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爾珈看到K臉上帶著驚訝的神氣,一動不動站在那裏,不由得對他笑了起來,接著又把他拉到火爐旁邊那張高背長椅那兒,能有這樣的機會跟他在一起促膝談心,她似乎感到由衷的快活,但這是一種不帶絲毫嫉妒的心滿意足的快活。正因為她沒有絲毫嫉妒,因此對K也沒有任何企求,這對K來說都是無害的,所以他很高興地望著她那對藍眼睛,這對眼睛既不媚人,也不嚇唬人,而是質樸,坦率。似乎弗麗達和老板娘的警告,並沒有使他對那些事情抱更多的懷疑,而是變得更善於觀察和鑒別了。奧爾珈說剛才他稱道阿瑪麗亞的心眼兒好,她感到很驚奇,這時,他跟她一起笑了出來,因為阿瑪麗亞盡管在各方面有不少好的品質,可是心眼好卻說不上。於是K解釋說,他這句讚語實在是指奧爾珈說的,只是因為阿瑪麗亞那麽專橫,她不僅把別人在她面前說的話都扯到自己身上去,而且還要迫使別人不論說什麽都把她包括進去。"這可是真的,"奧爾珈說,她變得一本正經起來,"這比你想的還真實。阿瑪麗亞年紀比我小,也比巴納巴斯小,可是她的話,是決定我們一家是禍是福的至高無上的命令,當然,我們一家不管是禍是福,她擔負的責任也比任何人都重。"K心裏想,這是誇大其詞,例如阿瑪麗亞剛剛說過,她從來不關心她哥哥的事情,他的事情奧爾珈倒都知道。"教我怎麽說清楚呢?"奧爾珈說。"阿瑪麗亞說不關心巴納巴斯,也不關心我,她除了兩個老人以外實在誰也不關心,她只是日日夜夜照料老人;剛才她又去問他們需要什麽,上廚房去給他們煮吃的東西了。為了他們,她連自己身子不舒服也不顧了。因為從晌午起她就覺得不舒服,一直躺在這張高背長椅上。可是雖然她不關心我們,我們仍舊依靠她,就好像她是我們的大姐姐似的,要是她對我們的事情提出什麽勸告的話,我們一定會接受,只是她從不肯這樣做罷了,她跟我們很不相同。你見識過很多人,又是從外鄉來的,你是否也認為她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她給我的印象似乎是個很不快活的人,"K說,"照你說,你們都尊重阿瑪麗亞,可是就說巴納巴斯吧,阿瑪麗亞明明不讚成他當城堡的使者,甚至還譏諷他,他還是接受了這個差事,這又怎麽能說你們尊重她的勸告呢?""要是他還能幹別的活兒,他馬上會辭掉這個差事的,因為他自己並不滿意這份差事。""他不是一個熟練的皮鞋匠嗎?"K問道。"當然,他是一個熟練的鞋匠,"奧爾珈說,"他在空閑的時候,就常給勃倫斯威克幹活,而且只要他喜歡,他可以找到日夜忙不完的活兒,還可以掙到不少的錢。""唔,"K說,"那他可以在使者和鞋匠中間選擇一個啊。""選擇一個?"奧爾珈吃驚地問。"你以為他當城堡使者是為了錢嗎?""他可能是為了錢,"K說,"你不是說他自己也並不滿意這份差事嗎?""他是不滿意,可那是為了其他種種原因,"奧爾珈說,"不過這是給城堡當差呀,不論怎樣,這總算是城堡裏的差事,至少人家會這麽想。""啊!"K說。"難道你對這一點也有懷疑嗎?""曖,"奧爾珈說,"我並不真的懷疑,巴納巴斯確實是到城堡的那些機關裏去的,侍從也把他當作自己人接待,他也可以遠遠地見到各種官員,也會把相當重要的信件委托他傳送,甚至還叫他傳遞口信,這種情況畢竟是很多的,因此,像他這樣年紀的一個小夥子已經有這樣的成就,我們應該感到驕傲。"K點點頭表示同意,他已經不再想到回家了。"他自己也有制服嗎?"他問道。"你是說那件外套吧?"奧爾珈說。"他沒有制服,那件外套是早在他當使者以前阿瑪麗亞給他做的。可是你現在倒是觸到痛處了。他早就應該有一套——不是制服,因為城堡裏制服不多——部裏發的衣服,他們也答應過發給他一套的,但是城堡辦這一類事總是拖拖拉拉的,最糟的是你永遠不知道拖拉的原因到底是什麽;這可以理解為這件事情正在考慮之中,但也可以理解為這件事還沒有進行,比方說,巴納巴斯還在試用階段,從總的看來,也可以理解為整個事情已經確定了,那就是由於某種原因,他們已經撤銷了這個諾言,巴納巴斯得不到那套衣服了。你搞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或者要過了很久才能弄清楚。我們這兒有這樣一句話,也許你已經聽人說過了,那就是:官方的決定就像大姑娘一樣羞答答。""這倒是一句很確切的評語,"K說,他把這句話看得比奧爾珈還認真,"一句很確切的評語,官方的決定,可能還有其他一些特點也是跟大姑娘相似的。""也許是吧,"奧爾珈說,"可是就這套官方的衣服來說,這是巴納巴斯一個最大的苦惱,既然我們大家都同甘共苦,所以也是我的最大的苦惱。我們都問自己為什麽他得不到官方的衣服,可是都說不出一個道理來。整個事情並不這麽簡單。例如,官員們顯然不穿官方發的衣服,就我們這兒所知道的以及根據巴納巴斯告訴我們的來說,官員們來往都穿便服,當然是很講究的便服。唔,你見過克拉姆。巴納巴斯自然不是一個官員,連最低一級的也算不上,他也決不至於僭越地夢想當一個官員。可是聽巴納巴斯說,高級侍從也不穿官方的衣服,當然,人們從來沒有在村子裏看見過他們,也許有人認為這是一種自我安慰,可這種自慰是靠不住的,難道巴納巴斯也可以算是高級侍從嗎?他不是;任憑你怎樣偏袒他,你也沒法說他是,單憑他常常在村子裏,甚至還住在鄉下這一點,就足以證明他不是高級侍從了,因為高級侍從甚至比一些官員都難以接近,也許他們是不大接見人的,也許他們比許多官員的級別還要高,這是有證據的,因為他們活兒幹得很少,巴納巴斯常說,望著這些在回廊上緩步走著的身材高大、身分高貴的人可真了不起,巴納巴斯總是遠遠地躲開他們。唔,他可能是一個低級侍從,可是,這些人總有一套官方發的衣服,至少在他們下鄉來的時候總穿著官方的衣服,精確地說,那並不是正式制服,這種衣服有許多不同的式樣,可是不管怎麽樣,人們一看他們的衣服就知道他們是城堡裏來的侍從,你在赫倫霍夫旅館裏就看見過一些這樣的侍從。這種衣服最突出的一點是剪裁得特別合身,一個莊稼漢或者手藝匠是沒法穿的。唔,這樣的衣服他們就沒有發給巴納巴斯,這不僅僅是可恥或者丟臉的事情——這一點你還是能夠想得開的,——而且是因為事實上每逢我們情緒沮喪的時刻——我和巴納巴斯就常常有這種時刻,——我們就會懷疑一切。這時我們就禁不住要問,巴納巴斯真的是在幹城堡的差使嗎?不錯,他是出入辦公室的,但這果真是城堡的辦公室嗎?如果城堡裏果真有辦公室,那麽容許巴納巴斯進去的,是不是那些辦公室呢?

"有一些房間他能進去,但那只是整個機關的一部分,因為有一道道壁壘擋著,壁壘後面還有更多的房間。他們又並不是真的不準他通過那道壁壘,只是在碰見上司時,他們就會喝退他,這樣他也就不知道怎樣才能通過這些壁壘了。再說,在那兒人人都被人監視著,至少我們是這樣想的。而且,如果沒有什麽任務要他去執行而冒冒失失闖進去,那麽,即使他闖了進去,對他又有什麽好處呢?你不應該想像這些壁壘是一條明確的分界線;巴納巴斯總是給我這樣的印象。甚至在那些容許他進去的房間門口也有壁壘,因此你就可以知道有些壁壘他是可以通過的,這些壁壘跟那些他沒有通過的是一模一樣的,由此看來,一個人似乎不該去猜測在那最終的層層壁壘後面的辦公室跟他已經見過的不同。我們只是在心情沮喪的時刻才會這樣猜測。但是我們的懷疑並沒有到此為止,我們無法約束我們的懷疑。巴納巴斯見過官員,巴納巴斯傳遞過信件。但是那些官員是誰,那些信件又是什麽?現在,他說,他指定給克拉姆送信,克拉姆親自向他作指示。唔,這可能是一個莫大的恩寵,連高級侍從都沒有得到這樣的恩寵,簡直教人無法相信,簡直嚇人。你只要想一想,直接派給克拉姆,而且跟他面對面地說話!可是,情況果真是這樣嗎?呢,假設真的是這樣,那麽,為什麽巴納巴斯要懷疑人們說他就是克拉姆的那位官員,到底是不是真的克拉姆呢?""奧爾珈,"K說,"你準是在開玩笑了;你對克拉姆的面貌怎麽也懷疑起來了呢,誰都知道他是個什麽樣子,就連我也看見過他。""當然不是開玩笑!K,"奧爾珈說,"我這一點兒也不是開玩笑,我說的完全是正經話。我把這一切告訴你,並不單是為了要在感情上寬慰我自己而增加你的負擔,這是因為你既然問起巴納巴斯,阿瑪麗亞就叫我把他的事情告訴你,也是因為我覺得,讓你多了解一些情況,也許對你是有用處的。我這樣做同時是為巴納巴斯著想,這樣你就不會在他的身上寄托太多的希望,也就不會有失望的痛苦,而你的失望,也會使他痛苦。他很敏感,比如,昨天晚上他就因為你對他不滿而一夜沒有睡著。他特別註意你說的那句話,你說你有了他那樣一個使者前途就不妙。他就是為了這句話一夜沒有睡著。我相信你不知道他有多麽難受,因為城堡的使者必須嚴格控制自己。他簡直沒有一刻輕松的時候,甚至跟你在一起的時候也是這樣,雖然在你自己看來,你並沒有對他提出什麽苛求,因為你對使者的職權有你自己的一貫看法,你是根據這種看法提出要求的。但是在城堡裏,他們對使者的職權卻有不同的規定,跟你的看法是無法取得一致的,即使說巴納巴斯應該全心全意地做好這份工作吧——不幸,似乎他也常常想這樣做的。人們會承認這一點,也不會提出任何異議,要不是存在著巴納巴斯到底是不是真的是個信使這個問題的話,當然,不管怎樣,當著你的面,他可不能對這個問題表示任何懷疑,要是這樣,那就不啻是損害他自己的存在,嚴重地觸犯他深信自己一直在俗守的法律,他的這種懷疑甚至對我也不是直截爽快地說出來的,我得甜言蜜語哄他,騙他,愛撫他,他才有所流露,而且還不承認他的懷疑真是懷疑。他有些像阿瑪麗亞的性格。我敢說他準是沒有把什麽事情都告訴我,哪怕我是他惟一的知己。可是我們倆常常談起克拉姆,我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你知道弗麗達不喜歡我,她從來就不讓我瞧他一眼,可是盡管這樣,他的模樣在村子裏大家都是很熟悉的,有些人看見過他,人人都聽到過他,從見過的幾次印象和一些傳聞以及各種歪曲的因素,構成了一幅基本上是真實的克拉姆的形象。可這也不過只是基本上真實罷了。至於細節,大家就莫衷一是了,也許同克拉姆的真面目還不怎麽像。因為人家說,他到村子裏來的時候是一副樣子,離開村子的時候又是一副樣子;他喝過啤酒以後跟喝啤酒以前不一樣,他醒著的時候跟睡著的時候也不一樣,他獨自一個人的時候又跟他對人們說話的時候不一樣,而且——這一點教人最無法理解——當他在城堡裏的時候,他幾乎又成了另外一個人。甚至在村子裏,人們對他的描述也都大不相同,大家對他的長短、大小、舉止風度和胡子式樣都各有各的說法;幸而其中有一點卻是大家一致的,就是他始終穿著同一套衣服,一套有著長長的燕尾的黑色晨禮服。各種不同的說法當然不是什麽魔術的變幻,這是很容易解釋的;這取決於當時觀察者的心情如何,取決於他激動的程度如何,取決於他在謁見克拉姆時所抱的希望或失望的種種不同的程度如何,況且,一般說來,他見到克拉姆的時間也不過一兩秒鐘而已。我告訴你的這一切,正是巴納巴斯常常告訴我的,總的說來,對一個與此並無切身利害關系的人來說,這種解釋也就很充分了。可是對我們來說,這是不夠的;巴納巴斯對著他說話的那個人是否真的是克拉姆,這對巴納巴斯可是件生死攸關的事。""對我也是如此。"K說,他們在高背長椅上彼此挨得更近了。

