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健三郎《同時代的遊戲》(2)

第一信·寄自墨西哥,向時間的開始前進 (二)

墨西哥的社交性或娛樂性的家庭聚會,照例是夜深之後還要吃飯,大家圍著飯桌而坐的時候,我的同事們有阿根廷人日本文學研究家,他的生於墨西哥的妻子;從智利來的建築家和電影作家夫婦。阿爾弗萊特對他們講了傍晚我在荒地的所作所為。並且說那一石斧沒有使我受傷。但是他的形體表現好像演技派演員一樣把我形容成受了傷,因為他們都是中南美的文化人。同事們認為,讓一個被牙疼折磨得痛苦不堪的日本人坐進吉普車,在滿是石頭的道路上顛顛簸簸地奔跑,去那美國熱帶大蜥蜴往老柳樹樹幹上爬的荒地,等於遺棄,對此,他們感到這是罪孽。這樣直率表達內心所想,這也好像和中南美男子漢的風格不大相同。何況我的同事們為此大為氣憤。本來我們也並不是為了遊山玩水而到荒地上來遊蕩的。為了勸說研究所的夥伴買下休閒地而實地調查清楚,我們下到旱季也照樣出水的那條大溝的溝底。但是出乎意料,我們原本讓一位日本人夥伴原地不動休息兩個小時,但是等我們回到高地一看,他竟然剖腹自殺了!據說他居然是曾經用印第安石斧建設金字塔那幫人的末裔。這件事即使明札夫人連想都沒有想過。

不過那人曾跟我說過,把牙床的膿血排了出來,不論傷口堵住還是沒堵住,那裡依舊腫起來,和少年時代反覆用過的粗暴治療一樣,不可能改變病態的發展。我的臉也腫了,即使從口腔上也感覺到臉部僵硬,大異常態。好像特別讓那眉眼鼻子一副印第安人模樣卻長著一頭淡淡金髮的明札二世看著很不順眼。他處心積慮地轉到我們這張桌子坐下來,想對我攻擊一番。同桌的人們卻是不露形跡地用膝蓋胳臂肘把他制止住。

妹妹,我不知道你對墨西哥的烹調,特別是這裡的家庭烹調是否感興趣,那時我們吃的是清蒸和烤的雞,以及扁平的玉米麵包。蓋上屜布在草編蒸籠裡保溫的薄餅上,攤上青辣椒和抹上巧克力調味汁之後捲起來吃,我的口腔疼得要命,只好斜著往嘴的深處捅,一點一點慢慢地嚼。為了以此表明自己無法參加談話,所以只好把這有失體統正當化。薄餅的硬邊碰我口腔的神經束,進食非常困難,有時舌頭感到血的味道,但是明知道準是血糊糊的了也不好下個決心吐了出來。如果真的大膽吐了出來,準會讓同桌的大吃一驚,而且覺得非常奇怪,可能受到本來就沒有絲毫友好情誼的明札夫人的挑戰。我聽不太懂那些西班牙語談話,所以暫時離開飯桌,來到整個院子幾乎全被遮住的九重葛之下休息。我一離開飯桌,那些中南美的同事們之中,可能有那麼一位把剛才在荒地上剖腹自盡的日本人的事當作話題提出來了吧?他們對於干血腥事的東洋人有些發怯,可能會說氣勢洶洶的狼狗說不定把他吃掉了吧?深夜的這頓飯吃完,到前往墨西哥城長途汽車出發之前,我得想法讓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不要提這個日本人的事,得繼續監視他們。

這些同事們也必然監視我,所以他們自己也等於受到束縛,對我自然心懷不滿,甚至積忿難消。他們和我之間的共同語本來是日語或者英語,但是他們概不照章行事,原因就是為了這個。而且他們把我不善於操西班牙語看作有意識的怠工,所以就把說標準西班牙語當作示威,簡直眉飛色舞。他們用西班牙語談話高潮過後,對於我的牙痛始終不見好轉的那副樣子也感到心煩。他們那些情緒波動似的所有窘迫、矛盾,可能是主要因為把我丟在黃昏中的荒地而去而有一種罪孽感。妹妹,你想像不到我三番五次地陷入窮於應對的場面吧?而且我也不能總是沉默不語呀。

"愛森斯坦尚未著手剪輯的底片有12萬英尺之多,至今仍然死藏在莫斯科,對於這件事,教授,日本電影工作者是怎麼想的?"智利的電影作家伸著那張被啤酒弄得紅白花紋相間的臉問我。她那聽起來發音有些瘖啞的英語,使我和印第安人的明札夫人同時感到緊張,不由得正襟危坐。

