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懷著又新鮮又無奈的心情,佩著紅袖章,尾隨著上海第一批上山下鄉的知青隊伍,落戶在江西峽江地區。

可是當農民不是孩提時的幻想,唯有想做“人類靈魂工程師”的希望在支撐著我,唯有天天拜讀“小紅書”的信仰在鼓動著我。我和孟姓的女生住在隔板攔起的小間裏,兩個雖不是一個學堂,因同齡又同室,熟悉後悄悄話漸漸多了。

她在家中是獨生女,經濟條件優裕,常常將吃膩了的糖果糕點散發給村民的孩子。她嬌養慣了,弱不禁風的樣子,難以承受種田之苦,村辦小學唯一的教師名額當然地輪到了她。她的工作很輕松,我就顯得較疲憊。農忙季節披星戴月,烈日黴雨,曬黑了的我,只得臉朝黃土背朝天,接受再教育。她少曬太陽,膚色白凈,活潑,談吐富有節奏感,很能吸引人。相比之下,我就差勁了。男知青戲稱我是“小小鴨”,她自然是“大天鵝”羅!可是,也有看不慣她的人,那人是每次政治運動的“積極分子”,他對我說,小孟的資產階級思想嚴重,你要提高警惕,把她的錯誤言行記錄下來。我鬼使神差地聽信了他的話,也可能出於我的嫉妒,竟暗暗照著辦了。

她常將家中寄來的用品,主動給我用,我認為她在用好逸惡勞的習慣影響人;有好吃的,她親熱地給我嘗嘗,我以為這是糖衣炮彈的侵襲;每當她在閑談中,有非議貧農和嘲笑知青的,我就悄悄地記錄下來。有一次,她提早放了學,興沖沖地闖進室內,見我伏在床沿上,上前就拍肩,並低頭湊近看我寫字。“小小,在偷寫情書?”“不是的!”我急忙用手捂著,迅速地合上小本子。她瞄瞄本子上的紅字,瞧瞧我惶恐的模樣,調皮地眨眨眼,忙事去了。此後,我不敢再記了,然而小本子上已記了近10頁紙。

70年代初,掀起“紮根、結合一輩子”的宣傳,從上到下,從地區到社隊,都召開知青大會,對有人破壞上山下鄉言行進行大批判,“積極分子”要我發言表態。我會上不敢提名,但因舉例證據充分,內容豐富,獲得好評,我得意忘形,會後在會議主持人的鼓動下,熱血沸騰,沖動地把小本子上交了。領導當場決定任用我而撤去了她的教職。

我要上課了,很激動,仿佛是代表先進階級占領了講台,但是,當站在簡陋的課桌前,我感到惶惶不安,已經開裂的大黑板仿佛在張嘴咬我的手,粉筆字怎麽也寫不端正。

這天,她卻病了。因拒絕檢查,傳說她將再接受大會的批判幫助。傍晚,她走了。她請人用獨輪車推著離開山村。10多個學生,自動聚在村口的大樟樹下,淚眼汪汪,目送著老師遠去。暮色掩蓋了大地,唯有吱哩吱哩的獨輪車聲久久地在山村回響。

她調回老家鄉下去了,再也沒來看看生活了一年的山村。數年以後,聽說她不走運,那些年上大學、進工礦沒她的份,因為那小本子放進了檔案,影響了前途。

為此她一直未婚。又有人說,她結婚後,因難產,鄉下條件差,永遠“走”了。

然而有晚,她又悄然地回來了。她拍一下我的肩,揚揚小本子,悵然一笑:“小小,我愛你,你為何恨我?”我無言以對,一口氣弊住了。我從夢中驚醒。我愧悔交加,耳際響著獨輪車吱哩吱哩的響聲……她走了,知青們對我貌合神離,我感到悲哀。似乎是贖罪,又好像是懺悔,我把課余時間,差不多全攬了知青組裏的活幹。挑水、擔糞、砍柴毫無怨言。可是仍得不到諒解,我像負罪似地背著包袱,那樣沈,沈得傷心。誰之過?是那年蒲松齡筆下的怪獸妖精再現,作怪——鬼迷心竅?是那年少不懂事——誤入迷途?是那年……真難說清,我懺悔,常常想起小本子。我怨恨。這著魔的日子。我常常仿佛聽到獨輪車吱哩吱哩的響聲。可塑性的年齡,我那年17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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