奧爾珈說的這一切教人喪氣的話當然影響了K,但是發現別人至少在表面上也和自己處於十分相同的境地,在他看來卻是極大的慰藉,他可以同他們聯合起來,可以在很多方面同他們接近,這跟弗麗達的情況不同,可以跟她接近的方面並不多。固然,他逐漸放棄了所有打算通過巴納巴斯獲得成功的希望,但是巴納巴斯在城堡裏的處境越糟,他覺得巴納巴斯在村子裏就會跟自己結合得越緊密;他從來也沒有想到他會在村子裏聯合巴納巴斯和他的姐妹一同去進行這樣一場絕望的鬥爭。自然,情況解釋得還遠遠不夠全面,可能也會得出相反的結果,一個人不應該被奧爾珈這種無可懷疑的天真所左右,就把巴納巴斯的正直誤認為真的。"各種有關克拉姆模樣的描繪,巴納巴斯都聽熟了,"奧爾珈繼續說道,"他收集了許多說法,還進行了比較,也許收集得太多了,他甚至有一次在村子裏從車窗外看見了克拉姆,或者是他相信他看到的就是他,因此他作了充分的準備,打算下次好好地認識一下克拉姆,可是——你怎麽解釋這一點?——當他在城堡裏走進辦公室,他們給他指出那就是克拉姆的那個官員時,他又不認識了,後來有好久在他的想像中總以為這不是他常見的克拉姆。但是假使你問巴納巴斯,這個克拉姆跟平常大家所描摹的克拉姆到底有什麽不同,他又答不上來,或者他也會試著告訴你,給你描述城堡裏的那個官員,但是他所描述的跟我們平常所聽到的克拉姆恰恰又是一模一樣的。那麽,巴納巴斯,我對他說,幹嗎你要懷疑那不是克拉姆呢?幹嗎要自尋煩惱呢?於是他又顯然是痛苦地開始琢磨起城堡裏的那位官員的特點來,但是他似乎只是追憶而不是描述那些特點,再說,他所回憶的也都是一些雞毛蒜皮——比如,一種特殊的點頭的姿態,或是一件沒有扣上的背心,——你簡直沒法認真對待。據我看來,克拉姆接見巴納巴斯的方式倒是比較重要的。這是巴納巴斯常常形容給我聽的,他甚至還描畫了那間房間的樣子。通常容許他進去的是一間很大的房間,但是那不是克拉姆的辦公室,甚至也不是任何一位官員的辦公室。一張長書桌把這間屋子隔成了兩個房間,書桌的兩端靠著兩邊的墻壁;書桌這一邊的一間狹小得幾乎兩個人都很難擦肩而過,這是給官員們使用的,另一邊的那間很寬敞,那是一些當事人,觀察者,侍從和使者們等候的地方。書桌上並排地放著一本本翻開的大書,官員們站在書桌旁邊,大半都是在翻閱那些書。他們並不盯著一本書看,可是他們又並不交換書本,而是交換站的地方,看他們那樣你擠我搡地交換地方的情景,巴納巴斯總是覺得非常驚訝,因為那兒簡直沒有轉身的余地。緊挨著書桌放著一張張矮桌子,錄事們就坐在矮桌子旁邊,在官員需要筆錄的時候,他們就根據口授寫下來。巴納巴斯對這種工作方式一向感到很驚奇。官員們從不明確地發布命令,也不高聲口授指示,你幾乎說不上這位官員到底是否在口授什麽東西,因為他似乎就像原先那樣在繼續看著書本,只不過在看書的時候低聲說著什麽話,而錄事們卻聽得清這種悄聲低語。有時聲音實在太低了,錄事坐在自己的坐位上怎樣也聽不清,那時他就得跳起來,聽清了口授的內容以後,又馬上坐下去寫下來,然後又跳起來聽,再坐下去寫,就這樣跳起坐下忙個不停。這是多麽奇怪的工作!簡直教人無法理解。當然,巴納巴斯看這一類事情有的是時間,因為在克拉姆偶爾召見他的時候,他總得常常在這間大房間裏先站上好幾個鐘頭或好幾天。而且,即使克拉姆看見了他,他也向克拉姆作了一個立正的敬禮,但是這也並沒有多大的意思,因為克拉姆可能又會轉過臉去看他的書,把他忘到九霄雲外去了。這樣的事常常發生。像這樣可有可無的送信任務到底有什麽用處呢?當一清早聽到了巴納巴斯說他又要上城堡去,我就很悲傷。這又是一次完全徒勞無益的跋涉,一個白白浪費的日子,一個毫無結果的希望。這到底有什麽好處呢?家裏卻堆滿了補鞋匠的活兒,永遠做不完,勃倫斯威克又老是在催。""哦,這麽說,"K說,"巴納巴斯就得這樣堅持下去才能分配到任務啊。這是可以理解的,那個地方好像冗員太多了,每一個人不可能每天都分配到事情於,你不用因此抱怨,大家一定都是這樣的。總的說來,像這樣一個巴納巴斯終於也接到了任務,他已經給我帶來兩封信了。""這是對的,當然,"奧爾珈答道,"我們可能是抱怨錯了,尤其是像我這樣一個姑娘,只知道一些道聽途說的事情,不像巴納巴斯那樣什麽都懂,他一定還有許多事情藏在肚子裏沒有告訴我。可是讓我告訴你,他們是怎樣把信交給他的,比如說,你那兩封信。巴納巴斯不是直接從克拉姆手裏拿到那些信的,而是從一個錄事手裏拿到的。沒有具體的日子,也沒有具體的時刻——這也就是為什麽這份差事看起來好像很輕松,實際上卻使人精疲力竭的道理,因為巴納巴斯必須隨時隨地保持著警覺,——一個錄事忽然想起了他,給他做了一個手勢,當時克拉姆顯然並沒有作任何指示,他只是繼續在看他的書。的確,巴納巴斯走過去的時候,克拉姆正在擦他的眼鏡,但他是常常擦眼鏡的,不過,如果他不戴眼鏡仍然看得見東西的話,當時他也許會瞧一瞧巴納巴斯,然而,巴納巴斯卻懷疑他什麽也沒有看見;因為克拉姆的眼睛差不多總是閉著的,看起來好像已經睡著了,只是在夢裏擦著他的眼鏡罷了。當時那個錄事在桌子下面的一堆文稿裏搜索著,隨手撿出了那一封給你的信,因此,那封信實在並不是最近寫的,從外面的信封看來已經很舊,撂在那兒已經有好久了。但如果真是這樣,那他們為什麽要讓巴納巴斯等那麽久呢?為什麽也讓你這麽等著呢?自然,那封信也一定擱了好久,因為它早已失去時效了。他們就是這樣使巴納巴斯落得了一個又差又慢的信使的名聲。錄事心安理得地說一句這是克拉姆給K的信,就把信交給了巴納巴斯,隨後便叫他退下。可是巴納巴斯卻得貼身藏著那封他好不容易得來的信,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回家來,於是我們就像這樣坐在這張高背長椅上,他告訴我拿到這封信的經過,我們倆就分析所有的細節,估計他所獲得的成就有多大,最後發現他所獲得的原來是微不足道,於是兩個人便對這個成就懷疑起來,到臨了弄得巴納巴斯撂下了信,也不再想送給你了,可是也不想去睡覺,就那樣整夜坐在他的矮凳上修補鞋子。事情就是這樣,K,現在你已經聽到了我的全部秘密,你也就不會奇怪為什麽阿瑪麗亞對這些事情這麽冷淡了。""可是那封信後來怎樣了呢?"K問道。"那封信嗎?"奧爾珈說。"哦,過了一些時候,等到我為了那封信把巴納巴斯折磨夠了,這可能是過了好幾天或者好幾個星期以後,他才又撿起那封信來,把它送出去。在這些實際事務上,他倒總聽我的話。因為我聽了他告訴我的經過以後,往往能從最初得到的印象中清醒過來,又重新振作起精神來,可是他卻不能,也可能是因為他知道的事情更多一些。所以我總是找這樣那樣的話對他說,比如說:你到底在追求些什麽,巴納巴斯?你夢想的是什麽樣的前程,是什麽樣的雄心壯志?難道你想爬得那麽高,把我們,把我,全都甩在你的後面嗎?你追求的就是這些嗎?我怎麽能相信你對自己所有的成就會這樣不滿呢?現在我只能認為你對你的成就不滿意!你只要看一看周圍的人,看看咱們的鄰居有哪一個人能混得像你這樣好。我承認他們的處境跟咱們不同,他們除了日常的營生以外,再沒有任何余地可以讓他們產生非分之想了,可是即使不跟他們比較,也一眼看得出你混得很好。可能會有障礙、疑慮和失望,但是,這只意味著你所獲得的一切都不是沒有付出代價的,也意味著你必須為每一個細小的事情而奮鬥,這是咱們事先就知道的;這一切使咱們更有理由感到驕傲,而不是灰心喪氣。再說,難道你不也是同樣在為咱們大家奮鬥嗎?難道這一點對你來說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嗎?這一點沒有給你傾註新的力量嗎?我有你這樣一個弟弟感到幸福,甚至驕傲,這樣的事實難道還不能給你信心嗎?使我失望的並不是你在城堡裏所獲得的微小的成就,而是我對你的成就所作出的貢獻太少啦。你可以到城堡裏去,你可以按時上辦公室去,你一整天一整天地跟克拉姆呆在同一間屋子裏,你是一個公認的官方使者,你有權利要求官方發給制服,你接受了人家委托給你的重要使命,你有著一切你當之無愧的榮譽,可是你從城堡回到家裏來,不是擁抱我,也不是樂得掉下淚來,一看到我你就灰心喪氣,對什麽都懷疑起來,除了修補鞋子,什麽都不感興趣,你把那封有關咱們未來命運的信都撂在角落裏不管啦。我就是這樣對他說的,等到我一天又一天翻來覆去說了這些話以後,他終於嘆了一口氣,撿起那封信走了。然而促使他出去送信的動力,也許並不是我說的那些話,而是他想再到城堡裏去的欲望,如果他不把信送到,他是不敢去的。""可是你說的這一切都是絕對正確的,"K說,"你對這一切理解得這樣透徹,真教人驚嘆。你有著一個多麽聰明的頭腦啊!""不,"奧爾珈說,"你上了這些話的當了,或許他也上了當了。因為他到底又有什麽成就呢?他能上辦公室去,但那似乎根本不是一間辦公室。他同克拉姆談話,但是那個人真的是克拉姆嗎?是不是某個有點像克拉姆的人呢?或許至多是一位秘書吧,他有一點像克拉姆,於是竭力想使自己更像他一些,裝出一點克拉姆的那種睡眼惺松的架勢來。他這一方面的性格模仿起來是最容易不過的,有不少人學他這種樣子,盡管他們都知道其他方面是不容易學的。像克拉姆這樣的人是大家都想見的,可他又難得露面,這就很容易在大家的想像中產生出許多不同的形狀。比如,克拉姆在這村子裏有一個名字叫摩麥斯的秘書。你認識他,是嗎?他也是躲在幕後不見人的,可我看見過他好幾次了。一個長得挺結實的年輕小夥子,你說他不是這樣的嗎?所以,顯然他一點兒也不像克拉姆。可是你在村子裏會發現有人發誓賭咒地說摩麥斯是克拉姆,他就是克拉姆,此外不再有別的克拉姆了。人們就是這樣把自己鬧得迷迷糊糊的。所以,又有什麽理由可以說城堡裏的情況就不是這樣呢?有人指定一位官員當作克拉姆介紹給巴納巴斯,他是否像克拉姆,巴納巴斯始終犯疑。而且每一件事情都證明他的懷疑是有根據的。我們能設想克拉姆會和其他官員一起,耳朵後面夾了一枝鉛筆,在一間普通屋子裏擠來擠去嗎?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巴納巴斯像一個孩子,也像孩子一樣信任人家,他常常說:那位官員的確很像克拉姆,要是他坐在自己辦公室裏的辦公桌上,門上寫著他的名字,那麽,我就一點兒也不會有什麽懷疑了。這是孩子氣的話,可是說的也有道理。自然,假使他在城堡裏就向人家探問事實的真相,也許就更有道理了,因為從他的談話看來,當時周圍站著的人一定很多。他們的說法盡管並不比那個給他介紹克拉姆的人所說的話更可靠,但是在眾說紛壇中準會有一點共同的根據,一點可供相互比較的共同根據。這不是我的想法,這是巴納巴斯的想法,可他不敢實現他的想法,他不敢對任何人說出這些想法,惟恐無意中觸犯了某一條未經宣布的法令而失去了他的職業;你看他是多麽疑惑不決;這種可憐的疑惑不決,比他所作的全部描繪更清晰地說明了他在城堡裏的地位。他連開口問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都不敢,在他看來,這一切該是多麽模糊和可怕啊!我一想到這點,就責備自己不該讓他獨自一個人到那些情況不明的房間裏去,雖然他還算有勇氣而不能說是一個懦夫,但那兒的環境還是影響著他,當他站在那兒的時候,顯然是嚇得發抖。"

