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基米爾·納博可夫《洛麗塔》(19)

可能有人會想,既然一切障礙均已排開,眼前只有無限快樂和今人興奮的前景,我總可以塌下心,宜人她發出一聲解脫的嘆息。但根本不是!非但未曾享受微笑的“機會”之光芒,反而被各種各樣純論理的疑惑和恐懼所纏繞。比如:洛那麼湊巧總被排除在直系親屬的喜慶和喪禮儀式之外,人們會不會驚疑?你記得——我們沒讓她參加我們的婚禮。另一件事是:假設是“巧合”的長毛臂夠及到一位無辜的婦人並除掉了她,“巧合”難道不會在不信教的時朗無視其孿生臂的所做所為,出於同情草率地通知了洛嗎?這次事故的確只有拉姆斯代爾《日報》報道了——帕金頓的《記錄》或克裏邁克斯的《先鋒報》均未談及。Q營地是在另外一州,而且地方性的死訊比不上人們對全國性新聞的興趣;但我仍不能不想象到多麗.黑茲或許已經被告知了這噩訊,而且就在我去接她的路上,已經被我所不認識的朋友開車送回拉姆期代爾了。比所有這些推測和焦慮更令人不安的,是亨伯特·亨伯特,一位具有不明不白歐洲血緣的美國新公民,尚未采取任何要作他亡妻的女兒(十二歲另七個月)的合法保護人的行動。我敢采取行動嗎?每當我想象我赤身裸體被殘酷的“共同法”之眩目光輝庇護下的種種成文法團 團 圍住,便禁不住一陣瑟縮。

我的計劃是原始藝術的一件奇物:我要風馳電掣開車向Q營地去,告訴洛她母親要去一家我虛構的醫院經受一次大手術,然後偕同我的困倦的性感寶貝流連於各家旅館,而她母親的病情則日有好轉,但最後還是不幸去世。在我朝營地馳去時,我的焦慮不斷增長。我不堪想象,我可能在那兒找不到洛麗塔——或找到的是,另一個、驚恐的洛麗塔正向一些親友大喊求助:不是法洛夫婦,感謝上帝——她還不認識他們——但難道不會是其他一些我想不到的人嗎?最後,我決定打個長途電話,就是幾天前我著意模擬過的。雨下得很大,我在帕金頓泥濘的郊外一條岔路前停下車,這條路繞過城市匯入高速公路,這公路穿過山地便直通克裏邁克斯湖和Q營地。我輕輕關上發火,整整一分鐘坐在車裏振作精神,準備打那個電話。眼睛凝望著雨水,凝望著淹沒了的便道,凝望著一只消火栓:一個蠢東西,真的,塗著厚厚的銀漆和紅漆,伸出它兩只紅色犄角讓雨水浸淹,雨象奇特的血滴落在它銀白的鎖鏈上。毫無疑問,停在這些夢魘般的跛足者旁邊是忌諱的。我於是驅車進到一家加油站。當硬幣終於叮當當滿意地落下去,並有個聲音回答了我時,一場吃驚正等待我。

霍姆斯女士,營地女主人,對我說多麗星期一就走了(今天是星期三)隨她的小組登山行軍去了,今天很晚才可能回來。我是不是最好明天來,到底怎麼了——我沒詳細說什麼,只說她母親住院了,情況很糟,但別告訴孩子情況很糟,讓她做好準備明天下午跟我離開。兩個聲音在溫 暖而真誠的祝願中分別了,我的所有硬幣因為什麼奇異的機械失靈以好運突至的僻哩啪啦聲又跌還給我,盡管我由於不得不推遲天賜的福祉而感到失望,但這幾乎逗我笑了。人們可能會想,在我根本沒聽說之前,就發明創造了那支小探險隊,那麼,這些突然流出來的東西,這個間歇發作的退款,在命運先生的腦中,是不是正與此有關。

下一步呢?我繼續馳回帕金頓的商業中心,整個下午(天氣晴朗了,濕潤的城市如銀似鏡)全花在為洛選購漂亮衣物上。上帝,被強烈的偏好所激勵的是什麼樣瘋狂的購買啊,亨伯特這幾天就有這種偏好,棋盤格花布,明艷的棉布,衣飾的花絹邊,泡泡短袖,軟褶,舒服合體的緊身胸衣和寬大的裙子!噢,洛麗塔,你是我的女孩兒,就象維是坡的,貝是但丁的,哪個小女孩不喜歡穿一件圓裙子或超短褲旋轉呢?我心裏還想買什麼特別的東西嗎?嬌媚的聲音問著我。

泳衣嗎?我們有各種顏色的。夢似的粉紅、如霜的白色,槲果之淡紫色,郁金香紅色、噢啦啦居然還有墨玉之色。演出服怎麼樣?套裙?不要套裙。洛與我都討厭套裙。

購買這些衣物的指南是洛的母親在她十二歲生日時制做的人體 測量記錄,(讀者還記得《了解你的孩子》那本書)。我有種感覺,夏洛特在隱隱的嫉妒和不滿驅使下,不是在這兒添了一寸,就是在那兒加了一磅;但由於那少女在近七個月中肯定又長了,我想我可以安全地接受這些一月裏測量的大部分結果:臀圍,二十九英寸;大腿圍(就股溝下方54321,十七;小腿及頸圍,十一;胸圍,二十七;上臂圍,八;腰,二十三;身長,五十七英寸;體重,七十八磅;體形,細長;智商,121;闌尾尚在,感謝上帝。

