓抑過度,醫生,一種特殊的疲憊出現了;於是我轉向英語文學,這科裏許多失敗的詩人最後都成了穿蘇格蘭呢、抽煙袋的教師。巴黎適合我。我和流亡者大談蘇聯電影 。我和鈾礦學家—起坐在“第二人像”裏。我在偏僻的小報上發表歪歪扭扭的小品文。我還創作模仿他人風格的打油詩:

……馮.庫爾普小姐

或許會扭轉身,她的手在門上;我不會跟隨她。也不跟隨弗萊斯卡。

亦不跟那只鳥仔。

我的一篇題為“濟慈致本傑明·貝利信中的普魯斯特式主題”的論文,六位還是七位學者讀了,都咯咯笑起來。我為一家著名出版公司完成了《英國詩歌的歷史縮影》,然後著手為英美學生編寫法國文學手冊,這項工作占去我四十歲至四十九歲之間的全部時間——我被捕時,最後一卷就即將出版了。

我找到一份職業——在奧托伊給一個成人 班教英語。而後一所男校聘用我兩個冬天。偶爾,我也利用一下我在社會工作者和心理醫生中的泛泛之交 ,讓他們陪著去訪問各類單位,比如孤兒院和改良學校;那裏,快進入青春發育期的女孩子,面色蒼白、睫毛烏暗,被人端祥卻不受傷害,令我想起了那個夢賜的女孩。

現在我想介紹這樣一種觀點。在九歲和十四歲年齡限內的一些處女 ,能對一些著了魔的遊歷者,盡管比他們小兩倍甚或好幾倍,顯示出她們真實的本性,不是人性的,而是山林女神般的(也就是說,鬼性的);而這些被選中的小生命,我想命名她們為“性感少女”。

顯然我是用時間概念代替了空間概念。實際上,我是想讓讀者把“九歲”和“十四歲”看作界限——如鏡的沙灘和玫瑰色的巖石——一個到處出沒著我的性感少女們的幽靈的魔島界限,那海島就鑲嵌在一片霧氣騰騰的汪洋之中。在這個年齡限內的女孩子是否都是性感少女呢?當然不是。否則我們這些熟諳此道者,我們這些孤獨的過客,我們這些癖色貪花之人,豈不早就癲狂了。漂亮並不是標準;而粗俗,至少就一個特定的階層而言,並不一定損害什麼神秘的特性:惹人發狂的優雅,難以捉摸的、、詭詐的、靈魂分裂的、陰險的誘惑 力,這些都是使性感少女有別於她們同代人的特性,那些同代人比之即將出現的時間的虛渺島嶼———洛麗塔,還有與她相似的女孩兒在上邊嬉耍——來說,更無比依賴於此時存在的空間世界。在相同年齡限度內,真正性感少女的數量,大大低於那些暫時只顯平淡的、或只是好看的、或“嬌小可愛的”、甚或是“甜美迷人”、平常的、直率的、無拘無束的、皮膚冰冷的、有人昧的小女孩,鼓著小肚子,梳著小辮子,成年以後可能會也可能不會出落成大美人(看看那些蠢笨的矮胖女人,穿著黑色長統襪,戴著白草帽,讓人比喻為幕布上令人眩目的星星)。拿一群女學生或女童子軍的照片給一位嚴肅正經的男子,並讓他推選一張最漂亮的,他不一定要挑其中的性感少女。你必須是一個藝術家,一個狂人,一個無限憂郁的造物,你的欲望 是冒著熱毒的氣泡,你詭譎的堅毅裏有一股超肉欲的火焰永遠通紅,為了立刻辯認出,通過難以形容的特征——輪廓象貓一樣的臉頰,柔軟的四肢,還有其它一些使溫 柔的眼淚感到失望和羞愧的標志,我不能羅列下去——在所有孩子中辨認出那個銷魂奪魄的小鬼人精;她末被他們發現,自己對自己神奇的力量也一無所知。