"愛森斯坦的尚未著手剪輯的底片?數量那麼大?"我張口結舌,不由得把薄餅卷從嘴裡扯出來,用另一隻手掌擋住那帶血的粘糊糊的東西,實際上我也不知道個所以。妹妹,我雖然是個歷史教師,但是,我只是我們當地的歷史與神話的專家,除此之外我根本沒有認真考慮過,也從來沒有去考慮它的想法。

"沒剪輯的底片足有12萬英尺!"電影作家又重複了一遍。她當然看透了我對電影史毫無所知,西班牙語的字幕全是為了明札之妻預備的。

那是出於戰略的考慮。回答問題的明札妻子刷地一下伸出了右手。伺候吃飯的印第安人女僕穿著一雙平扁的拖鞋,然而明札夫人穿的卻是結結實實的皮靴,像個女看守一般挺直脊樑坐在那裡,她那姿勢所表現的特別惹眼的形體,任何人都不能不予以注目。飯桌前的人無不注視著對面客室,因為那裡有一個類似雕像的東西,那是一個用各種材料組裝起來的豎長的構造體。

"妻子以愛森斯的作品為主題製作了一部小品贈給了阿爾弗萊特!"那位智利建築家這天頭一回用他那引以為自豪的英語作了這樣的說明。構造體的骨骼是用四楞木材裝起來的十字架,把用木板鋸成後腿立起來的牛形釘在那十字架上。露著舌頭的大牛頭旁邊是一個受到磔刑而躺在地上的鬥牛士,他的左手伸向牛血的血滴把它染紅的薄鐵板。作為構造來說只有這些,但是大小蓋過一面牆而且高達天棚,也使人相應地感到創造此物的人獨特之處。正是因為它太大,所以它的前景吊著的猶大、紙糊的骸骨就引人注目,反倒不大注意主體了。

看這件東西的人們頗有新奇之感,目睹大家這般情緒的電影作家,只好暫停解說她的作品。不過在這裡停留的時間已經不多。牛的頭部正面開一個黑窟窿,從牛背後攀登上來的金髮印第安人從那裡開始攻擊。胡亂地從肚子上的窟窿鑽出來的孩子們齊聲喊著既無憎惡也並不恐怖的話,用吃了一半的芒果朝我砸來。芒果籽、芒果汁像手榴彈一般飛來,扔芒果手榴彈的一幫小孩子把整個構造體朝我們這邊推倒。

掉了漆的牆壁和干磚鋪的地,以及整個屋子混亂不堪,處磔刑的鬥牛士和那隻牛,吊在天棚上的許許多多的猶大和骸骨統統被扯了下來,幼兒從牛頭的窟窿伸出雙腿,邊叭噠叭噠地踢邊哭喊,沒有一個安靜的。我遭了無妄之災,芒果籽弄了一身,果汁灌進眼睛,睜都不能睜一下,雖然很疼但我沒有出聲,只是因為太疼和椅子一起翻倒在地。正在鬧翻了天的時候,主人阿爾弗萊特也制止不住,不知道他用已經多年不用的母國語言喊了幾句什麼便跑到院子裡去了。在狼狗的狂吠聲中,上那個難看的鋼筋水泥的建築物裡避難去了。

隨後是阿爾弗萊特的印第安妻子和女僕好不容易把哭喊著的孩子哄住,帶他們到裡面的房間去了。只剩下從墨西哥城來的客人留在雜亂無章的飯廳裡。我已經被弄得不成體統,不停地呻吟著,吐出嘴裡的芒果,擦了擦沾在眼睛上的果汁,使盡力氣才站了起來一看,只見我那些同事們彷彿誇示他們中南美人的風格一般,每對夫妻都愛不夠似地一對一對坐在那滿是木頭棍子和石膏的地上。阿根廷那位日本文學研究家,漂亮的栗色鬍髭下面的鮮紅色嘴抿得緊緊的,眼睛充血,十分憤慨。唯一的一個墨西哥人,然而他一向被人輕視,別人根本不把他當回事,他那位妻子卻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似地兩眼望著虛空,然後從那滾在地上的蒸籠裡拿出薄餅就吃,建築家和他那電影作家妻子,互相看了看,又把眼光投到地上,戀戀不捨和十分惋惜地注視著作品的殘骸。

