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天琪:左搖右晃——遠去的記憶 2

作為長孫,我很感謝彭堅先生對祖父那充滿敬意的描述。祖父在文章中形象是那麼高大,光彩照人,是我們的驕傲和光榮。但由於缺少資料,無從考證,我不知道這些敘述是不是歷史中的祖父,或者是祖父的歷史。因為如今的中國,歷史真的有時會變成一個被人隨意打扮的小姑娘,而且跟著時尚在不斷的變。令人欣慰的是故鄉的人民沒有忘記他老人家,縣志上已有他生平的記載。雖然我還沒有看到,但我相信,隨著歲月的流逝,歷史也會越來越接近真實,畢竟歷史是不能制造的。 

除了彭堅先生的文章,小時候還在家裏見過爺爺的許多照片。尤其是爺爺在德國漢諾威騎兵學校的,那些跨越塹壕和障礙的照片。爺爺騎著高頭駿馬,揮舞著軍刀,縱身一躍,英氣逼人,讓我印象深刻。可惜這些照片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抄家的紅衛兵沒收焚毀了。據媽媽講,中山陵哭陵時,媽媽還抱著我隨同爺爺一起上了紫金山,我也是這個歷史場景的見證人呢。只是那是我才一歲半,還不記得事。 

一九五八年,爺爺心臟病突發,爸爸媽媽帶著我去鄭州看望他老人家。那時他已被安排在河南省政府參事室任參事,是個待遇頗高的閑職。雖然爺爺只有五十四歲,卻須發全白。他躺在病床上,用慈愛的目光看著我,還用那寬厚柔軟的手掌摩挲著我的頭,讓我不禁熱淚盈眶。從大人的談話中,知道爺爺病很重。但這被疾病折磨的形容枯槁的老人我一見到就覺得很親切,還伴生出深深的依戀之情。人說有血緣關系的人初次見面就有一種親和力,是骨肉之香的吸引,這點我信。這是我對他老人家最初也是最後的印象。一個月後他就永遠的離開了我們。 

在我的記憶中,爸爸很少和我談及爺爺,一是爺爺在鄭州,我們在西安,少有走動。二來爸爸是個低調的人,在爺爺聲名顯赫時也很少有人知道他是軍長的公子。而到了五、六十年代,階級鬥爭形勢一陣緊似一陣,人的歷史功過翻雲覆雨,鮮有定論。爸爸就是想說,也不知道如何說才合適。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以天下為己任的湖湘文化的影響是爺爺投筆從戎的初衷。到鄭州看爺爺時,爸爸已是戴罪之身,是等待處理的極右派分子,不能亂說亂動。能去看爺爺還是沾了統戰政策的光。但也只是看看而已,身為人子,不能留下盡孝。其心之苦,可想而知。 

談及爺爺,不由得想起奶奶,我在鄭州那些日子對她印象特別深。雖然我叫她奶奶,其實她是爸爸的繼母,只比爸爸媽媽大幾歲。她高挑的身材,白皙的皮膚,穿著當時已很少見到的藍底暗花旗袍,舉手投足,溫文爾雅,看著比當教師的媽媽還精神,但給我一種仰視的距離感。聽媽媽講,她出身名門,其父曾是湖南省財政廳廳長,本人大學畢業,受過良好的教育,嫁給爺爺後就做了全職太太。作為繼母,在對待父親以及後來我們一家人,她老人家基於人性的弱點,也未能免俗。說起這些,媽媽頗有微詞。可在五八年爺爺突然去世時,一直在優裕環境中生活的她一下子失去了依靠,從天上掉到了地下:五個子女、大的十幾歲,還在上技校,最小的才一歲多,還嗷嗷待哺。她甚至來不及調整一下自己,就被壓上了生活的重擔。為了生存,組織上介紹她就近到一家蔬菜公司當會計,每月工資才五十元。她完全變了一個人,家裏家外一人操持,錙珠必計,恨不得一分錢掰成兩半花。不但養活了一家人,還供養出三個大學生。我想,能詮釋這個奇跡的創造者只有一個——那就是母愛。母愛柔情似水,母愛堅強如山。是母愛讓奶奶熬過了千百個蘸著黃連的苦日子,母愛重塑了人生,母愛能造就偉人。在中國近百年的苦難中,做出最大犧牲的就是母親。是她們用柔弱的肩膀撐起一個個家,哺育了一代代炎黃子孫,於是才有了這波瀾壯闊、前赴後繼的民族解放運動,才有這綠水青山、人才濟濟的美好家園。 

