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健三郎《廣島札記 18》一個正統的人(下)

我們這些身居廣島之外的人們聽到這一傳聞,雖然會感到瞬間的酸楚和醒悟,但這種意識很快便會消失。而身在廣島的人們,除了那些原子彈受害者,或許也和我們抱有同感吧!

順便提一下,當廣島的那位青年因白血病死去,他的未婚妻緊隨其後自殺身亡的同一時期,東京曾舉行了一個授勳儀式。將勳一等旭日大綬章授予了美國空軍參謀長卡爾奇斯·E·盧默大將。他是一個曾在現場參與策劃向廣島、長崎投下原子彈的人物。關於這次授勳,據說政府負責人是這樣解釋的,他說:"我的家也曾在空襲中被燒燬,但這已經是20年前的事了。即或我們將恩怨置之度外,向轟炸過日本各城市的軍人授勳,豈不更能說明大國國民的寬容與大度嗎?"這種麻木不仁,已經是道德的墮落。在廣島人的眼裡,它是一種最為厚顏無恥的背叛。我們對於政治家或官僚們的道德觀實在是過分寬容了。只要他們沒有貪污,新聞界就不會對他們的這種道德墮落進行攻擊。然而,說出這種話的政治家們正是最卑鄙的。

在原子病醫院資料陳列室旁邊的一個房間裡,我邀請重籐博士、《中國新聞》社論委員金井先生、雜誌《廣島之河》的編者小西信子,還有在市內私人醫院做事務員的年輕的原子彈受害者村戶由子等四人,舉行一次電視討論會。這四位可以說是真正的廣島人,也就是能從本質上代表圍繞著廣島的原子彈爆炸而存在的諸多問題的人。我來廣島主持這次討論會。

除村戶之外,其他人我們都曾多次見面。我撰寫這本《札記》的目的之一就是要介紹他們的人生觀和對事物的看法。電視短片可以反映這些人們在工作中的最新成就。我為能夠參加這次討論會而感到欣喜。同時,我還感到幸運,我能夠第一次聽到村戶這位毫不屈服的原子彈受害者的典型發言,並將它記錄下來。

原子彈爆炸時,村戶只不過是個小孩。疤痕改變了村戶的面容,當她長大之後,每一天的希望就是想看看自己往日那未曾受傷時的面容。用她自己的話來說,就是希望找回"失去的美"。不是為了健康,只是為了找回"失去的美",她曾接受過多次手術。手術的結果使她認識到"失去的美"將永遠失去,再也尋找不回來了。於是她便作為將自己關在廣島家默默生活,面帶疤痕的無數女孩中的一員,開始思考今後的生活前途。

這種對失去的往日的嚮往和隨之而來的絕望,會使人一步步走近精神崩潰的邊緣。而且處於這種危機狀態下的人,在廣島無疑是為數眾多的。我們並不擁有任何積極的手段,足以將他們從瘋狂和自殺的狀態中拯救出來,我們只能是衷心地希望他們擺脫瘋狂,不去自殺而堅強地繼續活下去。

村戶是怎樣將她自己從由於過度的瘋狂和絕望而企圖自殺,以及近似神經症狀的隱居狀態中解救出來的呢?使她回心轉意的是禁止原子彈氫彈世界大會的第一次集會。在那裡,她有了一個最基本最本質的發現,那就是"正在受苦的不止我自己"。我曾多次聽人們說,第一屆禁止原子彈氫彈世界大會,它使在原子彈爆炸後,度過了黑暗、漫長而沉默的日日夜夜的廣島人第一次獲得了發言的機會,這對於原子彈受害者們來說具有何等劃時代的意義!它給予原子彈受害者以人類自我恢復的契機,同時,也為日本和世界從事和平運動的人們指明了奮鬥方向。我作為一個局外的旁觀者,很難對和平運動的歷史做出客觀的評價。而事實只是在於,如同第一屆大會這樣,使原子彈受害者體驗到人類的變革,這種禁止原子彈氫彈世界大會,其性質正在逐步發生變化。有人認為從中發現了某種頹廢,這決不是毫無根據的批評。當然,頹廢並非來自原子彈受害者一方。

借此機會,村戶從沉溺於過去拒絕同現實社會溝通而隱居起來的近似神經症狀的狀態下醒悟過來,能夠面對現實與未來。她在原子彈受害者的和平運動中參加部分工作,並曾去國外旅行。在法國,她會見了臨終前的居里夫人。不久將被白血病奪去生命的居里夫人,當時曾對村戶等所謂的原子彈受害少女們說,你們即便保持沉默,我也理解你們的所有痛苦。這些被稱為原子彈受害少女的人們,她們都同村戶一樣重振精神,戰勝了對"失去的美"的懷念和對毀了自己面容的疤痕的厭惡和羞辱。我們必須認識到,敢於登上講壇沐浴光環的她們,就是有過重振精神體驗的人們,而且,她們也是堅持這種精神,敢於接受原子彈受害少女稱呼的人們。包括村戶在內遭受原子彈災害的和平運動參加者們的意志就是"決不能再讓別人嘗受自己曾嘗受的痛苦",這是重籐院長和村戶的共同語言。原子彈受害少女和居里夫人的心無疑是完全相通的。