"這個亡命來此的法國人有侮辱我們的理由嗎?他為什麼管我們叫呆子?"那位阿根廷人這樣問我。

他這麼一問,使我想起方才聽到的用德語罵人話之中的幾句,那斷斷續續的幾句話引起我內心深處的波瀾,我明白了那些話的根源所在了。阿爾弗萊特一句罵人話裡包括一個成語:呆子船。在這瑪裡納爾柯荒地邊上,我聽到將來我們那塊土地上的移民團也許要來,我從這傳聞感到另一個訊號。因為,就我來說,因為很久以前,在歷史課程的教室裡,美術史專家曾提示過呆子船這個主題,從那以後,它對於我來說,就和破壞人率領的創建者們第一次踏上征途的形象疊印在一起了。而且,第三者這一天在瑪裡納爾柯關於村莊=國家=小宇宙與來自遠方的相呼應的經驗之中,在我的耳畔大聲叫喊和呆子船有聯繫的話時,那話怎麼不是確確實實的口信呢?

這和在我們當地的峽谷裡我還是個孩子,一次暈厥過去之後剛剛甦醒過來一樣,在和意識能夠共存的疼痛的極限上,那牙和牙床的狀態自己是能夠意識到的,由於疼痛才意識到那是現在時,把它擴而大之,就像用一個更大的東西把它串連起來一般,我認為這就是呆子船給我的啟示。妹妹,總而言之我重新沉浸在呆子船熱的水池中,渾身舒服得像頭豬一樣哼哼呢。

我已經不在意同事們同我和解不和解的事,對這檔子事倒是採取無視的態度。回墨西哥城的時候,我和兩頭狼狗一起去了車後部車棚很低的載貨平台,鋪上南美土人穿的斗篷,索性躺下。身體不斷地往旁邊滾,身旁的兩條狗一左一右地露著爪子,我也學它們那樣,只好用膝頭和臂肘的力量支撐身子,因為牙痛不停地哼哼。兩條狗不停地撞我,現在我成了它們的夥伴,把我看成四條腿的獸了,但是我卻沒有它們同伴應有的反應。

呆子船。回墨西哥城的長途顛簸中,我首先考慮的不是我這奇形怪狀,而是村莊=國家=小宇宙創建時期的神話中,我們的創建者和獨特的呆子船一起,超越時空漂浮的情況。我閉著的眼睛裡出現了黑體紅邊的呆子船。喝著一壺一壺地裝在酒壺裡的酒,吃著長崎的中國式飯菜,酒足飯飽之後唱歌、跳舞,在船的航行中,有時從船頭跳下去再從船尾爬上來,這些人之中也有在年輕的破壞人率領之下的也是年紀輕輕的創建者們。他們都是梳著閃閃放光的古式髮髻的人。不過,妹妹,我的印象全是架空的,實際上他們這些船員不可能像大諸侯那樣為所欲為地尋歡作樂。他們的呆子船雖然是被趕出海港的流放船,但是這些被流放的船員們卻心中有數,諸侯原本打算把他流放到天涯海角,像海藻碎渣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然而他們將計就計,冒著撞上無數座礁石的危險,沿岸巡航,終於到達既定目標的隱蔽的河口,然後沿河逆流而上,當水淺處船底已經擦著河底的時候,就把船上的索具卸下來,改造船底,再繼續溯流前進。水的流勢到了即使這樣船仍然浮不起來時,就把船解體組裝成木筏。妹妹,這你是很清楚的。水位降低本是常態,木筏本來是順水漂流的,但是此時也不得不讓木筏逆水而行了,破壞人和創建者們依然溯流上行。那麼,他們為什麼頑固地用船呢?因為流放他們的人所希望的就是讓他們乘船遇難而死,讓他們陷於困境,讓他們為了求生而前進時慘遭滅頂之災,而船就是達到這一目的的必要手段,所以才稱之為呆子船。用船材改裝成木筏,如果進入溪流面窄而木筏尺寸過寬進不去的時候,那就要多次改造木筏。說起來,出發時候坐的是呆子船,但實際上卻從來也沒有放棄過船體的木料,離船僅僅是象徵行為而已。

破壞人率領的被流放者們,如果去了他們的諸侯政權機構的基層組織權力所及範圍以外的場所,也就是進入內陸的時候,所選定的道路必須是諸侯權力的末端分子不能走的路。如果是河,必須是逆水而行才可以。破壞人帶領的呆子船的人們,傍晚開始逆流前進,天一亮停下來,白天把船藏進蘆葦叢或筱竹叢裡,找離人間煙火遠的地方。這還不夠,還要防備山裡的燒炭人。他們堅持夜行原則。夜裡的河,比白天走的路艱苦百倍。因為地圖上根本沒有,等於沒有地圖的情況下,破壞人帶領的創建者們,要想深夜在確實離海很遠的地方前進,那方方法法就是先派人定好逆流而上的簡明的標誌。逆水而行的人們不論哪一個,只要把手伸到船舷以外,或者給木筏拉縴的人往腳下伸手一摸,就能準確判斷方向。這條路雖然是河,然而卻摸得清清楚楚。