"我想,說到這裏你已經接觸到問題的關鍵了,"K說。"正是這一點。你到底告訴了我,我相信我能夠清楚地了解這種事情了。巴納巴斯年紀太輕,擔當不了這樣的差事。他告訴你的這些事情,在表面上沒有一點是值得認真看待的。他在城堡裏既然嚇得神志不清,他自然就失去了觀察事物的能力,你逼著他把看到的情形說給你聽,你聽到的也就只是亂七八糟編造出來的東西。這並不使我奇怪。害怕官方是你們這裏的人生來的脾性,它通過各種方式和各個方面影響了你們的全部生活,你們自己又盡量加強這種影響。不過,基本上我也並不反對敬畏官方;假使官方是好的,那又為什麽不應該受到別人的敬畏呢?只是不該突然派一個像巴納巴斯這樣毫無經驗的小夥子到城堡裏去,他從來也沒有跑出村外一步,你卻指望從他嘴裏探聽到一切真實可靠的情報,把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作為解釋的根據,又把自己的一生幸福寄托在這樣的根據上。再沒有比這種事情更錯誤的了。我承認我自己恰恰也是這樣讓他引上了錯誤的道路,我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然後又忍受失望的苦痛,這兩者都不過是根據他說的話,換句話說,也都是沒有根據的。"奧爾珈不吱聲。"我要說服你別再相信你的弟弟是很不容易的,"K繼續說道,"因為我知道你是多麽愛他,對他的期望又那麽大。但是我必須說服你,哪怕只是為了你對他的愛和期望。我要指出的是,總有什麽東西——我不知道那是什麽——阻礙了你,使你看不清巴納巴斯究竟得到了人家多大的恩賜——我不想說他的成就。人家準許他上辦公室去,你也許喜歡說接待室,好吧,就算是接待室吧,那一定還有通到接待室後面去的門,假使一個人有勇氣的話,那些壁壘是能夠通過的。比如拿我來說吧,這間接待室就絕對走不進去,至少在目前走不進去。我不知道跟巴納巴斯說話的那個人是誰,或許是全部人員中最低級的錄事,但即使是最低級的,你也可以通過他同他的上司發生關系,假使這一點也辦不到,他至少能告訴你他上司的名字,假使他連這一點也辦不到,他也能告訴你誰能知道他上司的名字。那個所謂克拉姆的人,也許跟真的克拉姆毫無共同之處,兩個人的面貌也可能並不相似,只有在巴納巴斯的眼中看來才會相似,那是因為他害怕得連眼睛也看不清楚了,這個克拉姆可能是一個最低級的官員,甚至根本不是一個官員,但他總還是在辦公桌上辦公的,他總還是翻閱那本大書的,他總還是在給錄事低聲口授什麽,當他的眼光偶爾落在巴納巴斯的身上時,他總還是有所思索的,即使這些也都不是真實的,他和他的動作都是無關緊要的,但把他安置在那兒至少是有一定的用意的。這一切都說明,在那兒並不是什麽都沒有,而是有著一些可以給巴納巴斯利用的機會的,至少有那麽一兩件事物他可以利用;如果巴納巴斯除了懷疑、焦灼和失望以外一無所得,那是他自己的過錯。這只是從事情的最不利方面來解釋,事實卻絕不會那麽不利。因為我們實實在在收到了兩封信,當然,我並不把這些信看得多麽重要,但是比巴納巴斯所說的卻重要一些。就算這些信是毫無價值的陳年舊信,是從一大堆同樣毫無價值的舊信裏隨手撿出來的,並不比市集上鸚鵡表演銜牌算命時叼出來的書信高明多少;就算完全是這樣吧,這兩封信還是跟我的命運有關系。這兩封信對我顯然是有意義的,盡管並不一定有利,因為根據村長夫婦的證實,它們是克拉姆親筆寫的,村長還確認,這種信意義重大,盡管確實是私人的和非公開的,可是仍然很重要。""村長是這樣說的嗎?"奧爾珈問道。"是的,他是這樣說的,"K回答她。"我一定得把這件事告訴巴納巴斯,"奧爾林連忙說道,"這會給他一個很大的鼓勵。""但是他並不需要鼓勵,"K說,"你鼓勵他,就等於說他做得對,他就會按照目前這樣繼續幹下去,然而,這正是他於不出任何名堂來的原因。要是一個人的眼睛縛上了繃帶,不管你怎樣鼓勵他,叫他透過繃帶往外瞧,他決不會看見什麽東西。只有把繃帶拿掉了以後,他才看得見。巴納巴斯需要的是幫助,而不是鼓勵。只要想一想,在城堡這樣一個龐大的統治機構有著各種錯綜覆雜的關系——我來到這兒以前,我還以為我對這種統治機構的性質是有所認識的,我這種想法多麽幼稚!——在城堡裏,唔,全都是權威人物,他們的對方是巴納巴斯,只有巴納巴斯一個人,只有他一個人可憐巴巴地蜷縮在一間辦公室的又黑又冷落的角落裏消磨一生,對他來說,這就是夠光榮的啦。""K,你別以為我們把巴納巴斯面臨的困難估計低了,"奧爾珈說,"我們對權威當局懷著足夠的敬意,你自己也這樣說過的。""但這是一種不恰當的敬意,"K說,"你們的敬意不該用在這種地方,這種敬意反而褻讀了對方。巴納巴斯獲得了進入辦公室的特權,但是他在辦公室裏什麽事情也不做,白白浪費了時間,回來後還要輕視和貶抑那些自己剛才還在他們面前發抖的人,或者就是心灰意懶,連信也擱下不肯送了,交給他的使命也不去執行了,難道這樣濫用特權你能說是出於敬意嗎?這跟敬意差得遠哩。可我還要說一句責怪的話,奧爾珈,我也應該責怪你,我不能寬恕你。盡管你以為你對當局是相當尊敬的,可是你卻把這麽一個年輕、懦弱和孤單的巴納巴斯送到城堡裏去,至少你沒有勸他別上那兒去。"

"你的譴責,"奧爾珈說,"也是我開頭自己所作的譴責。其實並不是我叫他到城堡裏去的,我沒有叫他去,那是他自己去的,但是我應該盡量設法不讓他去。用強迫的辦法,用巧妙的辦法,用說服的辦法。我應該攔住他不讓他去,可是如果今天要我再下決心的話,如果現在我對巴納巴斯和我們全家所處的窘迫境地,也像當時那樣感到痛心的話,如果巴納巴斯盡管明明知道擺在他面前的責任和危險,還是含著微笑離開我到城堡去的話,那麽,雖然在這中間已經發生了這許多事情,我還是不會把他拉回來的,而且我相信,要是你處在我的地位,你也不會拉他回來的。你不知道我們的處境有多麽困難,這就是為什麽你對我們大家,特別是對巴納巴斯不公平的原因。那時候我們抱的希望比現在大,不過也並不是很大,而我們的處境卻是很苦的,現在也還是這樣。弗麗達一點也沒有給你談起我們的情況嗎?""只是隱隱約約地談了一些,"K說,"沒有說到什麽具體的事情,可是一提起你的名字她就生氣。""旅館的老板娘也沒有告訴你什麽事情嗎?""沒有,沒有談起什麽。""旁人都沒有談起嗎?""一個人也沒有。""當然啰,誰能告訴你什麽事情呢?關於我們的事情,人人都曉得一點,有的是他們打聽到的事實,有的不過是誇大其詞的傳聞罷了,大部分是編造出來的,他們毫無必要地猜測我們的事情,但是又沒有一個人真的願意說出來,大家不好意思把這些事情說出來。他們不說是很對的。K,甚至在你的面前也很難說出來;你聽了這些事以後,你可能就會離開我們——你不會嗎?——再也不跟我們來往了,哪怕這些事對你似乎並沒有多大關系。這樣,我們就會失去你,而我可以坦白地說,現在對我來說,你幾乎比巴納巴斯在城堡裏幹的差事還更重要。可是,盡管這一下午的話已經談得我昏頭昏腦,可我還得把事情告訴你,要不然你就看不透我們的處境,而使我感到最苦痛的是,你會繼續虧待巴納巴斯。我們之間要達到完全的一致也就不可能了,你既不能幫我們的忙,我們也不可能再給你幫什麽忙。可是我還得問你一個問題:你真的要聽嗎?""你問這幹嗎?"K說,"假使必要的話,我是很願意聽的,可你為什麽這樣巴巴地問我?""這是因為迷信,"奧爾珈說,"像你這樣天真,幾乎跟巴納巴斯一樣的天真,你會卷人到我們的旋渦裏來的。""快點告訴我吧,"K說,"我並不害怕。像你這樣婆婆媽媽大驚小怪的樣子,倒真是要把事情越搞越糟啦。"