一九八八年我去鄭州開會,曾抽時間去看望過奶奶,開門的恰巧是她老人家,我連忙叫著奶奶打招呼。因為是突然造訪,事先也沒打招呼,又是時隔三十年才再次見面,只見她老人家滿臉警惕的把我擋在門外,用濃重的河南話說:“先別叫奶奶,說說你是咋回事吧?”我趕緊自報家門,請她老人家驗明身份。這時她臉上才有了笑意,忙著把我讓進屋,端茶倒水的招呼我。奶奶已是一個微微發福的退休老太太了,和一個姑姑住在一起,帶帶外孫做做飯。中式蘭布褂有些褪色,衣襟上還隱隱的有油漬痕跡,滿臉滄桑,已全然找不著我兒時留下的,雍榮華貴,舉止高雅的影子。卻顯得很親切、很慈祥。 

說起爺爺還是讓人感慨;我的叔叔姑姑們填寫成分是革命幹部,因為爺爺是湖南和平解放的功臣。因而在升學和工作上一帆風順,甚至得到特殊照顧。而到我上高中考大學時,學校黨組織認為爺爺是國民黨高級將領,為蔣介石立過汗馬功勞,他們的長沙起義是解放軍兵臨城下,不得已而為之。因而視作反動官僚。加上老家的地主成份,父親又被打成右派,於是我就成了黑的不能再黑的黑五類子弟,二等公民,被打入另冊,政治上倍受岐視。在那歷盡坎坷、屈辱無奈的日子裏,我心中都頑強的拒絕著墮落。想起爺爺,就想起“黃埔一期”“北伐戰爭”“抗日戰爭”等閃光的字眼,胸中就湧起想精忠報國、建功立業的豪情。決不做有辱祖上的不屑子孫,是我不可動搖的道德底線。湖湘文化也深植在我的心中,這種血脈相連的文化傳承是割也割不斷的。

 

二 

一九九一年春節前夕,陪同從台灣回來的表舅回鄉祭祖,我們一大家子十幾口人回了趟老家。此時已是我離開故鄉三十九載,我以為故鄉在我頭腦裏沒什麼印象了,誰知那種記憶猶如密封在頭腦某個角落的茶葉,一踏上故土,沁泡在濃濃的鄉情鄉音中,它就原汁原味地舒展了、綻開了。當我看到那潺潺的溪水,幽幽的竹林,還有房前的魚塘和曬坪,屋後那蒼郁的山巒。兒時那在小溪裏玩水捉蝦,在竹林中追逐嬉戲,在皎潔的月光下聽姥姥講故事,在曬坪上捉螢火蟲。那些快樂的場景一下清晰的浮現在眼前,仿佛觸手可及,讓人陶醉不已。 

回去的頭兩天,主要是幫表舅完成祭祀他母親的儀程。說是幫忙,其實具體事情親戚們早已安排妥當,我們只是和舅舅一起迎送客人,烘托氣氛,以示鄭重。但整個祭祀過程的繁覆細致,禮節的講究周全,讓人深有感觸。尤其是每每有客人來上香祭奠時,孝子都要行磕頭大禮表示感謝。表舅已是六十多歲的老人了,體弱多病,動作起來十分困難,我們都建議以鞠躬代替。但是他一絲不茍,不管來人年齡大小,輩分高低,一律磕頭作謝,五體投地做的很到位。即使累得腰酸腿疼,要我們用力攙扶才能站起來,也不願稍事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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