我自從進了歷史學研究室以來,看了各種各樣的呆子船古版畫。這些版畫,每一張都能和我生活過來的各個時期自己畫的逆流而行的人們的形象相照應。有一個呆子船是我開始接受父親=神官的斯巴達教育時,獨立完成的溯行者們的形象。那畫確實是悠閒而且牧歌氣氛很濃的畫。船員為數不多,頭腦裡的夢想也近乎幼稚。而且幼年心地單純。我畫了一棵樹吊在那裡用它代替桅桿。破壞人的形象我居然把他畫成戴假面具的人。

太平洋戰爭乃至戰敗,坐吉普車的聯合國軍出現在峽谷之後這個時期所畫的呆子船,卻和另一張古版畫相似。那船上的船員畫得都像頗有氣魄的軍人。他們的船上遍插威武的戰旗。船頭上有人探出身子,似乎要掬水而飲。畫這個形象的其實意義我自己是很清楚的。那就是,如果考慮一下諸侯因為要追擊村莊=國家=小宇宙創建者們的船或木筏時,他們一定要同諸侯權力對抗,船員必然成立軍團,如果是這樣,船頭上把手插進水裡的兵就是值班監視航行情況有無異常的偵察員。此項任務是破壞人給這年輕人下的命令。

妹妹,我為了上大學才離開峽谷,住在東京以後畫的呆子船的形象,那內容就等於我對於村莊=國家=小宇宙創建期從未有過的徹底的背叛。總而言之,我把自己置於堅決認為呆子船從來就沒有存在過的立場上了。不論住在峽谷的時候,也不論住於"在"的時候,盂蘭節放河燈的時候,都是用紙和木頭做的船,讓它漂在水上。從這一風俗習慣出發,認為人們對於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創建者們,純粹是出於集體的夢想,或者抓住虛構的謊言大話作為契機,除此之外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也全是虛構。妹妹,從那時起我就對破壞人存在的實體產生了懷疑。當然,後來我重新擔任起寫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的工作,對於上述懷疑我也具體地用自己的力量把它推翻了。因為我已經查明,我們當地的歷史在有據可考之前的一段時期,從峽谷奔流而下的河上,不要說放燈用的紙做的船,就是一切凡是人工做的東西,凡是能夠據以查到足以說明上游有人的東西,一概禁止漂流出來。但是我回心轉意之後當我想起了兒童時代每年的盂蘭節一定點上蠟燭,放在紙和木頭做的小船上,儘管有的在淺水灘頭就燒著了,而且散亂無序,但是到了深水處卻從從容容地聚在一起的時候,那呆子船的形象,特別是父親=神官命令你扮成巫女,盂蘭節之夜你的形象,就覺得這些形象合在一起恰好是生動鮮明的呆子船。我們當地在維新前後就是樹蠟的產地,十分繁榮,產品輸往美國和歐洲。由於技術高超,即使供放燈用的這種宗教的而且帶有遊戲目的的蠟燭,無不採用高精度的曬蠟製造。我們當地載燈籠的小船,總是頭尾相距極遠綿延不斷地順流而下。

我對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寫作者的任務疏遠了,而且當我考慮到也許最後不得不放棄此項任務一走了之的時候,也就是我學完大學的教養課程即將轉到歷史系還沒有進教室的時候,突然湊巧遇到了呆子船這個題目,使我的生活之路回到了原來的道路上來。把自己關在公寓的斗室裡的一段時期,我之所以感到把自己從自己的土地上扯開,理由確實極其簡單,但實際上是因為自己參加一個政治黨派。因此,我把我的房間當作研究室,熱衷於同志們委託的手工式工作。這工作就是製造鐵管炸彈。我計劃從原理上要使這種炸彈面目一新。我年輕時候本來是固執於原理的,現在我之所以定下自己的目標,是因為我要使鐵管炸彈達到下述條件。即:製造者和製品的攜帶者,搬運者,以及投擲者,都有最高度的安全保證。有的同志們表面上的工作是幼兒園的保育員,即使在幼兒遊戲的隔壁製作炸彈,她們在道德上也不感到有什麼可擔心的,我要求的必須是有這樣安全水平的炸彈。

但是製造的鐵管炸彈,對於攻擊對像來說必須有最大的破壞力。不僅在紙上能夠計算出它的爆炸威力,也就是說它理論上的破壞力,而且實際上要求在東京這樣的大城市展開游擊戰的威力,在實際的破壞力方面它必須是效果最佳的。

