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德勒·《如何閱讀一本書》(19)

第十九·章如何閱讀社會科學

社會科學的觀念與術語幾乎滲透了所有我們今天在閱讀的作品中。

譬如像現代的新聞記者,不再限定自己只報導事實。只有在報紙頭版出現,簡短的“誰—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發生—何時何地發生”新聞提要,才是以事實為主。一般來說,記者都會將事實加上詮釋、評論、分析,再成為新聞報導。這些詮釋與評論都是來自社會科學的觀念與術語。

這些觀念與術語也影響到當代許多書籍與文章,甚至可以用社會評論來作一個歸類。我們也看到許多文學作品是以這類的主題來寫作的:種族問題、犯罪、執法、貧窮、教育、福利、戰爭與和平、好政府與壞政府。這類文學作品便是向社會科學借用了思想意識與語言。

社會科學作品並不只限定於非小說類。仍然有一大批重要的當代作家所寫的是社會科學的小說。他們的目標是創立一個人造的社會模型,能夠讓我們在科技的發展之下,檢驗出社會受到的影響。在小說、戲劇、故事、電影、電視中,對社會的權力組織、各種財富與所有權、財富的分配都作了淋漓盡致的描繪、譴責與贊揚。這些作品被認為有社會意義,或是包含了“重要的訊息”。在這同時,他們取得也散播了社會科學的元素。

此外,無論是任何社會、經濟或政治的問題,幾乎全都有專家在作研究。這些專家不是自己作研究,就是由直接面對這些問題的官方單位邀請來做。在社會科學專家的協助下,這些問題有系統地闡釋出來,並要想辦法解決這些問題。

社會科學的成長與普及,最重要的因素是在高中與大專教育中引進了社會科學。事實上,選修社會科學課程的學生,遠比選修傳統文學或語言課程的學生還要多很多。而選修社會科學的學生也遠超過選修“純”科學的學生。

※ 什麼是社會科學?

我們在談論社會科學時,好像是在談一個完全獨立的學科。事實上並非如此。

究竟社會科學是什麼呢?有一個方法可以找出答案,就是去看看大學中將哪些學科與訓練課程安排在這樣的科系之下。社會科學的部門中通常包括了人類學、經濟學、政治學與社會學。為什麼沒有包括法律、教育、商業、社會服務與公共行政呢?所有這些學科也都是運用社會科學的概念與方法才發展出來的啊?對於這個問題,最常見的回答是:後面這些學科的目的,在於訓練大學校園以外的專業工作者,而前面所提的那些學科卻是比較專註於追求人類社會的系統知識,通常是在大學校園中進行的。

目前各個大學都有建立跨科系的研究中心或機構的趨勢。這些研究中心超越傳統社會科學與專業科系的界限,同時針對許多理論與方法的研究,其中包括了統計學、人口學、選舉學(關於選舉與投票的科學)、政策與決策制定、人事訓練管理、公共行政、人類生態學,以及其他等等。這些中心產生的研究與報告,往往結合了十多種以上的專業。光是要辨認這許多種專業努力的結果就已經夠復雜了,更別提還要判斷這些發現與結論是否成立。

那麼心理學呢?一些劃分嚴格的社會科學家會將心理學排除在社會科學之外,因為他們認為心理學所談的是個人的特質問題,而社會科學關心的卻是文化、制度與環境因素。一些區分比較沒那麼嚴格的學者,則認為生理心理學應該歸類為生物科學,而不論是正常或變態心理學則該隸屬於社會科學,因為個人與社會整體是不可分割的。

附帶一提的是,在現在的社會科學課程中,心理學是最受學生歡迎的一門課。如果全國統計起來,選修心理學的學生可能比任何其他課系的學生都要多。有關心理學的著作,從最專業到最普遍的都出版了許多。

