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爾維諾《帕洛馬爾》2.1 在城裡·在陽台上(下)

3、椋鳥入侵

今年秋末,羅馬有個奇異的景象,天空中到處都是飛鳥。帕洛馬爾先生的陽台是個絕妙的觀察點,他的視線可以從這裡出發在屋頂上面廣闊的天空中遨游。他對這些鳥兒的了解,都是道聽途說來的:這種鳥兒叫歐椋鳥,成千上萬一起飛行,它們從北方到這裡來會合,然後一起飛往非洲沿海地區越冬。夜晚這些鳥兒就棲息在市內的樹上,如果誰把汽車停在台伯河濱的街上過夜,第二天早晨非得把汽車徹底刷洗一遍不可。

白天它們待在什麼地方呢?南遷過程中在一個城市停留這麼久有什麼意義呢?它們夜晚為什麼要如此稠密地聚集在一起呢?它們的那些空中表演是進行演習呢,還是接受檢閱?這些問題帕洛馬爾先生都還未能弄清楚。現有的種種解釋都有些可疑之處,或完全依據一些假設,或搖擺於各種可能之間。如果這僅僅是些人雲亦雲的傳聞,那是可以理解的;但人們的印象卻是,科學理論既不證實這些說法,也不否認這些說法,它對這些現象的解釋很籠統。既然如此,帕洛馬爾先生便決定靠自己的觀察,靠自己觀察時直接得出的結論,來弄清他能夠看到的那個局部的情況。

借著落日淡黃色的余暉,他發現天空一側出現了一個小小的斑點,漸漸變得像片烏雲。那是一片飛翔著的鳥兒,成千上萬鋪天蓋地侵入天空。他原來看到的平靜的、空蕩的、無邊無際的天穹漸漸被這些飛馳的、輕盈的鳥兒所遮蓋。

在我們頭腦裡世代相傳的記憶中,候鳥遷移總和四季交替和諧地聯系在一起,應是一種令人放心的景象。然而,帕洛馬爾先生卻為此感到擔憂。是因為鳥兒充斥天空使我們想到大自然失去了平衡呢,還是因為不安全感使我們處處感到災難對我們的威脅?

說到候鳥,人們通常會想到一隊整齊劃一的飛鳥,它們排成一字形或人字形隊列,許多鳥像一只鳥那樣整整齊齊地飛越天空。但是,這種形象卻不適合歐椋鳥,起碼是不適合秋天羅馬天空中的這些歐椋鳥。這種群落中的鳥兒表面上看像是懸浮液中的微粒,到處擴散,且變得越來越稀疏。其實歐椋鳥並不飛散,它們的密度會越來越大,仿佛有個看不見的導管在不停地往這種懸浮液裡加注旋轉著的微粒,又不會使該溶液達到飽和的程度。

鳥群越展越寬,鳥兒的翅膀在空中也越來越清晰,這說明它們越飛越近了。帕洛馬爾先生現在已經可以看清這群鳥了:有些已飛近他頭頂上空了,有些離得尚遠,還有些離得更遠,再往前看可以發現許多小點,越來越多,越來越密,一直延伸幾公裡,而且每個小點之間的間距仿佛都一樣。然而間距一致這種看法卻有欺騙性,因為飛行中的鳥兒密度最難估計:鳥兒最密的地方仿佛就要遮住天空,可一眨眼這只鳥與那只鳥之間又出現了空隙。

如果他注目觀察一下這些鳥兒的隊列,帕洛馬爾先生便會為眼前這片密密麻麻、延伸不斷的隊列感到驚訝,仿佛他也被包括進這個由成千上萬只個體組成的隊伍之中了。這些相互分離的個體集合起來構成一個統一的整體,猶如一片雲,一柱煙,一股水,就是說由流體構成的固定形態。但是,只要他注視一下一只鳥,就足以使他忘掉這種隊形,剛才那種被一股浪潮或一張魚網裹帶的感覺便會一掃而空,反而會感到一陣眩暈與惡心。