關於這一天要在電視中發表談話的事,村戶直到最後還在猶豫。這說明,她的回心轉意並非是教條的、一成不變的,她的每一天總是在不斷克服困難中度過。當電視觀眾們看到那副洋溢著美好憧憬的嚴肅面容時,一定會為之感動。村戶所說的"失去的美",道出了廣島所有受到疤痕傷害的女孩們的心聲。如上所述,無比威嚴的原子彈受害者們在同原子彈所帶來的災難進行著如此正統的鬥爭。而廣島的原子彈醫療工作,只有成為這場鬥爭的一個組成部分時,才有可能更為有效地發揮作用。

一個短短的電視片並不足以為《中國新聞》社論委員金井利博先生提供足夠的時間,對原子彈氫彈受害白皮書的計劃做出說明。這份計劃涉及到金井委員個人的人類觀和文明觀,而且這些觀點是在金井先生20年的廣島新聞工作者的生活中形成和發展的。正因為如此,拋開這些觀點去說明原子彈氫彈受害白皮書的計劃,對於金井先生來說是無法做到的。根據金井先生的想法,我也在製作這一電視片的過程中,進一步明確了以下兩個問題。納粹德國在奧茨維辛屠殺猶太人的真相,已廣為世人所知。然而,儘管在廣島已經發生了較之奧茨維辛有過之而無不及的人類悲劇,而且目前仍然存在這種悲劇重演的危險(或許玩世不恭的人們,認為國際政治中的馬基雅維裡主義1正是他們所希望的),卻決未為世人所周知。至少應該像奧茨維辛那樣,讓更多的人正確地瞭解曾經發生在廣島的那場人類悲劇的真相。

1馬基雅維裡,意大利人,主張為達到政治目的可以不擇手段——譯者。

另一個焦點是一個涉及到金井先生文明觀的問題。戰後,如果立即將戰爭的慘狀作為中心,則日本人將從這裡逃往四面八方。我們的生活形態便會成為一個從遠處圍著戰爭慘狀的麵包圈型。而當消費文明日趨繁榮的今天,人們卻把戰爭的慘狀拋在腳下,一直向上逃去,形成一個以奧林匹克為頂點的金字塔型。但是,這座金字塔內漆黑的空洞尚未被完全填補,廣島的人類悲劇還在那裡繼續存在著。原子彈氫彈受害白皮書運動,就世界而言,要像奧茨維辛那樣,讓全世界的人都切實而徹底地瞭解曾經發生在廣島的人類悲劇。而就日本人內部的國民反思而言,則是必須消滅存在於我們消費生活繁榮的金字塔內部的空洞。否則,我們就無法阻止像《讀賣新聞》專欄報道的19歲女孩遺書中所寫的那種"按照上天安排"的自殺。因為他們確信既得不到任何救助,命運也不會出現逆轉,從而墜入了絕望的深淵。

自從去年夏天我在廣島聽到金井社論委員關於原子彈氫彈受害白皮書的提案以來,我始終在關注著這項運動。到目前為止,至少在金井等人力所能及的範圍內,運動正在穩步發展。去年初秋,當我開始為本書撰寫介紹原子彈受害白皮書計劃的文章時,立即收到了金井先生的來信。他在信中首先坦率地談到了他是以怎樣的心情參加了那年夏天三縣聯席會議的禁止原子彈氫彈大會的。

"在三縣聯席大會和八·六和平大會上,最擁有大膽發言和揭露真相權利的就是原子彈受害者,尤其是已經死去的受害者。為紀念這些無法出席會議的人,曾舉行儀式,默哀一分鐘。"

金井先生是一位希望通過《原子彈受害者的呻吟》一文,傳達原子彈受害致死者聲音的新聞工作者。他曾在該文中指出:"作為實現原子彈氫彈受害白皮書的具體對策,最大的難題莫過於針對保守政權所採取的政策了。就其本質而言就是設法使他們從被玷污的太陽旗中拿出純潔的勇氣來。廣島大學的教授們在廣島成立了一個叫做談話會的組織。這是一個日本原子彈氫彈協會、三縣聯席會議和禁止核武器會議等三個系統能夠友好相聚為數不多的集會。根據該會日前的議程,我曾在會上再一次匯報了關於向聯合國提交白皮書的提案。會議最後成立了一個小委員會,由它擬定具體程序。