那麼行為科學呢?他們在社會科學中擔任什麼樣的角色?依照原始的用法,行為科學中包括了社會學、人類學、行為生物學、經濟學、地理學、法律、心理學、精神病學與政治科學。行為科學特別強調對可觀察、可測量的行為作系統化的研究,以獲得可被證實的發現。近年來,行為科學幾乎跟社會科學變成同義詞了,但許多講究傳統的人反對這樣的用法。

最後要談的是,歷史呢?大家都知道,社會科學引用歷史的研究,是為了取得資料,並為他們的推論作例證。然而,雖然歷史在敘述特殊事件與人物時,在知識的架構上勉強稱得上科學,但是就歷史本身對人類行為與發展模式及規則所提供的系統知識而言,卻稱不上科學。

那麼,我們能給社會科學下個定義嗎?我們認為可以,至少就這一章的目的來說可以。諸如人類學、經濟學、政治學、社會學的學科,都是組成社會科學的核心,幾乎所有的社會科學家都會將這些學科歸納進來。此外,我們相信大部分社會科學家應該會認為,即使不是全部,但大部分有關法律、教育、公共行政的作品,及一部分商業、社會服務的作品,再加上大量的心理學作品,也都適合社會科學的定義。我們推測這樣的定義雖然並不精密,但你可以明白接下來我們要說的了。

※ 閱讀社會科學的容易處

絕大部分社會科學看起來都像是非常容易閱讀的作品。這些作品的內容通常取材自讀者所熟悉的經驗—在這方面,社會科學就跟詩與哲學一樣—論說的方式也經常是敘述式的,這對讀過小說與歷史的讀者來說都很熟悉。

此外,我們都已經很熟悉社會科學的術語,而且經常在使用。諸如文化(比較文化、反文化、次文化)、集團、疏離、地位、輸入/輸出、下層結構、倫理、行為、共識等很多這樣的術語,幾乎是現代人交談與閱讀時經常會出現的字眼。

想想“社會”,這是一個多麼變色龍的詞,前面不知可以加上多少形容詞,但它總是在表達一種人民群居生活,而非離群索居的廣闊定義。我們聽到過失序的社會、不健全的社會、沈默的社會、貪婪的社會、富裕的社會……,我們可以從英文字典中第一個字母找起,最後找到“發酵的”(zymotic)社會這樣的形容詞—這是指持續動蕩的社會,就跟我們所處的社會一樣。

我們還可以把“社會”看作是形容詞,同樣有許多熟悉的意義。像社會力量、社會壓力、社會承諾,當然還有無所不在的社會問題。在閱讀或寫作社會科學時,最後一種是特別容易出現的題材。我們敢打賭,如果不是在最近幾周,也是在最近的幾個月內,你總可能讀過,甚至寫過有關“政治、經濟與社會問題”的文章。當你閱讀或寫作時,你可能很清楚政治與經濟問題所代表的意義,但是你,或是作者所說的社會問題,到底指的是什麼呢?

社會學家在寫作時所用的術語及隱喻,加上字裏行間充滿深刻的情感,讓我們誤以為這是很容易閱讀的。書中所引用的資料對讀者來說是很熟悉的,的確,那是他們天天讀到或聽到的字眼。此外,讀者的態度與感覺也都跟著這些問題的發展緊密聯系在一起。哲學問題所談論的也是我們一般知道的事情,但是通常我們不會“投人”哲學問題中。不過對於社會科學所討論的問題,我們都會有很強烈的意見。

※ 閱讀社會科學的困難處

說來矛盾,我們前面所說的讓社會科學看來很容易閱讀的因素,卻也是讓社會科學不容易閱讀的因素。譬如我們前面所提到的最後一個因素—你身為一個讀者,要對作者的觀點投人一些看法。許多讀者擔心,如果承認自己與作者意見不合,而且客觀地質疑自己閱讀的作品,是一種對自己投人不忠的行為。但是,只要你是用分析閱讀來閱讀,這樣的態度是必要的。我們所談的閱讀規則中已經指出了這樣的態度,至少在做大綱架構及詮釋作品的規則中指出過。如果你要回答閱讀任何作品都該提出的頭兩個問題,你一定要先檢查一下你自己的意見是什麼。如果你拒絕傾聽一位作者所說的話,你就無法了解這本書了。

