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爾曼·黑塞《哈里·哈勒爾自傳》2.1

“是這樣,責任在父母。你是否也問過他們,今天晚是否允許你到黑老鷹酒館?你問了嗎?你說他們早就死了?那就是嘛!你說由於服從,你年輕時不曾想學過跳舞,這我不管!雖然我不相信你當時是個模範兒童。可是後來呢……後來這麽長的歲月你都幹什麽了?”

“唉,”我坦白地說,“我自己也不清楚。我上了大學,搞過音樂,看書,寫書,旅行……”

“你對生活的看法真奇怪!你做的都是些又難又覆雜的事情,而簡單的東西你卻沒有學過?沒有時間?沒有興趣?那好吧,謝天謝地,幸好我不是你的母親。後來你就擺出一副樣子,好像你已嘗遍了生活的甘苦,最後什麽也沒有找到,不行,這可不行!”

“您別責罵我了,”我請求道。“我已經知道,我瘋了。”

“哈,得了,別給我走調調!你根本沒有瘋,教授先生,應該說,你太過於清醒了!我覺得,你太聰明了,真的像個教授。來,再吃個小面包!吃完你接著講。”

她又要了一個小面包,在上頭撒上一點鹽,塗上~點芥末著,切下一小塊留給自己,那大半個叫我吃。我吃了。除了跳舞,她叫我做什麽都行,我都會去做。服從某個人的命令,坐在他身旁,讓他盤根究底地問,讓他發號施令,讓他申斥,倒也蠻不錯。要是幾個小時前,那位教授或他的妻子就這麽做,我就省去許多煩惱了。不過現在這樣也好,否則,許多東西也就讓它溜過去了。

“你到底叫什麽名字?”她突然問道。

“哈裏。”

“哈裏?是個孩子名字!你倒也真是個孩子,哈裏,盡管你有些頭發已經灰白。你是個孩子,你需要有人照料你。跳舞的事我不再提了。可你的頭發多亂!難道你沒有妻子,沒有情人介

“我沒有妻子了,我們已經離婚。情人有一個,不過她不住在這裏,我很少見她,我們不太合得來。”

她輕輕地吹起口哨來。

“沒有人留在你身邊,看來你是個很難相處的人。不過,現在請告訴我,今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不尋常的事情,使你這樣神魂顛倒地在外頭亂跑亂撞?吵架了?輸了錢了?”

這可很難回答。

“你聽我說,”我開始講起來。“原本是小事一樁。我被人請去作客,請我的是個教授,我自己其實並不是教授,本來我不應該去,我已經不習慣跟別人坐在一起談天說地,這種事我已經不會了。我剛走進房子時就感到,今天的事要砸鍋,我掛帽子時就想起,過不了一會兒我就又得戴上它了。剛才說了,是在教授家裏,桌子上隨隨便便放著一幅蝕版畫,一幅討厭的畫惹我生氣…·”

她打斷我的話問道:“什麽樣的畫?為什麽惹你生氣?”

“嗅,那是一幅歌德的肖像畫,您知道,詩人歌德。可是畫得不像歌德本來的樣子。當然,他到底什麽樣子,現在的人知道得並不確切,他死了一百年了。加是現代的某個畫家根據他對歌德的想象畫的,這幅畫使我惱火,我看著太不順眼了。我不知道您是否聽明白了我的話。”

“毫無問題,你不用擔心,講下去好了。”

“在這之前,我和教授的意見就不一致;他跟幾乎所有教授一樣;是個愛國主義者,戰爭期間他著實出了一把力,幫著欺騙老百姓,當然,他真以為那是好事,他是真心實意的。而我是反對戰爭的。噯,不說它了,我還是往下講吧。我根本就用不著看這幅畫…”

“你是用不著看的。”

“可是首先,為了歌德,那幅畫使我難受,我十分喜愛歌德。其次,我當時想,咳,我是這樣想的,或者是這樣感覺的:我現在跟他們坐在一起,我把他們看作我的同類,我想,他們也許差不多和我一樣喜愛歌德,會差不多跟我一樣想象歌德是什麽樣的人,可他們家裏卻放著這樣一張乏味的、歪曲的、庸俗化了的歌德像,覺得它美極了,一點沒有註意到,這幅畫的精神恰好同歌德精神相反。他們覺得那幅畫美妙無比,他們自然可以那樣看,這倒也隨他們的便,可是我對這些人的全部信任,跟他們的全部友誼,跟他們休戚與共的全部感情一下子全都化為烏有了。況且,跟他們的友誼原本就不深。這一來,我又惱又悲,發現我完全孤獨了,沒有人理解我。您懂嗎?”

“這很容易懂,哈裏。後來呢?你拿起畫向他們的腦袋砸過去了?”