離開這些測量記錄,我當然也能憑幻覺的光輝想象出格麗塔;我撫摸著我胸骨上的一塊刺痛,那就是她披著秀發的頭曾有一兩次靠住我的心房的地方;我還能感覺著她在我膝上溫 熱的肉體之重(這樣,就某種意識而言,我便總是“和洛麗塔在—起”就象孕婦“和胎兒在一起”),後來發現我的計算差不多都正確,倒也毫不為怪。何況我還多研究了一本仲夏購物薄,因此我能帶著一副頗為諳事的神態,流覽各種各樣的漂亮貨,運動鞋,膠底鞋,為壓碎的小山羊制做的壓碎的小出羊皮輕便舞鞋。為我這些苛刻要求服務的一位化著妝、穿黑衣的小組,將作父母的學識和精細的描述轉化成商業婉辭,比如“小了”。另一位年齡稍大、穿一身白衣裙,畫著水粉餅妝的婦女,好象我對兒童時裝如此精通竟今其感動了;因此,當拿給她一件前身有兩個“可愛的”兜兜的裙子的時,我就故意問了一個天真的男性問題,得到的獎勵是滿帶笑容的示範表演,表演裙子後背那條拉鎖的開關方式。其次我對各種短小又簡單的衣物有巨大興趣——虛幻中的小洛麗塔們在跳舞、降落、全圍在櫃台邊蹦蹦跳跳,吱吱喳喳。這場選購最後是以幾套小屠夫式樣的素凈的棉布睡衣結束的。亨伯特,時髦的屠夫。

在那些大商店裏,有一種神話般令人迷魂 的氣氛,根據廣告所說,一個職業女子可以買到全身時髦的工作套服,小姐妹可以夢想有一天,她穿上羊毛緊身衫能讓教室後排的男孩垂涎三尺。象真人那麼大的獅子鼻兒童塑料模型,暗褐色,綠色、棕色帶點、農牧神似的臉飄浮在我的身邊。我發現我是那家陰森恐怖的商店裏唯一的顧客,象條魚走動在淡藍綠色的水族館裏。我感覺到那些萎靡的店員腦中奇異的思緒,它們正護衛我從一個櫃台移向另一個櫃台,從巖石邊移向海草,而我挑選的腰帶和手鐲也仿佛從海上女妖的手裏落入透明的水中。我買了一只香味手提箱,把我買好的衣物裝進去,然後去了一家最近的旅店,為這一天感到欣慰滿意。

但是,和這個靜謐的、富有詩意的、吹毛求疵的購物下午有關的,是我想起了有個誘人的名字“著魔獵人”旅館或旅店,夏洛特在我獲得解放的前不久偶然提起過。靠了一本指南的幫助,我找到它的位置在隱秘的布賴斯地,從洛的營地開車需四小時。按說我可以打電話去,但又怕自己的聲音失去控制,結結巴巴象是害羞的洋經浜英語,於是決定發一封電報訂一間明天晚上的雙人房。我是一個多麼富有喜劇性、憂郁又搖擺不定的快樂王子啊!如果我告訴我的讀者我在發報時碰到的措詞麻煩,他們有些人會怎樣笑話我!我該怎麼寫:亨伯特及女兒?亨伯格與小女兒?亨伯格與未成年姑娘?

亨伯格與孩子?那個有趣的錯誤——結尾是“格”——最終還是成功了,或許還是我的這些猶豫的心靈感應回音呢。

而後,在夏日裏一個舒適愉快的夜晚,我想到了麻醉藥!噢,貪婪的亨伯特!當他獨自思量他那盒神奇的藥時,他難道不正是一個著魔的獵人嗎?為了驅趕開失眠的鬼怪,他是否應該自己嘗一片這種紫色的藥呢?一共有四十片,全說出來了——四十夜,有一個柔弱的小睡者在我悸動的身邊;我不能放棄一個這樣的夜晚嗎,只為了現在的入眠?當然不能:簡直太寶貴了,每個紫色小珍品,每個精微的帶著星團 的太陽系儀。噢,讓我為現在而傷感落淚吧!我已經厭倦老是冷嘲熱諷。

在這個死氣沈沈幽暗汙濁的監牢裏,每天的頭痛攪得人不安,但我必須忍耐。已經寫了一百多頁了,仍未談到點上。我記的日子已經亂了。大約是一九四七年八月十五日。

不要以為我還能繼續寫下去。心臟,大腦—i一切。洛面塔,洛麗塔,洛麗塔,洛麗塔,洛麗塔,洛麗塔,洛麗塔,洛麗塔,洛麗塔。排版工人,重覆下去吧,直到這頁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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