社會科學中熟悉的術語及觀點,同時也造成了理解上的障礙。許多社會科學家自己很清楚這個問題。他們非常反對在一般新聞報導或其他類型的寫作中,任意引用社會科學的術語及觀點。譬如國民生產總值(GNP Gross National Product)這個概念,在嚴肅的經濟作品中,這個概念有特定限制的用法。但是,一些社會科學家說,許多記者及專欄作者讓這個概念承擔了太多的責任。他們用得太浮濫,卻完全不知道真正的意義是什麼。顯然,如果在你閱讀的作品中,作者將一個自己都不太清楚的詞句當作是關鍵字,那你一定也會跟著摸不著頭腦的。

讓我們把這個觀點再說明清楚一點。我們要先把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物理、化學等—區分出來。我們已經知道,科學作品(指的是後面那種“科學”)的作者會把假設與證明說得十分清楚,同時也確定讀者很容易與他達成共識,並找到書中的主旨。因為在閱讀任何論說性作品時,與作者達成共識並找到主旨是最重要的一部分,科學家的作法等於是幫你做了這部分的工作。不過你還是會發現用數學形式表現的作品很難閱讀,如果你沒法牢牢掌握住論述、實驗,以及對結論的觀察基礎,你會發現很難對這本書下評論—也就是回答“這是真實的嗎?”“這本書與我何幹?”的問題。然而,有一點很重要的是,閱讀科學作品要比閱讀任何其他論說性作品都來得容易。

換句話說,自然科學的作者必須做的是“把他的用語規定出來”—這也就是說,他告訴你,在他的論述中有哪些基本的詞義,而他會如何運用。這樣的說明通常會出現在書的一開頭,可能是解釋、假設、公理等等。既然說明用語是這個領域中的特質,因此有人說它們像是一種遊戲,或是有“遊戲的架構”。說明用語就像是一種遊戲規則。如果你想打撲克牌,你不會爭論三張相同的牌,是否比兩對的牌要厲害之類的遊戲規則。如果你要玩橋牌,你也不會為皇後可以吃傑克(同一種花色),或是最高的王牌可以吃任何一張牌(在定約橋牌中)這樣的規則而與人爭辯。同樣地,在閱讀自然科學的作品時,你也不會與作者爭辯他的使用規則。你接受這些規則,開始閱讀。

直到最近,在自然科學中已經很普遍的用語說明,在社會科學中卻仍然不太普遍。其中一個理由是,社會科學並不能數學化,另一個理由是在社會或行為科學中,要說明用語比較困難。為一個圓或等腰三角形下定義是一回事,而為經濟蕭條或心理健康下定義又是另一回事。就算一個社會科學家想要為這樣的詞義下定義,他的讀者也會想質疑他的用法是否正確。結果,社會科學家只好在整本書中為自己的詞義掙紮不已—他的掙紮也帶給讀者閱讀上的困難。

閱讀社會科學作品最困難的地方在於:事實上,在這個領域中的作品是混雜的,而不是純粹的論說性作品。我們已經知道歷史是如何混雜了虛構與科學,以及我們閱讀時要如何把這件事謹記在心。對於這種混雜,我們已經很熟悉,也有大量的相關經驗。但在社會科學的狀況卻完全不同。太多社會科學的作品混雜了科學、哲學與歷史,甚至為了加強效果,通常還會帶點虛構的色彩。

如果社會科學只有一種混雜法,我們也會很熟悉,因為歷史就是如此。但是實際上並非如此。在社會科學中,每一本書的混雜方式都不同,讀者在閱讀時必須先確定他在閱讀的書中混雜了哪些因素。這些因素可能在同一本書中就有所變動,也可能在不同的書中有所變動。要區分清楚這一切,並不容易。