“沒有,我罵了他們,跑開了。我想問家,可是……”

“可是回家也沒有媽媽安慰或者數落你這個傻孩子。唉,哈裏。我幾乎為你感到難過,你真是個與眾不同的孩子。”

是的,我似乎自己也看到這一點。她斟了一杯酒讓我喝。說真的,她對我像媽媽。可我看見,她多麽年輕漂亮。

她又開始說起來:“歌德是一百年前死的,’哈裏很喜歡他,歌德當時的模樣怎樣,哈裏想象得很美,他有權這樣想象,對吧?而同樣愛慕歌德、給他畫像的畫家倒沒有想象的權利,那教授也沒有這個權利,而且根本就沒有人有這個權利,因為這不合哈裏的心意,他不能忍受,於是他不得不咒罵,跑開!要是他聰明一點的話,就會對畫家和教授只置之一笑。要是他瘋了,他就把歌德肖像向他們的臉扔過去。可是,他只是個小孩子,所以他跑回家想上吊……我很理解你的故事,哈裏。這是個很可笑的故事。它讓我發笑。停一停,別喝得這麽急!勃民第酒要慢慢喝,喝快了使人發熱。你呀真是個小孩子,什麽都得告訴你。”

她的目光像一位六十歲的家庭女教師那樣嚴厲,那樣有威力。

“噢,是的,”我很滿意地懇求她道,“請您告訴我一切’凹”

“要我告訴你什麽?”

“您想說的一切。”

“好吧,我給你講一些。整整一個小時了,你聽見我跟你說話都用‘你’稱呼,而你總用‘您’稱呼我。你總講拉丁文、希臘文,總把事情講得盡量覆雜!如果一位姑娘用‘你’稱呼,你也不厭惡她,那你就也用‘你’跟她說話好了。好了,你這又學了一點新東西。其次,半個小時前,我聽說你叫哈裏。我知道你的名字,是因為我問了你。你卻不想知道我叫什麽名字。”

“噢,不是的,我很想知道你的名字。”

“太晚了,孩子!我們下次見面時,你可以再問。今天我不會告訴你了。好了,現在我要跳舞去了。”

她做了個要站起來的姿勢。突然,我的情緒一落千丈,我害怕她會走開,撇下我一個人,那樣一切又都會恢覆原狀。像暫時止住的牙痛又突然折磨起人來,像突然著了火一樣,在這一瞬間,害怕與恐懼又突然回到我身上。噢,上帝,我能忘記等著我的事情嗎?難道情況有了什麽變化?

“等一等,”我大聲懇求道,“您別……你別走開!當然你可以跳舞,你愛跳多久就跳多久,可是別離開太久了,你再回來,再回來廣

她一邊笑一邊站起身。她站著沒有我想象的那麽高,她很苗條,但不高。她又讓我想起那個人來…想起的是誰呢?一時又想不起來。

“你還回來嗎?”

“我還回來的,不過可能要過一會兒才回來,過半個小時,也許過一個小時。聽我說,閉上眼睛睡一會兒,你需要睡眠。”

我給她讓出位子,她走了;她的裙子掠過我的膝蓋,一邊走一邊用一面小圓鏡子照了照臉,眉毛一揚,用一個小粉撲擦了擦下巴,隨後進舞廳消失了。我看了看四周:周圍的人我都不認識,男人們拍著煙,大理石的桌子_L撒滿了啤酒,到處是吵吵嚷嚷和尖利的怪叫聲,隔壁傳來舞曲聲。她說了,我該睡覺。啊,老弟,你知道我的睡眠,睡魔到了我身上比黃鼠狼還膽怯!在這種、“集市似的場所,坐在桌邊,在叮當亂響的啤酒杯之間我能睡覺嗎?我呷了一口酒,從衣袋裏拿出一支雪茄,看看周圍誰有火柴,其實我一點不想抽煙,於是便把煙放到桌子上。她曾對我說過,“閉上眼睛”。天曉得,這個姑娘怎麽生就這麽一副好嗓音,這樣深沈,這樣慈愛。服從這聲音真好,我已經體會到了。我順從地合上眼睛,把頭靠到墻上,聽著各種各樣嘈雜的聲音在我周圍轟響,她怎麽會想起叫我在這個地方睡覺,對這個想法我覺得有些好笑,決定到舞廳門旁去,向舞廳裏看一眼——我該看看我那美麗的姑娘怎樣跳舞——在椅子下動了動腳,這才覺得我跑了幾個小時乏得要命,就沒有起來。一會兒,我就忠實地執行慈母般的命令,睡著了,睡得又香又甜,而K做起夢來,這個夢比最近很長一段時間裏做的夢都更清楚、更美妙。我做了這樣一個夢:

我坐在一間舊式前廳裏等著。起先我只知道,我要見一位閣下,後來我想起這位閣下是歌德先生,我要受他的接見。遺憾的是,我不是完全以私人身份來到這裏,我的身份是一家雜志的記者,這真讓我覺得不對勁,我不明白,是哪個魔鬼把我馱進這種處境。此外,我剛才看見一只蠍子想從我的腿上往上爬,這也使我稍感不安。我抖了抖腿,想把這只黑色的小爬蟲抖掉,可我不知道它現在藏在哪裏,我哪兒也不敢去摸。