僅僅從表面上看,我是文學院歷史系的,在理科學生較多的我們這個黨派裡,把鐵管炸彈的設計、製造全委派一個人的可能性是不存在的。但是當時我以我自己也不知道何以根據的自信就制定製造鐵管炸彈的計劃,和競爭對手一番爭論之後把他擊敗,結果獲得所有夥伴的全面支持,成了秘密工廠的負責人。工作本身和我們的日常活動相比,具有無可比擬的重要性,同時,假如我有意叛黨,這個組織雖然不大,但是肯定要全部毀滅,儘管如此,工廠竟然交給我一個人經管。這當然是因為我提出的條件合適,但是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同志們也受了固定觀念束縛,覺得如果不讓我一個人自由地去幹,就不可能發揮我的天才,不能使鐵管炸彈達到理想的水平。

在這樣的環境中,我設計炸彈,甚至著手試制。我已經儲存了對距我的公寓半徑百米圓圈之中所有建築物給以損傷的火藥。我對那鐵管炸彈設計之周到和細緻,大可引以為自豪,但是,由於心笨手拙,進展緩慢,我已經是一天一天地,一時一刻地失去了當初我們當地父老們在父親=神官和有身份的老人們說服之下大家湊錢把我送到東京上大學,接受將來足以承擔寫我們歷史寫作者的教育這一重要意義。我很清楚,我很容易地被炸死,也許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我才這麼幹,希望逃避寫作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的任務。純粹是出於非常接近有意識表層的無意識的水平。而且,在鐵管炸彈的設計和試制的最後階段,我為我們當地創建期的呆子船形象激動得甚至到了痙攣的程度,從而達到覺醒。因此,我才開始了成年之後第一次確確實實地為了完成寫神話與歷史的任務開始了實質性的準備工作。

就在這個階段,我居然忘了或者說將要忘記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寫作者的任務,以一個歷史系學生的身份,攜帶三個鐵管炸彈試製品去了東伊豆的海角。整個下午我走在圍繞著海角尖端的古道上,看中了幾個被潮水把根淘空的大巖體。於是夜深之後再回到那裡,看到的卻是那些大巖體上竟然被垂釣的人群佔上了。借助手電筒的光看到,那一帶凡是伸進海水的巖體全都被他們佔領。

我走進叢生的交趾樹叢,放下裝鐵管炸彈的提箱,坐了下來,只好等待那些釣魚人走開。腐爛了的糠蝦臭味從交趾樹又硬又細叢生葉子的夾空鑽了進來,令人難受。那股惡臭在我的五臟六腑先發生了作用。天亮的時候,一群出海打漁歸來的近海漁船從我藏身之處的陡坡旁溝過去了。那群漁船彷彿在我眼前黝黑的海面再加上一群黑黑的船形剪影一般走了過去。一瞬之間我沉醉於呆子船,以及破壞人率領的我們當地的創建者們。破壞人率領的創建者們,為了創建新世界,用裝滿各種器材和儲備糧食的船溯流而上,再把船解體組裝成木筏,用人拉縴,拖著木筏前進,最後直到再把木筏改裝成爬犁搬運那些器材和糧食,終於來到阻擋他們前進的大巖體和又黑又硬的大土塊之前。擋住山谷的這些大傢伙的後面一擁而來的惡臭,像個蓋子一樣罩在溯行者們的頭上。這時,破壞人就要挺身而出把那大巖體或硬土塊炸掉。現在,我這爆破技術新的開拓者繼承了破壞人的任務,躲在這交趾樹叢裡。對,妹妹,我確實是破壞人的繼承者。到了早晨,被海水洗過的嶙峋峭立的大巖體即將成為試驗鐵管炸彈威力的試驗品,這炸彈不表明它的製作者我這個人的資質,而是證明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的寫作者的我個人的任務的艱巨。我把兩個鐵管炸彈靠在遠比我們家鄉節日祭祀所用的交趾樹柔軟的古老交趾樹樹幹上,朝著我們當地的方向。妹妹,我自從兒童時代背叛父親=神官以來,已經過了十年,今天我作為重新下定決心希望成為神話與歷史的寫作者,開始努力在我的記憶中恢復往昔的傳承。

被公安人員發現的兩個試製品,由於它的破壞力很大,作為夢幻的鐵管炸彈而長存於他們的記憶之中。--想到如果大量生產這種型號炸彈的黨派開始游擊戰活動的日子到來,……那對於我國公安人員來說,那可是一個非常嚴酷的惡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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