當帕洛馬爾先生確信這群鳥兒已經向他飛來時,便把目光投向其中一只鳥,看到這只鳥的飛行方向不是接近他而是遠離他。再把目光從這只鳥移向那只鳥,那只鳥的飛行方向雖與前者不同,但也是遠離他。總而言之,他發現這些飛禽表面上似乎向他飛來,實際上卻是離他四散而去,仿佛他處於爆炸現象的中心。這時候帕洛馬爾先生就會產生上面提到的眩暈與惡心感覺。但是,他只要把目光移向天空的另一區域,便立刻會看到那些鳥在那裡盤旋飛行,宛如一個漩渦,中心部分鳥兒越來越擠,越來越密。就像我們把磁鐵放在紙下吸附上面的鐵屑,中心生成一圈圈濃淡不等的圖案,外圍則是四處散落的斑痕。

在這片群魔亂舞般的混亂之中,終於出現一種規則形狀,它漸漸向前移動,顏色越來越深。這個形狀是圓的,像個圓球,像個肥皂泡,像這麼一幅連環畫上的情景:有人把天空變成鳥兒的世界,由鳥兒構成的“雪崩”在空中翻滾,帶動著周圍的鳥兒一起翻滾。這個運動著的一團在空中有一定的體積與位置,在它的范圍之內(雖然它的表面富有彈性,時而收縮,時而擴張),歐椋鳥可以沿著自己的飛行方向飛行,但不能破壞球體的形狀。

過了一會,帕洛馬爾先生發現,這個球形體內的旋轉物數量在急劇增加,仿佛有只漏壺在迅速地向裡面注入新的成分。這是因為另一股歐椋鳥加入進來,它們也開始在原先那個球形內部進行環形飛行。但是這群飛鳥的聚合力不能超過一定限度。對,帕洛馬爾先生已經發現這個球體邊緣上的一些飛禽在散失,甚至可以說那裡出現了裂縫,將導致球體破裂。帕洛馬爾先生剛剛發現這些裂縫,那個球狀體便消逝了。

帕洛馬爾先生對鳥兒的觀察天天都在繼續,而且越來越頻繁。他覺得需要整理一下自己的觀察結果,需要把自己的結論告訴朋友們。他的朋友們也有一些情況需要告訴他,因為他們也都關心這個問題,或者說他與他們的談話喚醒了他們對這個問題的興趣。對這個問題的討論不可能畢其功於一役。如果哪位朋友看到什麼新情況或需要修正原來的某種印象時,便覺得有必要立即打電話告知其他朋友。因此,當天空中還滿布一群群飛禽時,他們的各種信息便在電話網中穿梭旅行了。

“你看見了嗎?它們飛行時,不論多麼稠密,也不論它們各自的路線如何縱橫交錯,都能避免撞在一起。它們也許有雷達吧。”

“不,事實並非如此。我在馬路上見到過傷殘的半死的或者已經死了的歐椋鳥。它們都是空中沖突的受害者。密度太大時,不可能避免沖撞。”

“現在我明白了,為什麼晚上它們還一起在城市這個地區的上空飛行。它們和飛機一樣,在收到許可降落的命令以前要在機場上空盤旋,因此我們看到它們在這周圍長時間飛行。它們在等待時機,好降落到這些樹上過夜。”

“我看見它們怎麼往樹上落了。它們在空中做螺旋形飛行,一圈一圈地轉,然後一個一個地猛扎下來,飛向它們選好的樹干,再來個急剎車停到樹枝上。”

“不,空中沒有交通阻塞問題。每只鳥都有自己的樹,自己的枝,自己的位置。它們在空中看清楚了就猛撲下來。”

“它們的視力都那麼好?”

“那誰知道呢。”

他們在電話上的通話都很簡短,因為帕洛馬爾先生急於回到陽台上去,仿佛擔心講話時間長了會耽誤他看到鳥兒飛行的關鍵時刻。

現在他覺得鳥群僅僅占據了落日余暉照亮的那部分天空。再仔細看看,他發現這群歐椋鳥時而稠密時而稀疏的隊形像一條彎彎曲曲飄蕩著的帶子。帶子彎曲的地方歐椋鳥顯得稠密,像一群蜂;帶子伸直的地方,鳥兒則呈稀疏的點狀分布。

一片黑暗從下面的街道上慢慢升起,漸漸籠罩了這片由磚瓦、圓頂、陽台、頂樓、平台和鍾樓構成的海洋,天空中最後一線陽光也消失了。這群空中入侵者收攏翅膀棲落樹上,與市裡那些到處拉屎的愚蠢的鴿子混為一體,帕洛馬爾先生再也無法把它們區分開來,這才停止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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