阿瑪麗亞的秘密

"讓你自己去判斷吧,"奧爾珈說,"我警告你,這事情聽起來很簡單,一個人不能馬上就懂得為什麽它有這樣重要的意義。城堡裏有一位名叫索爾蒂尼的大官員。""我已經聽到過他的名字了,"K說,"我上這兒來跟他也有關系。""我可不這樣想,"奧爾珈說,"索爾蒂尼很少露面。你是不是聽錯了,把他當作了索爾提尼,把提聽成了蒂了吧?""你說對啦,"K說,"那是索爾提尼。""是呀,"奧爾珈說,"索爾提尼是很出名的,他是一個最勤勞的職員,大家常常談起他;可是索爾蒂尼卻不大愛交際,大多數人都不知道有他這麽一個人。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在三年多以前。那是在七月三日救火會舉辦的慶祝會上,城堡也參與了這次慶祝會,並且還贈送了一輛新式救火車。索爾蒂尼據說是擔負著救火會的領導責任,也許他只是代理別人的——官員們就這樣互相遮掩,所以很難知道真正負責的到底是哪一位官員,——索爾蒂尼參加了救火車的贈送儀式。自然,還有不少從城堡裏來的人參加,其中有官員,也有侍從,索爾蒂尼保持了他的一貫作風,把自己藏在幕後。他是一個矮小、老弱、思慮沈著的紳士,凡是見到他的人都會註意他額頭上的那種皺紋;布滿在額頭上的扇形皺紋——雖然他肯定還不到四十歲,皺紋卻實在不少——一直延伸到他的鼻根。我從來沒有看見過像他這樣的人。我們也參加了那次慶祝會。阿瑪麗亞跟我為了這次慶祝會,早就興奮了好幾個星期了,我們也準備好了參加這次盛會的節日衣服,一部分還是特地新做的,阿瑪麗亞的衣服更漂亮,一件雪白的罩衫,胸前鑲著一道道像泡沫一般聳起的花邊,媽媽為了縫這件罩衫,把她所有的花邊全用光啦。我妒忌死了,在參加慶祝會的前夕哭了整整半夜。只是當第二天早晨,橋頭客棧的老板娘跑來看我們的時候——""橋頭客棧的老板娘?"K問道。"是呀,"奧爾珈說,"她是我們的一個親密的朋友,唔,她來了,她不能不承認阿瑪麗亞打扮得比我漂亮,於是她安慰我,答應把她自己那副波希米亞紅寶石項鏈借給我戴。當我們準備動身的時候,阿瑪麗亞站在我的旁邊,我們大家都誇讚她,爸爸說:你們聽我這句話,今天阿瑪麗亞準會找到一個丈夫。於是我不知怎麽的,就把我最大的驕傲,我那副項鏈脫下來,戴在阿瑪麗亞的頸上,心裏也不再妒忌了。我拜倒在她的勝利面前,我覺得別人也一定都會拜倒在她的面前的。也許使我們感到非常驚奇的是,她的風度與往常大不相同,因為她本人實在並不怎麽美,但是,她那憂郁的眼神(從那天以後就一直是這樣)卻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我們,使人不由自主地要向她膜拜。每一個人都註意到這一點,甚至雷斯曼跟他的妻子來領我們去的時候,他們也這樣說。""雷斯曼?"K問。"對,雷斯曼,"奧爾枷說,"我們是一向受到人們尊重的,要是我們不去,慶祝會就不能順利地開始,因為我的父親在救火會裏是第三把手。""你的父親居然還那麽活躍?"K問道。"你說我的父親嗎?"奧爾現反問道,好像沒有完全聽懂他的意思。"三年以前他還是一個相當年輕的人呢,比如說,有一次赫倫霍夫旅館失火的時候,他背上馱了一個官員一口氣從屋子裏跑了出來,這個官員名字叫格拉特,是一個身材魁梧的人。那時我也在場,實際上並沒有什麽危險,不過是火爐附近的一根幹柴開始冒煙了,格拉特就嚇得向窗子外面喊救命,救火隊趕去了,雖然火早已滅了,但是爸爸還是把他背了出來。因為格拉特當時發現自己已經不能動彈了,在這樣的情況下,當然還是小心的好。只是因為你提起爸爸,我才告訴你這個故事;從那時到現在不到三年多,可是你瞧他現在是個什麽樣子。"這時,K才發現阿瑪麗亞已經回到房裏來了,但是她離得遠遠的,在她父母坐的桌子旁邊,母親害了風濕癥,兩只手臂不能動彈,她一面餵母親吃東西,一面勸父親耐心等著,一會兒就要輪到他了。但是她的勸告沒有效果,因為她的父親饞著要喝湯,顧不得身子軟弱,想自己拿來喝,先用匙子舀,後來幹脆想捧起碗來喝,可是都沒有能喝成,他氣得嘴裏直嘟囔;他的嘴唇還沒有碰到匙子,匙子裏的湯早就沒有了,他的嘴也喝不到碗裏的湯,因為搭拉著的胡須早已浸到了湯裏,撒得到處都是湯,就是到不了嘴裏。"難道三年的時間就把他變成了這副樣子嗎?"K問道,然而他對這兩個老人卻產生不出一點同情心來,那整個角落包括那張桌子在內,只能使他感到厭惡。"三年,"奧爾枷慢慢地回答道,"或者說得更正確一點,在慶祝會上的幾個鐘頭裏就變成了這個樣子。慶祝會是在村子靠近小溪的一塊草地上舉行的;當我們到達時,那兒已經擠得人山人海了,好多人是從鄰近的幾個村子來的,聲音喧囂,鬧得人心裏發慌。爸爸當然首先帶我們去瞧那輛救火車,他一看見就樂得笑呵呵的,這輛新救火車使他感到非常快活,立刻就開始進行檢驗,並且給我們講解,他聽不得一句反對或者懷疑的話,一碰到他有什麽東西非要指點給我們看不可的時候,就一個勁兒地讓我們大家彎著身子趴在車身下面看,巴納巴斯不想看,就挨了他一巴掌。只有阿瑪麗亞沒有理會這輛救火車,她穿著那套漂亮的衣服筆直地站在救火車旁邊,誰都不敢跟她說一句話,我有時跑到她的身邊拉拉她的手臂,她也不吱一聲。我們在救火車前面站了那麽久,就沒有註意到索爾蒂尼,這一點我到今天也說不出是什麽原因,後來還是在爸爸轉過身去的時候才發現了他,很明顯,他一直就靠在救火車後面的一只輪子上。當然,當時我們周圍是一片可怕的喧鬧聲,還不光是平常的那種喧鬧聲,因為城堡送給救火會的除了救火車以外,還送了幾只喇叭,這種與眾不同的樂器,你只要輕輕吹一下——連一個小孩子也會吹,——就會發出震天響的噠噠聲;這種喇叭聲就會教你想起準是來了土耳其人啦,這種你怎麽也聽不慣的喇叭聲,聽到一聲你就會嚇得跳起來。而阻因為喇叭是新的,誰都想去試一試,又因為是慶祝會,誰都可以吹。有幾個吹鼓手就在我們的耳朵旁邊改,也許是阿瑪麗亞把他們引來的。在這樣的情況下要保持頭腦靈敏就很難了,再加上我們還得聽爸爸的話,把最大的註意力集中在那輛救火車上面,因此這麽久我們都沒有發覺索爾蒂尼在場,況且我們也不知道他是誰。"那是索爾蒂尼,最後還是雷斯曼悄悄地對我的爸爸說——我正在爸爸旁邊,——爸爸興奮得不得了,就對他深深地鞠了一個躬,還揮手教我們也鞠躬。爸爸一向崇拜這位以前從未見過的索爾蒂尼,把他看做是救火會事務方面的權威人物,在家裏常常談起他,所以,我們現在能夠親眼看到索爾蒂尼,對我們來說,實在是一件十分震驚、十分重要的大事情。但是索爾蒂尼並沒有理睬我們,這倒並不是只有他才這樣,因為官員們在公開場合大都是不招呼人的,況且他已經很累了,只是因為公務在身才不得不呆在那兒。感到這類任務特別費勁的還不算是最糟的官兒,有的官兒和侍從索性跟老百姓混在一起了。只有他一聲不響地呆在救火車那兒,卻把那些原想挨過去請求他什麽事情或者說一句恭維話的人都嚇跑了。所以,他也是在我們發覺了他好半天以後,這才註意到我們。那也只是在我們向他恭恭敬敬地鞠了躬,爸爸為我們向他表示了歉意以後,他才向我們這邊看,帶著厭倦的神氣逐個打量著我們,好像為了發現自己得一個又一個地看下去而唉聲嘆氣,一直到最後他的眼睛落到了阿瑪麗亞身上,他得擡起頭來才能看清楚阿瑪麗亞,因為她的個兒比他高得多。他一看到她便怔住了,跟著就跳過車轅來挨近她,起先我們誤會了他的意思,爸爸還領著我們迎上前去,但是他舉起手來制止我們,接著又揮手把我們趕走。當時的情況就是這樣。我們取笑阿瑪麗亞果然找到了一位丈夫,我們就這樣傻裏傻氣地快活了整整一個下午。但是阿瑪麗亞比往常更沈默了。她深深地陷入了索爾蒂尼的愛情中去啦,勃倫斯威克說,他平時為人比較庸俗,不理解阿瑪麗亞那樣的性格。但是這一回我們都認為他是說對了。那天我們大家樂得幾乎發狂了,每一個人,連阿瑪麗亞也在內,半夜回家的時候都好像喝了城堡的美酒似地暈頭轉向了。""那麽,索爾蒂尼呢?"K問。"對,索爾蒂尼,"奧爾珈說,那天下午我在他身邊走過的時候看到好幾回,他交疊著雙臂坐在救火車的車轅上,一直呆到城堡裏的馬車來接他回去。他甚至連救火演習都沒有跑過去看,爸爸是十分希望索爾蒂尼會去看的,因為他在這場演習中表演得比所有跟他年齡相同的人都出色。""你們沒有再聽到他的消息了嗎?"K問道。"你好像很關心索爾蒂尼似的。""哦,是的,我很關心,"奧爾珈說,"啊,聽到的,我們當然聽到有關他的事情。第二天早晨我們從熟睡中給阿瑪麗亞的一聲尖叫驚醒了;別人在床上翻了一個身又躺下去睡了,可是我卻完全給她吵醒了,便跑到她那兒去。她手裏拿著一封信站在窗口,這是一個人剛從窗外遞進來的,他還在外面等候回音呢。信寫得很短,阿瑪麗亞已經看過了,握在她垂著的手裏;我看到她這副倦情的嬌態,感到她是多麽可愛啊!我在她身邊跪了下來,讀著那封信。我還沒有讀完,她瞟了我一眼,就從我手裏把信拿回去了,但是她實在沒法子再讀第二遍,便把信撕得粉碎,又抓起碎片照準窗外那個人的臉上扔去,接著就關上了窗子。我們的命運就在這天早晨決定了。我說決定了,但是在前一天的下午,每一分鐘也都同樣是具有決定意義的。""那麽,信裏說了些什麽呢?"K問。"對啦,我還沒有把這告訴你呢,"奧爾珈說道,"這是索爾蒂尼寫給那個戴了紅寶石項鏈的姑娘的一封信。我不能覆述這封信的內容。這是召她到赫倫霍夫旅館他那兒去的一張便條,要她馬上就去,因為半小時以後,他就得離開了。這封信是用最最下流的話寫的,那種話我還從來沒有聽見過,我只能從字面上猜測其中的一半意義。凡是不認識阿瑪麗亞的人,看到一個姑娘接到這樣的信,一定會認為是奇恥大辱,盡管人家並沒有碰她一下。這不是一封情書,連一句溫柔的話也沒有,相反的,索爾蒂尼由於阿瑪麗亞的出現而變得心神不寧,工作的註意力也分散了,顯然他因此大發雷霆了。後來,我們為了了解真相,把所有的碎片都拼湊起來;很明顯,索爾蒂尼原想在當天下午直接回城堡去,但是為了阿瑪麗亞的緣故,他在村子裏留下來了,但是過了一夜還沒有能把她忘掉,第二天早晨,他氣極了,於是就寫了那封信。任何人讀到這種信,最初也必然會勃然大怒,連一個最冷血的人也不會例外,不過,假使換了別人,再讀信裏那種威脅的語氣,恐懼心馬上又會占上風,可是阿瑪麗亞只感覺到憤怒,她從來不知道為自己或是為別人害怕什麽的。當我重新爬上床去睡覺的時候,心裏不斷想著信上最後的那一段話——那一段話只說了一半就打住了:你得給我馬上來,要不然,我就……阿瑪麗亞仍然坐在窗台上望著外面,好像在等著再有什麽送信的人來,她準備像對付第一個送信人那樣去對付他們。""當官兒的就是這個樣子,"K勉強地說,"這不過是其中的一種類型罷了。你的爸爸又怎麽辦呢?我希望他向有關部門提出強烈的抗議,要是他不想直截了當上赫倫霍夫去提出抗議的話。這件事最糟的並不在於阿瑪麗亞所受到的恥辱,這是容易補償的,我不懂你為什麽要誇大其詞地強調這一點;索爾蒂尼寫的這樣一封信怎麽會使阿瑪麗亞蒙受一輩子的恥辱呢?……聽了你講的故事,人家還以為這是她終身洗不掉的恥辱呢,這是絕對可能的,要挽回阿瑪麗亞的名譽是很容易的,過不了幾天,事情就會全部煙消雲散,真正可恥的倒是索爾蒂尼自己,而不是阿瑪麗亞。使我感到恐怖的是,索爾蒂尼居然可能濫用威權到如此地步。這種事情這次是失敗了,因為幹得太露骨了,太赤裸裸了,又碰到阿瑪麗亞這樣一個有力的對手,但是這種事情要是在條件比這稍為不利的場合下,再有一千次也能成功的,甚至連受害者本人都發覺不出自己的恥辱來。""噓,"奧爾珈說,"阿瑪麗亞正往這邊瞧著哩。"阿瑪麗亞已經侍候父母吃完了東西,現在忙著給母親脫衣服。她剛解開了母親的裙子,讓母親的手臂摟住她的脖子,在脫裙子的時候,又把母親抱起一點兒,然後再輕輕地把她放下來。她的父親還在生氣,因為先照顧了他的妻子,其實這不過顯然因為她的身子比他更不行罷了,他這會兒正想自己脫衣服,或許他也想借此作為對他所認為的女兒行動太緩慢的一種譴責;可是盡管他開始幹的是最輕易和最不必要的事情,只是脫去那雙松松地穿在腳上的大拖鞋,然而他連這雙拖鞋也脫不下來,他大口地喘著氣,不得不就此罷手,重新直挺挺地躺在椅子上。"可是你還不知道真正具有決定意義的事情是什麽,"奧爾珈說,"你說的話也許都對,但是具有決定意義的是,阿瑪麗亞沒有上赫倫霍夫去;她對待信使的態度也許是能夠得到寬恕的。人家也不會去追究;但是因為她沒有上旅館去,詛咒就落到我們一家人的頭上,這樣也就使她對待信使的態度變成不可饒恕的冒犯行為了,是的,這一點到後來甚至是公開提出的一條主要罪狀。""什麽!"K大聲叫了出來,但是看到奧爾珈舉起兩只手來懇求他不要大聲叫嚷,便又立刻壓低了聲音。"難道你,作為她的姐姐,也竟然說阿瑪麗亞應該順從索爾蒂尼的意思,趕到赫倫霍夫旅館去嗎?""不,"奧爾珈說,"老天保佑我,可別這樣懷疑我,你怎麽能這樣想呢?我不知道還有哪個人能像阿瑪麗亞那樣什麽事情都幹得那麽正確的。假使當初她上赫倫霍夫旅館去了,我當然也會照樣支持她;可是她沒有去,這是了不起的英雄行為。至於我,我坦白地承認,要是我接到了那樣的一封信,我準要去了。我受不了那種威脅,我害怕會發生什麽意外,只有阿瑪麗亞才受得住。因為對付這樣的事情是有很多辦法的;比如說,換了另一個姑娘,就會把自己打扮起來,故意磨磨蹭蹭地挨上一些時間,然後再到赫倫霍夫旅館去,目的只是去撲一個空,也可能會發現索爾蒂尼打發信使出去後就馬上離開了,這是非常可能的,因為這些老爺們的心請是變幻無常的。但是阿瑪麗亞既不那樣做,也不采取任何其他方式,因為她受到的侮辱太深了,所以絕無保留地一口回絕了。她只要做出一點順從的樣子,在恰當的時刻跨進赫倫霍夫旅館,那麽懲罰就不會落到我們身上來了,我們這兒有不少非常聰明的律師,哪怕無中生有,他們也能編出一大套來,可是在這件事情上,他們連無中生有的影子都沒有,然而相反卻有什麽蔑視索爾蒂尼的信啦,侮辱他的信使啦,等等。""可是這一切懲罰和律師又算得上什麽呢?"K說。"阿瑪麗亞決不會因為索爾蒂尼的罪惡的起訴而受到控告和懲罰吧?""她會的,"奧爾珈說,"她會受到的,當然不是按照正式的司法訴訟程序;她並不是直接受到懲罰,可是照樣在其他方面受到懲罰,她跟我們一家人受到的懲罰有多麽沈重啊,這你也一定開始看得出來了。