同時,我心裏也不敢肯定,他們會不會由於疏忽,沒有把我通報到歌德那裏,而通報到了馬蒂森那裏,可是我在夢中搞錯了,把馬蒂森換成了比格爾,因為我以為致莫麗的詩是他寫的。而且,我非常希望跟莫麗見面,我想象中的她長得很漂亮,纖柔,有音樂天賦,又很文靜。要是我到這裏並不是為那該死的編輯部辦事,那該多好!我的不滿情緒越來越大,而已逐漸埋怨起歌德來,我對他突然有了各種各樣的疑慮和責備。這樣可能會在接見時出現一場好戲。但是,那蠍子雖然危險,也許就藏在我的貼身處,這倒也不一定就那麽糟;我覺得,它也可能意味著親切友好的事情,我覺得它很可能與莫麗有關,它可能是她的使者,或她的徽記.女性和罪孽的美麗而危險的徽記動物。這個動物不是也可能叫烏爾皮烏斯叫馬?正在這時,一位男仆打開了門,我起身走了進去。

老歌德站在那裏,挺得筆直,在他那經典作家的胸前果真藏著一枚厚厚的星形勳章。他似乎一直在統治,一直在接見賓客,他身在魏瑪博物館,卻控制著整個世界。因為他一看見我,就像一只老鴉那樣顫巍巍地向我點頭,莊嚴地說:“好,你們年輕人,你們大概很不同意我們和我們的種種努力吧?”

“您說得很對,”他那大臣的威嚴目光使我感到渾身發涼。‘我們年輕人事實上真的不同意您的看法,老先生。我們覺得您太莊嚴了,閣下,太愛虛榮,太裝模作樣,不夠誠實。而最最主要的大概是不夠誠實。”

小老頭把他嚴厲的頭微微向別動了動,他那嚴峻的、抿得緊緊的嘴巴放松了一點,露出一絲笑意,變得有生氣了。這時,我的心突然怦怦跳了起來,因為我忽然想起《夜幕》這首詩,這首詩的字句正是出自這個人的嘴巴。本來,我在此刻已經完全被繳了械,被制服了,並且真想在他面前下跪。可我還是直挺挺地站著,聽他微笑著的嘴巴說出下面的話:“噴,您指責我不誠實?這是什麽話!您能不能作進一步的說明少

我很願意說明,很願意這樣做。

“歌德先生,您像所有大人物一樣,清楚地認識並感覺到人生的可疑和絕望,快樂時刻只如曇花一現,馬上就會調零消逝;只有在平時受盡煎熬,才能得到感官的至高享受,您渴望精神王國,對無辜失去的自然王國也同樣熾熱而神聖地熱愛著,因而在您來說它們兩者永遠處在殊死的搏鬥中,永遠在虛無飄渺和捉摸不定的狀態中可怕地飄蕩;什麽事都註定要煙消雲散,永遠不可能達到完全有效;永遠帶有試驗的性質,永遠是膚淺表面,一知半解。一畝以蔽之,做一個人真是前途渺茫,過度緊張,萬分絕望。這一切您都知道,而n您向來確信這一點,可是您的一生宣揚的卻恰好相反,您表達了信仰和樂觀,您自欺欺人,說我們在精神方面作出的種種努力是有意義的,能流傳千古。無論在您自己身L,還是在克萊斯特和貝多芬身上,您都反對並壓抑追求深度,反對並壓抑絕望的真理的聲音。幾十年之久,您都擺出一副樣子,似乎積累知識,收集珍寶,撰寫,收集信件以及您在魏瑪走過的全部生活之路確實就是一條使瞬間永恒化,使自然具有思想的路。而實際上,您只能將瞬間塗防腐藥作永久保存,給自然罩上一層偽裝。這就是我們對您提出的指責,我們所說的不誠實。”

老樞密顧問沈思地盯著我的眼睛,他的嘴角還始終帶著一絲笑意。

然後他向我提出一個問題,使我很寬詫異:“那麽,莫紮特的《魔笛》您肯定也很覺反感?”

我還沒有提出異議,他就繼續說道:“《魔笛》把生活描寫成甜美的歌曲,像歌頌永恒的、神聖的東西那樣歌頌我們的感情,雖然我們的感情並不能永久常在,《魔笛》既不同意克萊斯特先生,也不讚同貝多芬先生,而是宣揚樂觀與信仰。”

“我知道,我知道,”我怒氣沖沖地喊道。“天曉得,您怎麽會想起《魔笛》來的,《魔笛》是我在世界上最喜愛的東西。莫紮特並沒有像您那樣活到八十二歲,也沒有像您那樣在他個人的生活中要求持久、安寧、呆板的尊嚴!他不曾自命不凡!他歌唱了他那些神奇的旋律,他窮困潦倒,早早地去世了,不為世人所了解……”

我透不過氣來。我恨不得把千百件事情用十句話說出來,我額頭滲出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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