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穗子物語》第2章·柳臘姐 03

穗子覺得她倆組合成的這個局面極像這城里通常出現的一個景象:某人拉了某人去派出所,被拉的那人或是小偷或是小流氓,撩了哪個女人裙子或是小惡棍無端砸碎某家玻璃窗。臘姐當然不會拉穗子去派出所,她把她拉到門外,外婆看不見的地方,說:“穗子,你拿了我五塊錢。”穗子說:“誰拿你的錢?我爸爸有的是錢!”臘姐說:“我的錢是攢給我小弟念書的,我家沒一個人念過書,我想我小弟以後念書去。”穗子說:“誰拿你錢了!誰稀罕你的破錢!”穗子不講理起來十分的理直氣壯。臘姐眼里突然落出兩顆淚,說:“你把錢還給我。”穗子說:“你敢誣賴好人!”臘姐又流出兩顆淚說:“求求你,穗子,把錢還給我。”穗子說:“你有證據嗎?”臘姐說:“我錢都疊成元寶,你買娃娃的那五塊錢就是元寶拆的!”穗子說:“反正我沒拿你的錢——你再不放開我,我咬人啦!”臘姐又是兩顆淚出來:“早上四點上菜市買菜,四分錢一碗辣糊湯,我都舍不得喝……”穗子輕蔑地想,辣糊湯都會讓她掉淚。這是她頭一次見臘姐掉淚,可憐巴巴的讓穗子幾乎也要陪她掉淚了。但這剎那間的憐憫讓穗子認為自己很沒用,讓她幾顆淚弄得險些招供。因此她就在扯住她的那只手背上咬了一口。臘姐一聲沒吭。等穗子跑遠,回頭來看她,她靠墻根蹲成一團,哭得都蹲不穩了。

春節聯歡會的票子很難弄到。爸爸把兩張票子交給臘姐,說:“你帶穗子去吧,你不是喜歡聽朱依錦的戲嗎?”臘姐魂飛魄散了起碼三天,除夕晚上在下午便打扮停當了。穗子瞪著她的臉說:“好哇。你抹胭脂了!”臘姐說:“沒有沒有!”穗子說:“肯定是拿口水蘸在紅紙上,抹到臉上的。”穗子自己就這麽干的。外婆看看漂亮得要命的這個丫鬟,說:“作怪喲。”外婆認為長臘姐那樣長的睫毛的女孩都是作怪的。外婆很瞧不起漂亮女子,說她們都是繡花枕頭一肚子糠。朱依錦在外婆眼里都是一肚子糠就更別提臘姐了。她從眼鏡後面鄙薄地看著這只“繡花枕頭”熱切地趕著去朝拜那只著名“繡花枕頭”去了。

朱依錦穿件粉紅絲絨旗袍,唱了《女駙馬》、《天女散花》里兩個小段子。然後她夾著老長一根水晶煙袋鍋,騰雲駕霧地到處和人打招呼,一路就招呼到穗子跟前。她說:“咦,小穗子,你爸呢?”穗子告訴她父親把票給了她和臘姐。朱依錦說:“告訴你爸,我罵他了——我現在一年不唱一回,他連這面子都不給我!”穗子替父親告饒,他把票省給了臘姐,因為臘姐太迷你朱阿姨了。朱依錦這時朝臘姐看一眼,眼光立刻火星四迸。她說:“穗子你什麽時候出來這麽漂亮個‘大姐’?”她把臘姐聽成了“大姐”。穗子剛要解釋,突然瞄見臘姐臉上一種近乎恐懼的表情。她手捏住了穗子的手,手指上是深深的懇求。臘姐恭敬地對朱依錦一笑,說:“不是親的。”她手上的懇求已是狠狠的了。穗子想:好哇,你這撒謊精。朱依錦說:“小穗子,你這姐嗓子也不錯吔!”她轉向臘姐問她喜不喜歡唱戲,臘姐點頭,在穗子看那不是點頭而是磕頭搗蒜。朱依錦說:“哪天唱幾句我聽聽。”臘姐馬上說:“哪天呢?”朱依錦對穗子說:“過了節叫你爸領你表姐到我家來,啊?”穗子對自己十分驚訝,憑了什麽她維護了臘姐的謊言和虛榮,憑了什麽她沒有向朱阿姨揭示臘姐的丫鬟兼童養媳身份?