在你看來,這是不公正的,是可怕的,但是全村就只有你一個人抱著這樣的看法,這種看法是對我們有利的,應該是使我們感到安慰的,如果這種看法顯然不是建築在錯誤的觀點上,我們就真會感到安慰了。我可以很容易地證明這一點,你得原諒我,要是我順便提起弗麗達的話,可是在弗麗達跟克拉姆之間,拋開這兩件事情的最後結果不談,一些最初發生的情況是同阿瑪麗亞跟索爾蒂尼之間的情況非常相似的,而且,盡管開頭聽起來你也許會大吃一驚,但是現在你聽起來就覺得很自然了。這不僅是因為你已經聽慣了這樣的事情,光是習慣還不能減弱一個人的正常判斷力,還因為你已經擺脫你原來的偏見了。""不,奧爾珈,"K說,"我不懂得你幹嗎要把弗麗達也扯進來,她的情況跟這不一樣,別把這兩件不同的事情混淆在一起,現在你還是繼續講你的故事吧。""如果我堅持要比較的話,請你不要見怪,"奧爾珈說,"在你身上還保留著偏見的殘余,所以一提到弗麗達,你就覺得非保護她不可,不讓人家拿她來作比較。她是用不著保護的,而是應該受到讚揚的。拿這兩件事情來比較,我並不是說它們完全一樣,而是說這兩者之間的關系正如黑與白的關系一樣,而白的是弗麗達。一個人對弗麗達最不該做的事情就是嘲笑她,像我那回在酒吧間就很粗魯地嘲笑過她——事後我感到很抱歉,——可是即使有人嘲笑她,那也是出於嫉妒或者敵意,不管怎樣,總還能叫人發笑。而在另一方面,除了有血肉關系的親人以外,人們對阿瑪麗亞只能表示輕蔑。因此,如你所說,這兩件事情是完全不同的,可是它們也還是相像的。""這兩件事根本沒有任何相同的地方,"K固執地搖著頭說,"別把弗麗達扯進來,弗麗達可沒有接到過像索爾蒂尼那樣的妙信,她也真的愛著克拉姆,要是你不相信,你只消問一問她就知道了,她到現在還愛著他呢。""可這就真的不同了嗎?"奧爾珈問道。"你以為克拉姆就不會用索爾蒂尼那樣的口氣寫信給弗麗達嗎?這些老爺們就是這樣,當他們辦完公事站起身來的時候,他們不知道怎樣打發他們日常的業余生活才好,於是便心煩意亂地說出了最粗野的話,不是每個人都這樣,但是大多數人都是這樣。寫給阿瑪麗亞的信也可能是一時的感情沖動,完全沒有考慮到寫在信上的字所代表的意義。咱們知道這些老爺們在想什麽主意呢?你自己聽到過或者聽人家說起過克拉姆對弗麗達說話的口氣嗎?克拉姆是以粗野出名的,他能夠一連幾個鐘頭像啞巴似地坐著一聲不響,然後猛地冒出那麽粗野的話來嚇得你禁不住發抖。倒還沒有聽說索爾蒂尼有這樣的情況,但是那時候知道他的人還很少呢。關於他的情況,大家真正知道的就不過是他的名字像索爾提尼而已。要不是他們兩個人的名字相像的話,可能人家根本就不知道他。甚至作為救火會的一個權威人物,人家顯然也把他當作了索爾提尼,當作了真正的權威人物,他利用名字的相似把許多事情推在索爾提尼的身上,尤其是碰到任何任務要他當代表的時候,好讓自己不受幹擾地工作。現在,像索爾蒂尼這麽一個不善於社交的人,突然發覺自己愛上了一個鄉村姑娘,對待這樣一件事,他跟別人,比方說,跟隔壁小木匠的學徒,自然是迥然不同的。人們也必須記住,在一個官老爺跟一個鄉村補鞋匠的女兒之間是隔著一道鴻溝的,上面必須有一座橋梁才能通過,索爾蒂尼就想這樣幹,換了別人也許就不是那樣幹了。當然,我們這些人都被認為是屬於城堡的,在我們之間也不存在什麽鴻溝,也不需要什麽溝通的東西,在一般情況下,這也可能是千真萬確的,但是一旦發生了真正重大事情的時候,我們所有的無情的證據卻又證明這些都是不真實的了。不管怎樣,這一切應該使你對索爾蒂尼的行徑比較理解,也不那麽可怕了;跟克拉姆的行徑比較起來,他還是比較合理的,甚至對那些受到影響的本人來說,也比較容易忍受一些。克拉姆寫的情書,比索爾蒂尼寫的最粗野的信還更教人生氣。你別誤會我的意思,我可不是在冒昧地批評克拉姆,我只是在比較這兩個人,因為你看不出這兩個人的不同在什麽地方。克拉姆是淩駕在女人之上的暴君,他開頭傳召這個到他那兒去,接著又傳召另一個上他那兒去,他跟誰都搞不長,他攆走她們就跟找她們來一樣隨便。哦,克拉姆甚至不屑於首先寫一封信,認為太費事啦。所以,相比之下,這樣一個不愛交際的索爾蒂尼,他跟女人的關系至少人們還不知道,居然肯屈尊用他漂亮的官方手筆寫上一封信,雖說內容寫得很不好,難道能說他這樣的行徑跟克拉姆一樣可怕嗎?假使受到克拉姆的垂青並不是榮譽而是相反,那麽弗麗達對克拉姆的愛情又怎麽能被認為是榮譽呢?女人和官員之間存在這種關系,請相信我的話,是很難斷定的,或者不如說是很容易斷定的。因為在男女的關系中總會發生愛情。一個官員決不會有情場失意的事情。所以,就這方面來說,一個姑娘——我不光是指弗麗達,也是指別的許多姑娘——只是出於愛情才獻身給一個官員。她愛他,於是就獻身給他,僅此而已,這裏沒有什麽值得稱道的東西。可是你會反駁我說阿瑪麗亞根本不愛索爾蒂尼。唔,也許她並不愛他,可當時也許她是愛他的,誰又能肯定呢?連她自己也不能肯定,當她那麽激烈地拒絕他的時候,她怎麽能想像她就不愛他呢?因為從來沒有一個官員被女人拒絕過。巴納巴斯常說,有時候她還會氣得渾身發抖,跟三年前她死勁把窗子關上的時候的情形一樣。這倒是真的,因此,誰也不敢去問她什麽;她跟索爾蒂尼已經一刀兩斷了,這就是她知道的一切;她愛他還是不愛他,她就不知道了。可我們都知道,官員們只要對女人稍假顏色,她們就會情不自禁地愛上他們,是的,甚至早就愛上他們了,如果她們要否認,就讓她們否認去吧,而索爾蒂尼不僅對阿瑪麗亞表示好感,而且一看到她就跳到車轅這邊來;盡管他的兩條腿在辦公桌旁坐得直僵僵的,但一下子就跳過了車轅。可是你會這麽說,阿瑪麗亞不過是一個例外呀。是的,她是例外,她拒絕上索爾蒂尼那兒去,這的確是一個例外,但是,假使再加上一句,說她根本不愛索爾蒂尼,那麽,她這種絕無僅有的例外,就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了。我得向你承認,那天下午我們都給搞得暈頭轉向了,可是盡管我們心裏糊塗,我們認為我們還是看到了阿瑪麗亞墮人情網的跡象,至少流露了一些愛的跡象。但是一旦我們把這一切都考慮在內,弗麗達和阿瑪麗亞之間還有什麽不同呢?只有一點不同,就是弗麗達幹了阿瑪麗亞所不願幹的事。""也許是這樣吧,"K說,"但是對我來說,主要的不同之點是,弗麗達是我的未婚妻,而我關心阿瑪麗亞,只是因為她是城堡使者巴納巴斯的妹妹,她的命運也許跟他的職務聯結在一起了。假使正像你開頭講的情況那樣,阿瑪麗亞在一個官員手裏遭到了嚴重的屈辱,那麽,我應該嚴肅地正視這件事,然而這是出於社會輿論的責任感,而不只是出於對阿瑪麗亞個人的同情。但是你所說的這一切已經改變了我的處境,盡管我不明白是怎樣改變的,可既然這是你告訴我的,我也就準備接受這種已經改變了的處境,因此,我想把這件事完全丟開不談;我不是救火會會員,索爾蒂尼跟我毫不相幹。可是弗麗達跟我是有關系的,我毫無保留地信賴她,而且要繼續信賴她,使我感到驚奇的是,你離開了正題,在談論阿瑪麗亞的時候竟攻擊起弗麗達來,想動搖我對她的信任。我並不以為你是有意這樣做的,更不是出於敵意,因為假使那樣的話,我早就該離開了。你不是存心這樣的,而是為形勢所迫,出於對阿瑪麗亞的愛,你要把她捧得比其他所有的女人都高,你就不自覺地說出這些話來了,而且由於你在阿瑪麗亞身上找不到足夠的美德,你就只好用貶低別人的辦法來自圓其說。阿瑪麗亞的行動是夠出色的,可是你說得越多,就越說不清她的這個行動到底是崇高還是卑微,是聰明還是愚蠢,是勇敢還是怯懦;阿瑪麗亞把她的動機深深地藏在心裏,誰也猜不透她打的是什麽主意。另一方面,弗麗達卻沒有幹出什麽驚人的事情來,她只是照著自己的心意行事,對於任何一個懷著善意去觀察她的行動的人來說,那是一目了然的,是可以用事實來證明的,因此也沒有什麽把柄可以讓別人飛短流長。可是我既不想貶低阿瑪麗亞,也不想衛護弗麗達,我所希望的只是讓你明白我跟弗麗達之間存在著什麽樣的關系,對弗麗達的攻擊也就是對我本人的攻擊。我到你們村子裏來,是出於我的本意,我要在這兒安家,也是出於我自己的本意,可是自從我來到這兒以後,我所遭遇的一切,尤其是我將來會有什麽樣的前途——盡管前途黯淡,前途畢竟還是存在的,——我得完全依靠弗麗達,這一點你是怎麽也辯駁不掉的。是的,我是作為一個士地測量員應聘上這兒來的,可是這不過是一個托辭,他們是在戲弄我,每家人家都把我給攆了出來,直到今天他們還在戲弄我;可是現在我碰到的這場遊戲卻更加錯綜覆雜了,簡直可以說是一個大圓圈——這是有用意的,但是也不會有多大意思,——可是我已經有了一個家,有了一個職務,有了要幹的實際工作,我有了一個未婚的妻子,在我有別的事情要辦的時候,她分擔我的職務,我準備跟她結婚,成為本村的一個居民,除了跟官方有聯系以外,我跟克拉姆還有私人的聯系,盡管目前我還沒有利用這一點。這些難道還不夠多嗎?我到你這兒來的時候,為什麽我會受到你的歡迎?為什麽你推心置腹地把你們家庭的歷史告訴我?為什麽你想我也許可能給你幫一點忙呢?當然不是因為我是一個在一星期以前給人家,比如說,給雷斯曼和勃倫斯威克,攆出門的土地測量員,而是因為我是一個在背後有一些勢力的人。但是這些,我全靠弗麗達,而弗麗達本人又是一個非常謙遜的人,即使你問她這一點,她也不知道真有這回事。因此,全面考慮了這一切,天真無邪的弗麗達所作出的成就,似乎比自高自大的阿瑪麗亞所作出的成就大,所以我要說,我得出的印象是你在為阿瑪麗亞乞援。向誰乞援呢?作為最後的一著,除了弗麗達還有誰呢。""難道我真的攻擊了弗麗達嗎?"奧爾林問道。"我確實沒有那個意思,我還以為我並沒有說她什麽壞話,雖然如此,可能是貶低了她;我們的處境很糟,我們的整個世界都毀了,而一旦我們開始怨天尤人,我們就不知不覺地言過其實了。你說得很對,現在我們跟弗麗達之間有著很大的區別,有時強調這一點也是一件好事。三年前我們是受人尊敬的姑娘,而弗麗達是一個無家可歸的野孩子,橋頭客棧的一個女仆,我們走過她身邊時連正眼都不望她一下,我承認,我們未免太傲慢了,可是我們就是這樣教導出來的。然而你看了那天晚上在赫倫霍夫旅館的情景,可能就明白我們今天各自所處的地位了。弗麗達手裏握著鞭子,而我卻混在一群仆人中間。可是還有比這更糟的事情呢!弗麗達可能瞧不起我們,她的地位也有資格瞧不起我們,實際情況也迫使她瞧不起我們。又有誰不藐視我們呢?誰要是決心藐視我們,誰就會得到很多的朋友。你認識弗麗達的接替人嗎?她叫佩披。前天晚上我第一次碰見她,往常她是旅館裏的一個女仆。她比弗麗達還更瞧不起我。我跑去買啤酒的時候,她從窗子裏一看見我,就跑去把門鎖上了,我不得不央求她好大一會兒,答應把我頭上的緞帶送給她,她這才開門讓我進去。可是等我把緞帶給她的時候,她又把它扔到屋子的角落裏去了。得啦,假使她要藐視我,那我也沒有辦法,我多少還得仰仗她的好感才行呢,她是掌管赫倫霍夫酒吧間的女招待哩。自然,她只是臨時性的,因為她還沒有當正式女招待的資格。人們只要聽一下旅館老板是怎樣對佩按說話的,再把他的語氣同他對弗麗達說話的聲調比較一下就明白了。可是這並不能使佩披不藐視我,甚至還想藐視阿瑪麗亞,阿瑪麗亞只消眼睛一瞪,就可以把她跟她所有的辮子和緞帶一起攆出屋子去,比她用自己兩條肥腿跑得還要快。昨天我又聽她說那些惱人的中傷阿瑪麗亞的話,直到最後顧客們都來幫我說話了,她才住口,至於他們是怎樣幫我的忙的,你已經看到過了。""你真容易生氣,"K說,"我只是把弗麗達擺到恰如其分的位置上,並沒有像你想的那樣存心小看你們。你們這一家對我有著特殊的利害關系,這我從來沒有否認過;但是這種利害關系又怎麽能成為我鄙視你們的理由,我就不明白了。""哦,K,"奧爾珈說,"我怕連你也會明白這是什麽道理;阿瑪麗亞對索爾蒂尼的態度就是我們受到鄙視的起因,難道你連這一點也不明白嗎?""這的確要教人奇怪,"K說,"人們也許會稱讚或者責備阿瑪麗亞這樣一個舉動,可是怎麽會鄙視她呢?而且即使她由於某種我無法理解的原因而受到人家的鄙視,這種鄙視又為什麽要擴大到你們其他人身上,擴大到她清白無辜的家庭呢?比方說佩披鄙視你,這是她不懂禮貌,假使我再上赫倫霍夫旅館去的話,我要向她指出這一點。""如果你要去改變那些鄙視我們的人的看法,K,"奧爾珈說,"那你就會丟掉你的工作,因為這一切都是由城堡操縱的。救火會開慶祝會的第二天早晨發生的事情,我都記得清清楚楚。勃倫斯威克,他那時還是我們的助手,跟往常一樣來到我們的家裏,領了他那份活兒便回家去了,我們正坐著吃早飯,每一個人都興高采烈,包括阿瑪麗亞和我自己在內,爸爸不停地談著這次慶祝會,給我們講著關於救火會的計劃,因為你一定知道城堡也有一個救火會,它派來了一個代表團參加慶祝會。大家對城堡的救火會議論紛紛,在場的從城堡裏來的老爺們看了我們救火會的表演給予很高的評價,認為城堡的救火會比不上我們的,因此曾說起要在本村教練員的協助下改組他們的救火會;有好幾個人可能當上教練候選人,但是爸爸認為自己頗有當選的希望。他談論著這些事情,像他平時那樣心情愉快,張開兩只手撐著桌子,到後來他的兩只手臂把半張桌子都抱住了,當他擡頭從打開的窗子望著天空的時候,他的臉顯得那麽年輕而又洋溢著希望的光輝,這也是我最後一次看到他有這樣的臉色。接著阿瑪麗亞帶著一副我們以前從來沒有見到過的鎮靜而又自信的神情說,對老爺們說的話不要過於認真,在這種場合他們慣於說些動聽的話,但是並沒有多大作用,或者一點作用也沒有,他們的話一說出口就忘得幹幹凈凈,當然,下次人們照樣又會重新上他們的當的。媽媽不許她講這種話,爸爸卻覺得她這副像大人一樣懂事的神氣很好笑,接著,他吃驚地跳了起來,好像向四周尋找他剛失去的東西似的——可又並沒有失去什麽,——並且說勃倫斯威克告訴過他關於送信使者和撕掉一封信的事,問我們知道不知道這件事,這件事跟誰有關,到底是怎麽回事?我們大家都不吱一聲,巴納巴斯那時很年輕,像一只小羊羔似的,說了一句特別淘氣或是失禮的話,於是變換了話題,整個事情也就忘掉了。"