另外,由於時間的觀念在事物中起著非常奇妙的作用,學生們理當不覺驚奇地懂得,男人和少女之間應該有一條年齡斷溝,我說,無論如何不能少於十年,一般是三十年或四十年,在一些特別情況下甚至多達九十個年,這樣能使後者屬於性感少女之列。這是一個焦點調節的問題,是內在眼睛能顫栗著超越特定距離的問題。當我是孩子她也是孩子,阿娜貝爾對於我並不是性感少女;我是她的對手,本身就是個小牧神,在一座同樣著魔的時間島上;但是今天,1952年的九月,二十九年閃過去了,我想我可以在她身上辨認出我這一輩子最早命定的精靈。我們帶著不成熟的愛彼此相愛,表現得粗暴,這種兇暴如果是成人 ,往往能毀滅她們的生活。我是一個健壯的少年活了下來;但毒素卻在傷口,傷口永遠裂著,不久我發現,在一種允許二十五歲的男子向十六歲而不能是十二歲少女求婚的文明裏,我成熟了。

毫無疑問,那會兒我在歐洲時期的成年生活是雙重的,很可怕,確實。公開處,我和許多生著南瓜形或梨形乳房的風塵女子有所謂正常關系;暗地裏,我對每個過路的性感少女的頑固欲望 又把我搞得憔悴不堪,我象一個法律禁止的懦夫,對她們不敢接近。我能使用的女性,只是緩解的工具。我幾乎要相信,我從自然的性行為中獲得的感覺,完全等同於正常的偉男子與他們正常的偉伴侶在撼動世界的諧調節奏中相結合的感覺。問題是那些紳士未能、而我卻捕捉到了一種無比痛切的暢快。我依稀朦朧遭受玷汙之夢境也比生命力最旺盛的天才作家或最有天賦的陽萎人所能想象出的苛合之事要璀燦一千倍。我世界分裂了。我了解了不是一種而是兩種性別,卻無一屬於我;兩者都被解剖學家稱為雌性。但對於我,透過我的感覺三棱鏡,“它們迥然如煙霧之於船桅”。所有這一切,我現在能用科學解釋了。在我二十歲和三十出頭的年齡,我還不能這麼清楚地懂得我的痛苦。一方面我的身體明白它尋求什麼,另一方面我的大腦卻拒絕身體的每一項請求。一時間我感到羞怯、恐懼,還有盲目的樂觀。禁忌勒束著我。精神分折學家用偽解放論和偽性本能討好我。對於我,僅有的幾個能引起情愛興奮的對象就是阿娜貝爾的姐姐、她的女仆個女童仆,這個事實有時想起來,就象精神失常的前兆;其它時候,我則告誡自己,這不過完全是態度的問題,被女該子弄得神魂顛倒實在並沒什麼錯誤。讓我提醒我的讀者,在英格蘭,1933年通過了“青少年法案”以後,“少女”被定義為“八歲以上十四歲以下的女童”(之後,十四歲以上十七歲以下,法律的定義是“青年”)。而在美國馬薩諸塞州,一個“任性孩子”,機械地說,是在“七至十七歲之間”(另外,他們習慣上總是和歹徒或婬棍為伍)。休.布勞頓,詹姆斯一世的時期一位能言善辯的作家,已經證明了雷哈布十歲上就當了娼妓。這一切都很有意思,我敢說你看見我已經口沫橫飛了;但沒有,我沒有;我只是讓快樂的思想跳入一只小杯中。這裏還有好些圖畫。這是維吉爾.他能使性感少女用一種聲調唱歌,也很可能更喜歡一個小夥子的腹膜。這是阿肯那頓王和奈費爾提蒂王後兩個未到婚齡的尼羅河女兒(這對皇家姐妹養了一窩六歲小狗),赤裸的玉體上除卻一串串亮閃閃的念珠項練便別無它物,三千年過去了,仍悠然端倚在褥墊上,那褐色的柔軟嬌體,剪短的秀發和烏黑的媚眼都依然精美無損。這幅是幾位十歲的新娘被迫坐在木柴上,那是古代學業宮殿裏剛勁象牙的象征。青春期以前的婚配和同居 在東印度某些地區仍是常事。雷布查人八十歲老頭可以和八歲女孩交 媾,並無人怪罪。但丁瘋狂地愛上了他的貝雅特裏奇時,她只有九歲,璀燦的少女時期,這是在1274年的佛羅倫薩,在明媚的五月裏一次私人宴會上,她化了妝,珠光寶氣,可愛極了,穿一件深紅色裙袍。當彼特拉克瘋狂地愛上了他的勞琳時,她也不過是個十二歲金發耀眼的性感少女,在風中、在花粉和塵埃中奔跑著,是飛舞的一只花朵,象畫中描繪的,從沃克呂茲山區飛到了那片美麗的平原。