穗子爸果真帶著臘姐去拜會朱依錦了。穗子爸直說:“好事情好事情,真成了朱依錦的關門徒弟,你這童養媳就翻身了。”外婆陰冷地盯著穗子爸,又盯著臘姐,說:“做戲子比做正經人家的媳婦好到哪里去?”穗子爸沒搭理外婆。據說朱依錦被戲校聘了去做特級講師,戲校春天招生,她會把臘姐推薦進去。不識一個字的臘姐開始在報紙邊角上寫自己的名字,“柳臘姐、柳臘姐、柳臘姐”。

無論如何,穗子還是有些為臘姐高興的。穗子是個知書達理的人,知道“養媳婦”是封建殘余,應該被消滅掉。再說,萬一將來臘姐真成個小朱依錦,穗子臉上也是有光的。寒假一結束,臘姐就要去戲校了。外婆說:“哼,不會有什麽好事情。”穗子白老太太一眼:“老封建!”穗子媽找出一堆自己的舊衣服,贈送給臘姐去戲校時穿。還送了雙八成新的高跟皮鞋,高跟給鋸矮了,因此鞋尖像軍艦那樣乘風破浪地翹起。至於穗子爸對臘姐一切正常和超正常的關照,穗子媽當然是蒙在鼓里。

寒假後的第一天,臘姐在校門口接穗子。她表情有點慘慘的,對穗子說:“我大來了。”就是說,臘姐的公公來了,專門來接臘姐回去。外婆對大吵大鬧嚷嚷“封建”的穗子說:“臘姐回家圓房去,是好事情,你鬧什麽?”穗子對著臘姐的大——一個紅臉漢子說:“朱依錦說臘姐是個人才,朱依錦,你知道嗎?”臘姐的大搖搖頭,像對小姑奶奶那樣謙恭地笑笑。穗子說:“你什麽也不懂,就是一腦瓜子封建!”外公說:“穗子沒禮貌。”穗子尖叫:“我就沒禮貌!”外婆說:“背那麽多古文背哪去了?學這麽野蠻。”穗子又尖叫:“我就野蠻!反正臘姐不是你家童養媳!臘姐是我的丫鬟!我要她去學唱戲!”穗子在張牙舞爪時,臘姐一聲不吭地收拾東西,樣子乖極了。臘姐把她帶來的那些衣服打成和來時一模一樣的一個包袱。在城里置的那些裙子、外套、乳罩、腹帶,她齊齊碼在自己床上。紅黑格外套也丟下了,她對穗子說:“穗子,這個外套你長大了穿,肯定好看。”穗子漸漸靜下來,知道大勢已定。她老人似的嘆了口氣。她沒想到臘姐的突然離去讓她體味到一種如此難受的滋味。那時尚未為任何事任何人傷過心的穗子,認為這股難受該叫“傷心”。

臘姐又恢復了原樣,又是那身四鳳的打扮,一根辮子本本分分。她倒沒有穗子那麽傷心。她挎起包袱,跟著她的大往門口走。在門口她聽穗子叫她,她回身站住。就好像她倆之間什麽也沒發生過,就好像這十個月間什麽也沒發生過。穗子突然想,臘姐是恨她的,恨這個家里的每一個人。

到我成年,人們已忘了我的乳名穗子,我仍相信臘姐恨我,恨我的一家,大概基於恨那個押解她回去守婦道本分的大。我相信她甚至連我爸也恨。我爸在臘姐突然離去的第二天回來,發現臘姐的床空了,上面刺目地擱著那件紅黑格呢外套。我爸失神了一陣,但很快就顧不上了,全國鬧起了“文化大革命”,他和朱依錦頭一批就被戲校的紅衛兵帶出去遊街。

外婆去世後,老家來了個人奔喪,說臘姐圓了房不久就跑掉了。有人在鎮上看見她,剪短了頭髮,穿上了黃軍裝,套上了紅衛兵袖章,在公路口搭的舞台上又喊又叫又唱又蹦。我想像造了反的臘姐一定是更加俊氣了。外婆的老家親眷說:“也不知她怎麽這樣恩將仇報,她婆家待她不壞呀,不是早早接過來做養媳婦,搞不好在她家那種窮地方早就做餓死鬼了。”老家親眷又說:“她跑到台上說婆婆公公怎麽虐待她,她公公是個公社書記,也算個小小父母官了,給她罵得不成個東西!哎喲,養媳婦造反,才叫真造反。養媳婦都去做紅衛兵了,這還了得?!……”

我問那老家親眷,後來臘姐去哪里了?親眷說:“總是野在縣城什麽地方吧?沒人再看見過她了。”

滿世界都是紅衛兵,都不知仇恨著什麽,打這個砸那個。那時我不到九歲,實在不明白紅衛兵們哪兒來的那麽深那麽大的恨。但恨總是有道理的,起碼臘姐的恨有道理,只是今天做了作家的我對那恨的道理仍缺乏把握。肯定不是因為我偷了她五塊錢。這是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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