阿瑪麗亞受到的懲罰


"可是不久以後,我們就被四面八方向我們提出有關那封信的問題搞得不知所措了,不論是朋友還是仇人,是熟人還是素不相識的人,都來訪問我們。可是誰也不肯多呆上一會兒,我們平時最親密的朋友走得最快。雷斯曼平時走路慢條斯理,一本正經,這回也匆匆地跑來,仿佛只是來看看房間的大小似的,四面張望了一下就走了,好像孩子們玩一種嚇人的遊戲似的,他逃跑的時候,爸爸推開了身邊的人趕上去追他,一直追到大門口才停下來;勃倫斯威克跑來通知我們,他說得很老實,說他打算自己開張承接活兒幹了,他是一個機靈人,懂得怎樣抓住恰當的時機;顧客們都來了,在爸爸的貯藏室裏尋找他們交給他修理的皮鞋,起初爸爸還勸他們改變主意——我們也竭力在旁邊幫他說話,——可是後來他也就算啦,一言不發地幫他們尋找他們的鞋子,定貨簿上的定戶一行一行地註銷了,他們留在我們家裏的一塊塊皮革也都拿回去了,欠我們的賬也都付清了,每一件事情都進行得很順利,沒有一絲兒麻煩,他們沒有任何要求,只是希望盡快地徹底地同我們斷絕一切關系,即使他們因此受到損失,也毫不在意,臨了,正像我們可能預計到的那樣,救火會的隊長西曼來了,那情景我到今天還歷歷在目,西曼個兒長得又高又結實,只是因為有肺病,身子微微有點慪僂,他是一個嚴肅的人,從來不茍言笑,當時他站在爸爸的面前,現在他不得不對這個他一向佩服而且私下還答應讓他當副隊長的人說,隊裏再也不需要他去效勞了,並且要求他交還他的證件。那時所有碰巧在我們家裏的人一時都丟下自己的事情,簇擁在這兩個人的周圍,西曼躊躇著說不出話來,只是一個勁兒拍著爸爸的肩膀,好像要從爸爸的身上拍出他應當說而不知道怎麽說的話來似的。因此,他不停地笑著,可能是想提起一點自己和所有在場者的興致來,可是因為他不會笑,誰也沒有聽見他笑過,所以沒有一個人覺得他是真的在笑。爸爸忙著幫人家找了一天的東西,他很累,累得連眼前發生了什麽事情好像都不知道了。我們也都感到非常沮喪,可是因為年紀輕,還不相信我們已經徹底毀滅了,還指望在這一大群客人中間會有那麽一個人來結束這一切,讓一切事情重新向另一個方面轉變。我們愚蠢地以為西曼就是這麽一個人。我們都緊張地等待著他的笑聲停下來,等待著他最後宣布決定性的通知。假使他不是笑我們遭遇的一切都是愚蠢而又不公正的迫害的話,那他笑的又是什麽呢?啊,隊長,隊長,現在你終於可以告訴大家了吧,我們這樣想著,並且挨到他的身邊去,但這只是使他非常古怪地躲開我們。最後他終於開口說話了,他並不是回答我們所抱的秘密願望,而是回答人們向他發出的鼓勵的叫喊聲或是憤怒的吼叫聲。可是我們仍舊懷著希望。開頭他大大地讚揚我們的爸爸,稱他是救火會的光榮,是後輩無法仿效的典範,是救火會的一個不可或缺的成員,要是把他免職,救火會必然會瀕於毀滅。這些話說得都非常好,如果到此為止的話。可是他接下去說道,雖然如此,救火會已經決定,要求他立即辭職,當然這只是一種權宜之計,大家都懂得救火會非這樣做不可的重要原因。假使爸爸在前一天的慶祝會上不是表現得那麽出人頭地的話,或者還不至於要采取目前的措施,但是正因為他技藝高超,才引起了官方對救火會的註意,給救火會造成了這樣聲名卓著的地位,因而它的純潔性也就比榮譽更重要了。現在送信的使者既然受到了侮辱,救火會就不得不向他傳達這個決定,而他,西曼本人,也深感為難。他希望爸爸不會再增加他的為難。西曼因為自己終於把話說了出來而感到高興。他高興得連自己的誇大其詞的伎倆都忘掉了,只是指著掛在墻上的那張證書,用手指做了一個手勢。爸爸點了點頭,便跑過去把證書取下來,可是他的兩只手直哆嗦,簡直沒法子把它從鉤子上取下來。我就爬到一張椅子上去幫他取了下來。從那以後,他就完啦,他甚至連證書都沒有從鏡框裏取出來,就整個兒把它遞給了西曼。接著他在一個角落裏坐了下來,既不動彈,也不跟誰說話,這樣我們就得盡我們自己的力量應付最後留下來的那些人們。""你從哪兒看出這中間是受了城堡的影響呢?"K問道。"城堡似乎至今並沒有在這中間起什麽影響。你告訴我的這一切,不過是一般人毫沒來由的恐懼,不過是幸災樂禍,傷害鄰居,不過是虛偽的友誼,這種事情哪兒都有,而且我得說,你的爸爸——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也未免心胸太狹窄了一點,那張證書算得了什麽呢?那不過是一張證明他的本領的紙頭罷了,他的本領人家是拿不走的,假使他那些本領對於救火會來說是不可缺少的,那就更好辦啦,他能夠教隊長感到難堪的一個辦法,就是不等他講第二句話,便把那張證書扔在他的腳下。可是我認為重要的事情,倒是你一句話也沒有提到阿瑪麗亞;這一切全得怪阿瑪麗亞,她顯然是悄悄地躲在幕後眼看著全家的崩潰。""不,"奧爾珈說,"這不能怪哪一個人,誰也沒有辦法改變局面,一切都是城堡的影響。""城堡的影響,"阿瑪麗亞重覆地說著,他們沒有註意到,她已經從院子裏悄悄地溜進了屋子;老人們早已上床睡覺了。"你們是不是在聊城堡的事情?你們倆還坐在這兒交頭接耳嗎?可是你來的時候說馬上就要走的,K,現在快十點啦。你真喜歡這種胡扯嗎?村子裏就有靠胡扯過活的人,他們就像你們這樣頭挨著頭,一個鐘頭又一個鐘頭地互相談笑取樂。可是我想你決不會是他們這樣的人。""恰恰相反,"K說,"我正是這樣的人,而且我最不喜歡的就是那些不愛閑扯而讓別人去閑扯的人。""的確,"阿瑪麗亞說,"唔,你知道喜愛各有不同;有一回我聽說有一個小夥子,他別的都不想,日日夜夜只想城堡,什麽事情他都不幹,因此人家便為他擔憂,他的心眼兒完全給城堡迷住啦。臨了,原來他真正想的並不是城堡,而是城堡機關裏的一個女工的女兒,後來他得到了那個姑娘,一切也就平安無事了。""我想我倒是很喜歡那個人的,"K說。"你說你喜歡那個人,我可不大相信,"阿瑪麗亞說,"可能你喜歡的是他的妻子吧。得啦,我不打攪你們,我得去睡覺了,為了老人家的緣故,我得把燈熄滅了。現在他們已經睡得沈沈的,可是他們實在睡不上一個鐘頭,一個鐘頭以後,一星星亮光也會刺得他們睡不安生的。晚安啦。"燈真的馬上熄滅了,阿瑪麗亞就在靠近她父母的地板上睡下了。"她說的那個小夥子是誰?"K問。"我不知道,"奧爾珈說,"也許是勃倫斯威克,又不挺像他,也可能是別的什麽人。她的話是不容易聽得懂的,因為你往往說不準她到底是在說諷刺話呢,還是在認認真真說話。她大部分說的是真話,可是聽起來卻像在諷刺。""別費神解釋啦,"K說,"你們怎麽會這樣依賴她的呢?在發生這次災難以前就這樣依賴她了嗎,還是在以後才依賴她的呢?你們從來沒有覺得要擺脫對她的依賴嗎?你們這樣依賴她到底有什麽意思?她是年紀最輕的一個,應該讓著你一點。不管她有罪無罪,她總是給你們家帶來毀滅的人。她沒有因此每天請求你們的寬恕,卻反而把頭擡得比誰都高,除了給父母於一些事情以外,什麽事情也不操心,用她自己的話來說,什麽也不能誘使她來了解你們的事兒,假使她有什麽話要對你們講,而且多半是正經話,可是聽起來還是像在諷刺人。是不是因為她長得漂亮,你不只一次談起這一點,因此就像女王一樣統治著你們?唔,你們三個人長得都很像,可是阿瑪麗亞與眾不同的地方,很難說是一種逗人喜歡的優點,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就覺得很不舒服,我是說她那對又冷漠又嚴峻的眼睛。而且,雖然她是最小的一個,可是她的樣子卻不像是最小的,她的容貌好像永遠是這個年齡,再也不會變老了,但也從來沒有年輕過。你每天看見她,所以你看不出她臉上那種嚴峻的表情。細想起來,這就是為什麽我認為不能把索爾蒂尼對她的愛情看得過分認真的理由,他給她送去那封信或許只是為了要懲罰她而不是要找她去。""我不想跟你爭辯索爾蒂尼的事情,"奧爾珈說,"對於城堡裏的老爺們來說,什麽都是可能的,一個姑娘是債是醜,也隨你愛怎麽說就怎麽說吧。可是除此以外,就阿瑪麗亞來說,你全錯啦。我並沒有什麽特殊的動機要把你爭取到阿瑪麗亞這邊來,要是我想這樣做的話,那也只是為了你的緣故。從某一方面來說,阿瑪麗亞是造成我們不幸的原因,這是事實,可是就連爸爸,他是受到打擊最嚴重的一個,他罵人是從不吝惜他的舌頭,特別是在家裏,可是就連他,即使在我們最倒黴的時候,也沒有對阿瑪麗亞說過一句責備的話。這並不是因為他讚成她的舉動,他是一個崇拜索爾蒂尼的人,怎麽會讚成她的舉動呢?盡管事情過去了很久,他還是不明白她為什麽要這樣幹,因為他是願意為索爾蒂尼而犧牲自己和他所有的一切的,盡管顯然是由於索爾蒂尼發怒了,結果事情並沒有真的這樣發生。我說顯然是,那是因為我們再也沒有聽見索爾蒂尼說過一句別的話;假使說他在這次生氣以前從來沒有發過脾氣,那麽,他從那一天以後也就跟死去了一樣無聲無息。現在你就可以想見阿瑪麗亞當時是怎麽樣了。我們都知道我們不會受到什麽明確的懲罰。人家只是躲避我們。村子和城堡都躲避我們。可是當我們不得不註意到村子在跟我們斷絕往來的時候,城堡卻沒有向我們作任何表示。當然,過去城堡照顧我們的時候,它也並沒有給我們作什麽表示,所以,現在又怎麽會作相反的表示呢?這種教人摸不著頭腦的感覺,使你最難受。這比村子裏的人們躲避我們還要難受,因為他們拋棄我們並不是出於堅信我們有罪,也許他們對我們並沒有什麽嚴重不滿的地方,那時候他們不像今天這樣蔑視我們,他們拋棄我們只是由於害怕,只是等著瞧下一步會發生什麽事情。當時我們也不怕生活桔據,因為欠戶都把錢付給我們,他們償付給我們的欠款都很優厚,我們沒有食物,親戚們偷偷地給我們送來,對我們來說,日子過得挺輕松,那真是一個收獲的時節——雖然我們自己沒有一寸土地,也沒有人願意雇我們去幹活兒,這樣我們就平生第一遭被判處了一種幾乎整天無所事事的刑罰。在七八月的大熱天,我們大家就這樣關上窗子在屋子裏坐著。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沒有邀約,沒有消息,沒有上門來訪的人,什麽也沒有。""那麽,"K說道,"既然什麽也沒有發生,你們頭上也沒有懸著什麽明確的懲罰,那你們有什麽需要害怕的呢?你們這班人真教人猜不透!""這教我怎麽解釋呢?"奧爾珈說。"那時我們並不害怕將來會怎麽樣,在當時我們就已經在受折磨了,實際上就是在受懲罰了。村子裏的人在等著我們再上他們那兒去,等爸爸的作場重新開張,等阿瑪麗亞——她能做上等人家穿的最漂亮的衣服——重新上他們那兒去承接定貨,他們對自己被迫幹的那些事感到抱歉;一家平素受人尊敬的人家突然退出社會活動,這是每一個人的損失,所以他們同我們斷絕來往的時候,他們認為只是盡自己的責任罷了,換了我們處在他們的地位,我們也得這樣辦。事情究竟是怎麽回事,他們並不十分清楚,他們只曉得那個信使抓了一把碎紙片回到了赫倫霍夫旅館。弗麗達看見他跑出去,後來又看見他跑回來,她跟他談了幾句話,因此她就把自己所知道的到處傳播開了。但是這絲毫不是出於她對我們的敵意,而只是出於一個處在同樣地位的人的一種責任感。正像我所說的,要是這一切能獲得圓滿的結局,人人都會感到高興。如果我們突然公開宣布說什麽事情都解決了,這件事不過是一個誤會,這個誤會現在已經完全消除了,或者說冒犯信使的事確實是事出有因,但是現在已經作了補救,或者其他等等——就是這樣的話也會使人們感到滿意,——或者說通過我們在城堡裏的影響,這件事已經一筆勾銷了,那麽,我們毫無疑問會重新受到人們熱情的接待,會受到多少親吻和祝賀,這樣的事我已經在別人身上看到過一兩回了。甚至並不需要說這麽多,假使我們跑出去公開露露面,假使我們同親戚朋友重新來往,絕口不談那封信的事,這就已經足夠了,他們也會樂於避免舊事重提;他們不得不躲避我們,不僅是由於害怕,也因為提起了這個話題就使人難堪,只是想別再聽到這件事,談到這件事,想到這件事,別再為這件事而受到牽連。弗麗達宣揚這件事的時候,並不是出於惡意,而是警告大家,讓村子裏的人都知道出事了,大家應該小心別牽連進去。大家禁忌的不是我們這一家人,而是這一件事,我們這一家人不過跟這一件事有關罷了。所以,要是我們靜靜地重新走向前去,讓過去的事情就此過去,並用我們的行動來表示事情已經結束,不管是怎樣結束的,向大家保證這件事大概不會再提起了,不管當初這件事是怎樣的性質,這樣,一切也就平安無事了,我們也就會跟以前一樣從四面八方找到朋友,即使我們自己還沒有完全忘記過去發生的事情,人們也會諒解並且會幫助我們把它完全忘掉。我們並沒有這樣做,相反,我們在家裏坐著。我不知道我們當時在期待什麽來著,可能是在期待阿瑪麗亞作出一個什麽決定來,因為就在那天早晨她成了一家之主,到現在她仍舊保持了這個地位。她並沒有什麽特殊的計劃,也沒有命令或者要求我們什麽,她僅僅是用沈默來領導我們。我們這些人自然是議論紛紛,從早到晚總是悄聲低語談論著,有時爸爸心裏突然會驚慌起來,叫我到他那兒去,我就得在他的床沿守上半夜。或者,我跟巴納巴斯兩個人往往就躡手躡腳地一起溜走,巴納巴斯起先根本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因此他總是熱切地要我解釋給他聽,總是這樣,因為他深知跟他一般年紀的小夥子所指望的那種無憂無慮的年月,他現在是絕對得不到了,所以我們倆常常頭挨著頭,K,就像現在咱們倆一樣,談啊談的,忘記了已是黑夜,也忘記了早晨已經重新來臨。我們的媽媽是我們中間最衰弱的一個,可能是因為她不僅要忍受我們共同的苦難,而且還要分擔我們每一個人各自的苦難,所以,我們看見她變得那麽厲害,都嚇住了,按照我們的猜想,這種變化是在等待我們大家。她喜歡坐在一張沙發的角落裏,那張沙發我們早已出讓了,如今正在勃倫斯威克家的起居間裏放著,那時她坐在那兒——我們說不上她到底是什麽毛病,——常常不是打瞌睡便是長時間地自言自語,我們是根據她的嘴唇的翕動猜測的。自然我們老是談那封信,老是翻來覆去地談著我們知道的內容和不知道的潛在涵義,老是互相爭先恐後地想著各種挽回命運的計劃;這是很自然的,也是無法避免的,但是毫無稗益,我們只是在原來想逃避的困境中越陷越深。那些異想天開的主意,不管是說得多麽天花亂墜,又有什麽用處呢?沒有阿瑪麗亞參加,什麽計劃都無法實施,一切計劃都是假定的,一碰到阿瑪麗亞就立刻給擋住了,因此毫無用處,而且即使向阿瑪麗亞提出了這些主意,得到的結果也只是沈默。唔,說起來我很高興,我對阿瑪麗亞現在比那時了解得多了。她得忍受比我們大家更多的折磨,她是怎樣忍受住這麽多折磨而且仍舊活下來的,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媽媽也許不得不忍受我們所有的災難,但這是因為這些災難全都傾註在她身上的緣故;而且她也沒有堅持多久;沒有一個人能說她今天還繼續在受災受難,甚至在那時候她的神志就開始不清了。可是阿瑪麗亞不僅忍受著痛苦,她還具有那種理解力能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受的痛苦,我們只看到事情的結果,她卻知道事情的原因,我們還希望減輕一丁點兒痛苦或其他什麽的,她卻知道一切都已經決定了,我們還得低聲細語,而她只消沈默。她那時候跟現在一樣,面對事實,繼續生活,忍受痛苦。在我們困難的時期裏,我們的日子比她好過得多。當然,我們不得不搬出我們原來住的房子。勃倫斯威克住了進去,我們住進了這所茅屋,我們把家具用一輛手車報了好幾趟,巴納巴斯跟我在前面拉,爸爸跟阿瑪麗亞在後面推,媽媽坐在這兒的一只箱子上,因為我們先把她送到這兒來,那時她一直在抽抽搭搭地哭泣。然而我記得,甚至在我來回奔波搬著東西的時候——人們也同樣感到難過,因為我們常常碰見收割莊稼的馬車,人們一看到我們就變得沈默起來,把他們的臉轉過去,——即使在我們搬家的路上,巴納巴斯和我也沒有停止討論我們的災難和計劃,因此我們常常在半路上停下,總得讓爸爸在後面餵的一聲吆喝才驚醒過來。但是這些談論並沒有使我們搬家以後的生活有所改觀,倒是漸漸感到貧困桔據了。我們的親友不再給我們送東西了,我們的錢也差不多花光了,就在那個時候,人們才第一次開始用那種你現在所能看到的態度鄙視我們。他們看到我們沒有力量擺脫加在我們身上的誹謗,因此,他們惱怒起來了。他們並不低估我們存在的困難,盡管他們不確切知道那是些什麽困難,他們知道,要是他們自己對付那些困難,他們也不會比我們高明多少,但是這一點只是更加促使他們感到需要跟我們劃清界線——要是我們勝利了,他們就會跟著尊敬我們,但是既然我們失敗了,他們就把過去采取的臨時措施變為最後的決定,於是永遠割斷了我們跟社會公眾的來往。這樣,我們就為人們所不齒了,從此我們的名字就不再被人提起,如果他們不得不提起我們,他們就管我們叫巴納巴斯家的人,因為他是罪愆最輕的一個;甚至連我們這所茅屋也沾上了邪惡的名聲,如果你是誠實的話,你自己也會承認,你第一次踏進這所茅屋的時候,你也一定認為這是名副其實的;後來,當人們偶爾重新來看望我們的時候,他們往往會對一些最最微不足道的東西嗤之以鼻,比如說,對那盞掛在桌子上面的小油燈。這盞小油燈如果不掛在桌子上面,該掛在哪兒呢?可是他們看了受不了。但要是我們把燈掛到別的地方去,他們還是要討嫌的。不論我們幹什麽,不論我們有什麽,那都是教人瞧不起的。"