"以同原子彈受害者溝通思想為根本,從以保守政權和新聞媒介為對像所採取的對策入手,使白皮書運動作為一種國民運動得以普及;推動日本學術會議、厚生省、文部省、處務省和總理府等有關當局,將這一運動作為附帶調查納入國勢調查之中,爭取國會討論通過;還有調查方法,以及提高社會調查員才智能力等,諸如此類,問題相當繁雜。至於我個人只能從側面給予配合,以日本最高的智力活動的組織化和來自基層具有國民運動性質的推動力這一雙重結構,注視著白皮書運動的開展。實際上我自知力量微薄,只是想在不至討厭的情況下,有義務盡自己之所能為計劃的前景做出預測。"

談話會接受了金井社論委員的提案,去年10月發表了《對日本國政府的請求》和《告日本國民》等兩篇文章。時值開展國勢調查的1965年,文章明確指出,國勢調查必須包括原子彈氫彈受害者這一重點,同時還涉及原子彈受害者的隱私,以及向著以琉球民政府為首的國際化方向擴展等問題,藉以推動金井提案的發展。目前,我們這些身居廣島之外而又關注著廣島的人們,需要的是應將自己投入到原子彈氫彈受害白皮書的運動中去。用金井先生的話來說,就是站在《原子彈受害者的人類呻吟》一方,成為"原子彈受害者的同志"。

小西信子等人創辦的《廣島之河》,於今年初已出版了第十一期,仍在努力堅持著。它的刊頭語中指出:"在當今的日本,又出現新的威脅和平的徵兆,令我等原子彈受害者深感憂慮。掌權者汲汲於炫耀威容,而我等庶民沒有任何值得誇耀的,有的只是申述事實的語言而已。"

如今因身患原子病而躺在病床上的正田篠枝,在美軍佔領下的1947年,從被強制保持沉默的原子彈受害者的人群中挺身而出,非法出版了和歌集《懺悔》。在畫有原子彈轟炸後的廢墟1的扉頁上,附有一首和歌:

悲歎的日記,

獻給同胞的亡靈。

他們曾被迫,

被迫接受死亡的來臨。

1位於廣島市中部,原廣島縣產業獎勵館遭原子彈轟炸後的廢墟,是唯一永久保存的原子彈受害紀念物。——譯者

這本和歌集是關於原子彈所帶來的人類悲劇最早的一幅素描。這位堅強不屈的和歌詩人的詩與和歌,都收在這部和歌集裡。她的詩猛烈地抨擊了對盧默將軍的授勳。而兩首悲痛的問答體和歌,將富有哲理性的對話,最大限度地凝縮成短歌形式,堪稱這方面的典型作品。洋溢在和歌中的殘酷而苦澀的幽默沁人心脾。

20歲的姑娘,

被原子彈奪去光明。

當我死後,

願將我的眼球獻上。

雖然你說,

死後當將眼球獻出。

但卻無法說,

那受傷的眼睛已毫無用處。

在這部和歌集的《後記》裡還就拆除原子彈轟炸遺跡問題進行了評倫。其觀點同原子彈受害白皮書的主張有直接關聯,它是說明白皮書在廣島正以迅猛之勢不斷擴展的一個例證。《後記》指出:"拆除原子彈轟炸遺跡,一直是一個糾纏不清的問題,而最近,清理了和平公園一帶的土地,它開始作為一個具體問題,被提到議事日程上來了。有人認為轟炸遺跡附近的3·3平方米土地價值20萬日元,如果在這裡蓋起大廈,將成為本市的財源;也有人認為原子彈已廣為世人所知,轟炸遺跡應該拆除;還有人竟說它會使人們想起死去的人。諸如此類,不一而足。我真想向著這些主張"拆掉它"的人們大喝一聲:"混蛋!"我們這些原子彈的受害者們,發誓不能再讓人類重遭那一天的慘禍。為了書寫人類和平的歷史,這一珍貴的歷史遺跡必須永遠保留。原子彈固然已為全世界所知曉,但是所瞭解的只不過是它的威力而已,至於廣島人曾經展開一幅何等殘酷的地獄畫卷;時隔19年後的今天,仍然怎樣受著放射能障礙的折磨和困擾,所有這一切還遠未被人所知。關於原子彈轟炸遺跡的存在,是一個應該以世界的眼光加以思考的問題。"

一向深沉持重的重籐博士,在電視片中也沒有談得很多。但他卻滿懷日漸堅定的決心,談到希望弄清原子彈受害者生出的下一代是否健康的問題(他的談話同此類調查可能引起的不安保持著微妙的平衡,而且同談話會聲明中指出的原子彈受害者的隱私問題,認識也判一致的);他還指出:世界強國即便以擁有核武器而沾沾自喜,而在人類的歷史長河中,它必將成為一個污點;他表示希望日本能有一些政治家,絕對不容許日本蒙上上述污點,永遠是一個不擁有核武器,並反對擁有核武器的國家。他的談話令我深受感動。我曾多次去過廣島,也曾屢屢同重籐博士會面,但這是重籐博士唯一一次直接言及政治的談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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