還是讓我們正經而文明一點吧。亨伯特·亨伯特極力想作好人。實際上,他真地這樣做了。他完全尊敬普通的孩子們的純真和弱點;無論在什麼情況下,即使沒多大危險,他也不會妨害這些孩子的天真無邪。但是,當他從那天真的一群中,尋覓出了一個小妖精,他的心便怎樣狂跳了,“魅人而狡猾的女孩”,恍惚的眼睛,鮮亮的嘴唇,如果你只表現出你在凝視她,就得在獄中呆上十年。生活就這樣繼續下去了。亨伯特是那樣精於和夏娃作愛,但他渴求的卻是夜妖。乳房生長的幼芽期由於青春發育所帶來的身體變化而提早出現了(10.7歲)。而緊接著成熟的就是變色陰毛的第一次出現(11.2歲)。

我的小杯裏盛滿了狂亂的意念。

一次翻船。一個環狀珊瑚島。單獨和一位落水旅客渾身顫抖的孩子在一起。親愛的,這只是個遊戲!當我坐在公園硬梆梆的長凳上,假裝陶醉在一本顫抖的書中,我幻想的冒險是多麼妙不可言。圍在安靜的學者身邊,性感少女們自由 地嬉玩,仿佛他是一個親熟的塑像或是一株古樹的影輝。一次,一個精致的小美人,穿著格子呢裙,在一陣笑鬧中將全副武裝笨重的雙足放在長凳上靠近我,又斜伸出她柔軟、赤裸的雙臂系緊她旱冰鞋的帶子,我便在陽光中融化了,我的書成了一種掩飾,她的紅褐色卷發垂落在她瘦削的膝上,我享受到的葉影在她明媚的肢體上搖曳、消逝,我的臉頰在她的身邊幽明不定了。另一次,一個紅頭發的女學生在地鐵車上靠著我,我瞥見到她腋窩下泄露的一小片赤褐色存留定我的血液裏幾。

個星期不褪。我能列出一長串這種一廂情願的小浪漫。有些在地獄濃郁的香氣中消散了。比如,我偶然在陽台上看見街對面一扇亮燈的窗戶裏有個性感少女正在鏡前脫衣 。如此形影相吊,如此銷魂,這景色生出了一種勾心攝魄的誘惑 力,促使我全速跑向我孤獨的尤物。然而突然,糟糕得很,我崇拜的那副美好的裸體投入了台燈下一雙男人赤裸的臂膀,他穿著內衣 褲,讀著報紙,靠在敞開的窗邊,沈浸在炎熱、潮濕、絕望的夏夜裏。

跳繩。跳房子。那位穿黑衣的老婦人,坐在長凳上我的身邊,坐在我快樂的拷問台上(一個性感少女正在我腳下摸找一塊丟失的大理石子),問我是不是肚子疼,這個侮慢無禮的女巫。啊,走開吧,讓我獨自呆在我春情勃動的公園裏,呆在我生滿青苔的花圃中。讓她們永遠在我身邊嬉耍吧,永遠不要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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