請求


"在這時候,我們幹了些什麽呢?我們幹了我們所能幹的最糟糕的事,比原來冒犯信使更應當受到鄙視的事——我們背叛了阿瑪麗亞,我們擺脫了她的沈默的約束,我們不能繼續這樣生活下去,沒有任何希望,我們是活不下去的,於是我們開始用各自的方式——用祈求或者憤怒的叫喊——懇求城堡的寬恕。當然,我們知道,我們這樣做,是與事無補的,而且我們也知道,我們跟城堡惟一可能有的聯系也只有通過索爾蒂尼,他是爸爸的上司,而且稱讚過爸爸的,然而,因為發生了這次事件已經斷絕了,不過我們還是全力以赴。爸爸第一個開頭這麽做,他開始向村長、秘書、律師和職員們提出了毫無意義的請求,人家往往根本就不接見他,可是如果因為施了什麽計謀,或者碰巧他獲得了一次發言的機會——我們聽到這樣的消息曾經多麽歡欣若狂,拍手慶賀!——但他總是立刻就給攆了出來,從此再也不許他去了。再說,他提出的問題容易得簡直不屑於回答,城堡總是占上風的。他要求的是什麽呢?他受到了什麽委屈啦?他要求寬恕他什麽?城堡裏在什麽時候有誰哪怕伸出過一個指頭來反對過他呢?就算是他窮了,失去顧客了,等等,這些都是日常生活中的遭遇,任何店鋪和市場都曾經遭遇過;難道城堡連這類事情也要管嗎?當然,它關心公共福利,但是它不能單單為了給一個人的利益服務而去幹預那些合乎常軌的事情。他難道指望城堡派一批官員去把他的顧客們追回來,強迫他們重新回到他那兒去嗎?可是爸爸並不想這樣做——接見前和接見後,我們總要議論爸爸跟他們談話的全部內容,我們坐在一個角落裏,仿佛是避開阿瑪麗亞似的,她完全知道我們是在幹什麽,但是根本不理睬我們,——唔,爸爸並不想這樣做,他並不是在抱怨自己窮,他要恢覆失去的一切是很容易的,只要他得到寬恕,這算不了一回事。答覆是:可是有什麽要寬恕的呢?從來沒有向他提出過控訴,至少在村鎮記錄簿上沒有,在那些律師可以看到的記錄簿裏也沒有控告他的材料,因此,可以想見,既沒有向他提出過任何控告,也沒有誰準備向他提出控告。或許他可能是指官方發布過什麽斥責他的命令?爸爸又指不出來。那麽,他既然什麽也不知道,而且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過,那他要求什麽呢?有什麽需要寬恕的呢?他這樣無理取鬧地浪費公家時間,倒是一條不可寬恕的罪狀。爸爸並沒有罷休,那時他還是非常堅強的,並且因為情勢所迫,他閑著沒有活兒幹,因此他有的是時間。我要恢覆阿瑪麗亞的名譽,現在不會拖得很久了。他每天都要對巴納巴斯和我說好幾遍,不過聲音說得很低,兔得讓阿瑪麗亞聽見,可是他也只是為阿瑪麗亞著想才這麽說的,因為事實上他並不希望她的名譽能得到恢覆,只希望得到寬恕。可是在他求得寬恕以前,他必須證明自己有罪,而所有的機關又都否認這一點。他突然又想出了一個辦法——這說明他的腦子已經不行了,——他認為自己的稅款繳得不夠,所以人家才不肯把他的罪行告訴他;直到那時為止,他只繳納了規定的稅款,按照我們的經濟情況來說,這些稅款已經夠高了。可是現在他認為他必須要再多繳一些,這自然是一種錯覺,因為我們的官員為了避免麻煩和議論而接受人家的賄賂,可是像他這樣做是決不會收到什麽效果的。盡管如此,假如爸爸把希望寄托在這個想法上,我們也不願意打破他的希望。我們把留下來的能出賣的東西全賣出去——幾乎把我們必不可少的東西全賣光了,——讓爸爸拿了錢去奔走,有好長一段時間,每天早晨,我們知道在他出去奔走的時候,口袋裏至少還有幾個銅子兒在丁當作響,心裏便感到一點欣慰。當然,我們簡直是成天餓著肚子,這點錢惟一真正做到的一點是,它使爸爸多少保持了希望和興致。可是這很難說是一種好處。他一天天這樣奔走,累得筋疲力盡,這點錢只能使他這樣一天又一天地拖下去,而不能獲得一個迅速而又自然的結局。因為事實上不論你上哪兒,辦事人員都不可能因為他付了額外的錢就額外給他幫忙,他們假意答應一定給他留意這件事情,暗示他們已經有了一些線索,他們正在追查,這完全是他們向爸爸表示的好意,並不是他們的職責……爸爸呢,絲毫也不懷疑,反而越來越輕信人家的話了。他常常把這些顯然毫無價值的諾言帶回家來,好像這些諾言是天大的勝利似的,他站在阿瑪麗亞背後強作笑容,睜大了眼睛,指著阿瑪麗亞對我們做手勢,表示阿瑪麗亞的得救(沒有人會比她本人更感到驚奇的了),由於他的努力將越來越近了,可是現在還是一個秘密,誰也不準泄漏出去,他這副模樣教人看了心裏實在難過。要不是我們最後落到了再也沒有錢給他的地步,那麽事情肯定還會像這樣長時間地繼續下去,這當兒,經過我們無數次的懇求,勃倫斯威克總算收巴納巴斯做了他的幫手,條件是傍晚去領活兒,當夜再把活兒送回去——應該承認,勃倫斯威克為了我們這樣做,在營業上是冒著風險的,可是作為一種交換,他付給巴納巴斯的工資少得幾乎跟沒有一樣,而巴納巴斯可是一個模範匠人呢!——不過他的工資剛夠使我們免於活活餓死。等到這個打擊有所緩和以後,我們慢慢地告訴爸爸,說我們再也沒有錢給他了,可是他聽了這話倒很平靜。他已經不能懂得他想找人調解的希望是多麽渺茫,他給接連不斷的失望搞得疲憊不堪了。他說,的確——他說話不如以前清楚了,平時他說話卻是很清楚的,——只要再給他一點點錢就行了,因為明天,或者就在當天,他原可以把什麽事情都搞個水落石出,可是現在一切都落空了,就因為沒有錢,什麽都完啦,等等,可是從他說話的聲調聽得出來,他自己也根本不相信自己說的話。另外,他馬上又自動提出了一個新的計劃。既然他無法證明自己有罪,因此不可能指望從官方的途徑得到什麽結果,他只得求助於呼籲了,他想親自去打動官員們的善心。官員中間肯定會有一些富有同情心的人,他們在行使職權時,固然不能憑同情心來辦事,但是在公余之暇,要是時間湊巧,你找到他們,那他們是肯定會動心的。"

K一直在專心聽著,聽到這裏,他打斷了奧爾珈的話,問道:"那你覺得他的想法對嗎?"盡管奧爾珈繼續說下去,他的問題自然會得到解答,但是他急著要馬上知道。

"不,"奧爾珈說,"根本沒有同情不同情這種問題。像我們這樣年輕無知的人尚且知道,爸爸當然也是知道的,但是就跟他把什麽東西都忘記了一樣,他把這一點也忘掉了。他想出的主意,就是到那條靠近城堡的大路上站著,等官員們乘著馬車經過的時候,他就抓住機會向他們哀求寬恕。說老實話,即使這種不可能的事情真的發生了,他的哀求真的讓某一個官員聽到了,這也只是一個瘋狂而文糊塗的主意。因為單單一個官員怎麽能下令赦免呢?充其量也只有政府才能行使這個權力,而且很明顯,就連政府一般也只能判罪而不能隨便赦免。不論在什麽情況之下,即使有一個官員跨下馬車,願意受理這件事,聽了像爸爸這麽一個可憐而又疲憊的老頭子的含含糊糊的話,他又怎麽能清楚地了解這件事呢?官員們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但也是片面的;一個官員在自己的部門裏,只要聽一句話就能領會全部意義,但是把另一個部門的事情講給他聽,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地解釋給他聽,他可以很有禮貌地點著頭,但是實際上他一個字都沒有聽懂。這是很自然的,即使是跟普通人有關的小公事——一個官員只消聳聳肩膀就能處理的小事情,——如果你想徹底了解其中的一件,那你把一生的時間花在這上面也得不到什麽結果。即使爸爸碰巧遇上了一位負責官員,他沒有必要的文件,又能處理什麽問題呢,也決不能在大路上處理啊;他不能赦免什麽,他只能公事公辦,幹脆把它交給有關部門去處理,這對爸爸來說,早已完全失敗啦。爸爸想到堅持這樣一個主意,他該落進一個多麽尷尬的境地啊!要是連這樣的做法也能有一絲取得成功的希望的話,那麽,那條路上就會塞滿請求的人了;可是因為連三歲孩子也明白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所以這條路上一個人影兒也沒有。可是也許就連這一點也支持了爸爸的希望,他從任何地方都能找到一些東西來支持他的希望。他迫切需要這種能支持他的希望的東西,對一個頭腦正常的人來說,根本不會有這樣離奇的想法,只要從表面的跡象看一下,就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官員們下鄉來或者回城堡去,都不是為了玩兒,而是因為村子裏或者城堡裏有事等著他們去辦,所以他們來去匆匆。望著車窗外面尋找請願人,對於他們來說,多半是沒有這回事的,因為車廂裏塞滿了文件,他們在路上還得批閱文件哩。"