你還記得分析閱讀的第一個步驟是回答這個問題:這是本什麼樣的書?如果是小說,這個問題相當容易回答。如果是科學或哲學作品,也不難。就算是形式混雜的歷史,一般來說讀者也會知道自己在讀的是歷史。但是組成社會科學的不同要素—有時是這種,有時是那種,有時又是另一種模式—使我們在閱讀任何有關社會科學的作品時,很難回答這個問題。事實上,這就跟要給社會科學下定義是同樣困難的事。

不過,分析閱讀的讀者還是得想辦法回答這個問題。這不只是他要做的第一件工作,也是最重要的工作。如果他能夠說出他所閱讀的這本書是由哪些要素組成的,他就能更進一步理解這本書了。

要將一本社會科學的書列出綱要架構不是什麼大問題,但是要與作者達成共識,就像我們所說的,這可是極為困難的事。原因就在於作者無法將自己的用語規則說明清楚。不過,還是可以對關鍵字有些概括性的了解。從詞義看到主旨與論述,如果是本好書,這些仍然都不是問題。但是最後一個問題:這與我何幹?就需要讀者有點自制力了。這時,我們前面提過的一種情況就可能發生—讀者可能會說:“我找不出作者的缺點,但是我就是不同意他的看法。”當然,這是因為讀者對作者的企圖與結論已經有偏見了。

※ 閱讀社會科學作品

在這一章裏,我們說過很多次“社會科學作品”,卻沒說過“社會科學書”。這是因為在閱讀社會科學時,關於一個主題通常要讀好幾本書,而不會只讀一本書。這不只是因為社會科學是個新領域,只有少數經典作品,還因為我們在閱讀社會科學時,主要的著眼點在一個特殊的事件或問題上,而非一個特殊的作者或一本書。譬如我們對強制執行法感興趣,我們會同時讀上好幾本相關的書。或許我們關心的是種族、教育、稅收與地方政府的問題,這也是同樣的狀況。基本上,在這些領域中,並沒有什麼權威的著作,因此我們必須讀很多本相關的書。而社會科學家本身也有一個現象,就是為了要能跟得上時代,他們必須不斷地推陳出新,重新修訂他們的作品,新作品取代舊作品,過時的論述也不斷被淘汰了。

在某個程度上說,如我們所看到的,哲學也會發生同樣的狀況。要完全了解一位哲學家,你應該閱讀這位哲學家自己在閱讀的書,以及影響他的其他哲學家的書。在某種程度上,歷史也是如此。我們提到過,如果你想要發現過去的事實,你最好多讀幾本書,而不是只讀一本書。不過在這些情況中,你找到一本主要的、權威的著作的可能,是相當大的。社會科學中卻並非如此,因此在閱讀這類書時更需要同時閱讀許多相關書籍了。

分析閱讀的規則並不適用於就一個主題同時閱讀很多本書的情況。分析閱讀適用於閱讀個別的書籍。當然,如果你想要善用這些規則,就要仔細地研究觀察。接下來要介紹的新的閱讀規則,則需要我們通過第三層次的閱讀(分析閱讀),才能進人這第四層次的閱讀(主題閱讀)。我們現在就準備要討論第四層次的閱讀。因為社會科學作品有這樣的特質,所以必須要用這樣的閱讀。

指出這一點,就可以說明為什麼我們會把社會科學的問題放在本書第三篇的最後來討論。現在你應該明白為什麼我們會這樣整理我們的討論。一開始我們談的是如何閱讀實用性作品,這與其他的閱讀完全不同,因為讀者有特定的義務,也就是如果他同意作者的觀點,就要采取行動。然後我們討論小說與詩,提出和閱讀論說性作品不同的問題。最後,我們討論的是三種理論性的論說作品—科學與數學、哲學、社會科學。社會科學放在最後,是因為這樣的書需要用上主題閱讀。因此這一章可說是第三篇的結尾,也是第四篇的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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