"可是,"K說,"我在一位官員的雪橇裏看過,車廂裏沒有什麽文件,"奧爾珈講的故事,給他打開了這樣一個巨大而幾乎教人無法相信的天地,使得他忍不住想把自己那些微小的經驗跟它聯系在一起,同樣也為了說服自己相信這個故事跟自己的經驗一樣真實。

"這是可能的,"奧爾珈說,"可是在那種情況下,那就更不利,因為這說明那位官員的公務是多麽重要,他的文件大珍貴了,也太多了,所以不能隨身攜帶,那些官員一定都是馬不停蹄的。不論在什麽情況之下,誰也不可能騰出時間來接見爸爸。況且,到城堡去的大路有好幾條呢。有時大家走慣了這一條路,許多馬車就都打這兒過,一會兒又喜歡走另外一條,各式各樣的車輛又亂哄哄地在那兒來往奔馳。究竟怎樣去掌握路線的變化規律,人們從來都不知道。早上八點鐘,車輛可能都在另一條路上,十分鐘以後也許就轉到第三條路,半個鐘頭以後又可能回到第一條路上去了,此後一整天它們可能就一直走這條路,可是每一分鐘都有變換的可能。當然,這些大路都是在村邊會合的,那時所有的車輛都像發瘋似地你追我趕,等漸漸逼近城堡的時候,速度就不那麽快了。車輛來往的數量也多寡不同,數量的懸殊就跟道路的選擇一樣不可理解。常常一連幾天看不見一輛馬車,而在其他的日子裏又往往擁擠不堪。現在就請你根據這些情況再想想爸爸吧。他穿了一套最好的衣服,不久這就成了他惟一的一套衣服了,每天早晨,他帶著我們良好的祝願從家裏出去。他把救火會的小徽章帶在身邊(其實他已經沒有資格佩帶這枚徽章了),一走出村子就把它別在上衣上,因為在村子裏他怕給人看見,盡管徽章小得兩步以外就幾乎看不見,可是爸爸卻堅決認為正是這枚徽章才能吸引過往官員的註意。距離城堡入口不遠的地方,有一個菜園市場,業主名叫波爾圖赫,他的蔬菜專門供應城堡,爸爸就守在菜園圍籬下面的一塊狹長的石條上。波爾圖赫並不反對,因為他跟爸爸一向感情很好,也是爸爸最忠實的一個顧客——你知道,他有一只腳是破的,他認為只有爸爸做的靴子才適合他那只跛腳。唔,爸爸就一天又一天地坐在那兒,那是一個常有暴風雨的潮濕的秋天,可是天氣是好是壞他根本不在乎。每天早晨到了規定時間,他便一面把手搭在門栓上,一面跟我們揮手告別,傍晚又渾身濕淋淋地回到家裏來,背也似乎一天比一天更駝了,一回到家就倒在屋子的角落裏。開頭他還經常告訴我們,他在這一天遭遇的一些微不足道的經歷,像波爾圖赫怎樣出於同情和往日的交情,從圍籬那邊給他扔過來一條毯子啦,或者從一輛馬車裏他認出了這個和那個官員啦,或者這個和那個車夫又認出了他,開玩笑地用馬鞭在他身上輕輕打了一下啦。可是後來他不再告訴我們這些事情了,顯然他放棄了打算在那兒得到什麽收獲的希望了,他只是把它看作是他的責任,一件枯燥無味的差事,才跑到那兒去呆上一整天的。他的風濕痛就是打那時候開始的,冬天到了,很早就下著雪,我們這兒冬天開始得很早;呶,他就這樣坐在那兒,有時坐在濕漉漉的石頭上,有時就坐在雪地裏。晚上他疼得直哼哼,到了早晨,他好多次拿不定主意到底去還是不去,可總還是克服了厭倦的心情出門去了。媽媽守著他不讓他去,他也顯然擔心自己的手腳不聽使喚,所以答應她陪他一起去,這樣,媽媽也患上風濕痛了。我們常常跑到他們那兒,給他們帶吃食去,或者只是去看看他們,或者勸他們回家;我們常常看見他們蜷在一起,坐在他們那個狹小的坐位上相互偎依著,在一條薄薄的和蓋不周全的毯子下面縮成一團,周圍除了一片灰蒙蒙的白雪和霧氣以外,什麽也沒有,有時一連幾天,遠近看不見一個人影兒或是一輛馬車;就是這麽一幅景象,K,這麽一幅景象真夠瞧的!直等到一天早晨,爸爸那雙直僵僵的腿怎樣也下不了床了,我們誰都沒法安慰他,他迷迷糊糊地覺得,就在這當兒,他看見一個官員在波爾圖赫家附近停下馬車,沿著圍籬在到處找他,接著搖了一搖頭,怒氣沖沖地爬進了馬車。對這番情景,爸爸大聲尖叫了起來,他這一聲高喊似乎是要讓那位官員在遠處聽見他的聲音,以便向官員解釋他是萬不得已才缺席的。從此,他就長期缺席了,再沒有回到那兒去,一連幾個星期都沒有起床。阿瑪麗亞便把餵食、看護和治療的責任都擔負起來,凡是他所需要的事情她都幹,除了偶爾中斷過幾次以外,她一直幹到今天。她懂得怎樣去采集給他解痛的藥草,她幾乎可以不需要睡覺,她從來不會驚惶失措,也從不害怕或煩躁,為著兩位老人家,她什麽事情都幹;不管發生了什麽事,當我們一籌莫展、心裏不安地急得團團轉的時候,她還是鎮靜自若,不動聲色。當最險惡的處境過去了,爸爸在我們扶持之下,又能小心翼翼地掙紮著起床了,這時候,阿瑪麗亞就重新退到幕後去,把他交給我們來照應。"


奧爾珈的計劃


"這樣,就又需要給爸爸找一種他還能幹的活兒了,至少要讓他相信,他在幹著幫助一家人洗刷罪名的活兒。這樣的活兒並不難找,事實上,什麽事情總不會比坐在波爾圖赫的園子裏那樣更沒用了吧,不過我找到的,倒是一種真正能給我小小希望的事情。官員們、職員們或者其他任何人每次談到我們的罪行的時候,他們總是只提我們侮辱了索爾蒂尼的信使,此外就沒有人再敢說什麽了。這麽著,我暗自轉念,既然輿論(盡管僅僅是表面上的)只認為是侮辱了信使,那麽,盡管這仍舊還是表面上的原因,只要有人向這個信使賠禮道歉,什麽事情也就可以解決了。人家告訴我們,實際上沒有人對我們提出過什麽控訴,因此也還沒有哪個部門受理過這件事,所以就信使個人而論——如果沒有任何其他問題的話,——他是有權寬恕阿瑪麗亞對他的侮辱的。當然,所有這些,都不可能起什麽決定性作用,不過是個形式罷了,除了形式以外,再也變不出什麽花樣來,可是爸爸卻會因此高興起來,還可以阻止那群官吏再去折磨他,這樣我們也就心滿意足了。首先,自然要找到那個信使。當我把我這個計劃告訴爸爸的時候,開頭他聽了很生氣,說實在的,他已經變得十分固執,一個理由是,他堅決認為——這是在他生病時候發生的,——是我們拖了他的後腿,結果才功虧一簣,先是我們不給他錢,接著是逼著他躺在床上;另一個原因是,他已經完全不能理解任何新的主意了。我的計劃還沒有說完,就被他推翻了,他堅決認為他的工作還是繼續在波爾圖赫的園子裏等候,而他現在的情況又不能自己每天跑到那兒去,於是便要我們用雙輪手推車推他去。但是我沒有讓步,而他也漸漸地接受了我的主張,惟一使他苦惱的一點是,他得完全依靠我辦這件事,因為只有我一個人看見過那個信使,而他不認識他。實際上所有的信使彼此都很像,我自己也沒有把握是否能認出那個信使來。我們馬上便上赫倫霍夫旅館去,在那些侍從中間找那個信使。這個信使當然是侍候索爾蒂尼的,索爾蒂尼已經不再到村子裏來了,可是這些老爺們是時常更換侍從的,你也許很容易就能從另外一位老爺的侍從中間找到我們要找的那個人,即使找不到他本人,你或許也可能從其他侍從那兒打聽到一些他的消息。當然,要達到這個目的,就需要每天晚上都呆在赫倫霍夫旅館,可是不論什麽地方,人們都不大樂意看到我們,更不用說像赫倫霍夫旅館這樣的地方了;我們又不能像花錢的顧客那樣上那兒去。可是後來他們終於發現我們還有一些用處。你知道,對弗麗達來說,這些侍從是一班多麽折磨人的家夥,他們大多數實在並不是喜歡叫叫嚷嚷的人,但是因為活兒太少,都給縱容壞了,變成了懶漢——但願你像侍從那樣過得稱心如意,這是官員們祝酒時最愛說的一句話,——的確,從日子過得悠閑自在來說,侍從似乎是城堡裏的真正主人,他們也知道自己的尊嚴,在城堡裏,他們的一舉一動必須符合規章制度,所以他們不茍言笑,一本正經,這種情形人家告訴過我好幾次了,甚至你在村子裏的侍從中間,也能隱隱約約地看出這種跡象來,只不過是微小的跡象罷了,既然城堡的規章制度並不完全約束他們在村子的行動,他們往往就肆無忌憚,變得和在城堡裏的時候大不相同了;他們簡直成了一群沒法控制的撒野的家夥不縣遵照規矩行事,而是任著性子胡作非為。你們那種可恥的行為簡直是無法無天,村子還算僥幸,因為他們非經許可不準離開赫倫霍夫,可是在赫倫霍夫旅館裏,你多少總得想辦法應付他們哪;比如說,弗麗達就覺得跟他們打交道傷透腦筋,所以她很樂意找我去撫慰這些侍從。有兩年多,每星期至少有兩個夜晚,我是在馬房裏跟這些侍從一起消磨的。起初爸爸還能跟我一同上赫倫霍夫旅館去,他睡在酒吧間裏,等著我在早晨把消息告訴他。可是帶給他的消息並不多。直到今天,我們也沒有找到那個信使,他一定仍舊跟索爾蒂尼在一起,索爾蒂尼很看重他,索爾蒂尼退隱到較遠的部門裏去的時候,他一定也跟索爾蒂尼一同去了。從我們上次親眼見過他以後,許多侍從也沒有再看見過他,有一兩個人說曾經見過他,那可能是認錯人了。這樣,我的計劃實際上可能已經吹啦,但還不能說完全告吹;我們沒有找到那個信使,這是實話,我們上赫倫霍夫旅館去和在那兒過夜——或許爸爸對我的憐惜,那時他還能憐惜人哩——也不幸地把爸爸給毀了,他處於你現在看到的這種狀況已經有兩年了,可是他的情況也許還比媽媽好,因為我們每天都守著她,生怕她就要死去;只是多虧阿瑪麗亞用了超越常人的本領照護著她,她才拖到今天。可是由於我在赫倫霍夫旅館這麽幹著,結果我畢竟跟城堡有了一定的聯系;當我說我並不後悔我幹的一切的時候,你不要看不起我。毫無疑問,你一定要想,這怎麽說得上是跟城堡的聯系呢;你想得對,這實在說不上是怎樣的聯系,當然現在大部分的侍從我都認識了,這兩年到村子裏來的老爺們的侍從,我幾乎全都認識,這樣,要是我能進城堡的話,我在那兒就不會是一個陌生人了。當然,他們只是在村子裏的時候才是侍從,一到城堡裏他們就完全不同了,他們在那兒可能會不認識我,凡是在村子裏跟他們打過交道的人,他們都會不認識的,這是千真萬確的,哪怕他們在馬房賭一百次咒,說他們要是在城堡裏再見到我準會非常高興,那也是一樣。再說,這樣的諾言有多大價值,我已經有過經驗了。可是這還不是真正重要的問題。通過侍從跟城堡建立聯系,並不是我惟一的希望,除了這一點以外,我還希望並且深信,城堡上一定會有人註意我現在做的事情——照料侍從人員是一件極端重要而又辛苦的任務,——誰要是看到我做的事情,他最後或許會對我產生比別人更好的印象,他也許會看出,盡管我幹得這麽微賤,但是我這樣幹是在為我的家庭奮鬥,是在繼續實現我爸爸未償的宿願。假如他能這麽看,那麽或許他也會原諒我接受侍從們的錢,用這些錢來維持我們一家的生活。我還獲得了一些其他成果,這一點,我怕甚至連你也會責怪我的。我從侍從那兒學到許多謀取城堡工作的途徑,不需要經過困難的、有時需要好幾年的官方規定的準備階段;的確,在這種情況下,你不是官方的正式雇用人員,只是一個私人的半官方的雇員,你既沒有權利也沒有義務——最糟的是你沒有任何義務,——但是你卻有一個好處,那就是你在現場,你可以註意有利的機會,你可以利用這些機會,盡管你不是雇員,碰上運氣好,自會遇到工作,也許當時正式雇員不在身邊,於是一聲來人哪,你應聲跑上去,你就變成了一分鐘以前你還不是的那種人,變成了一個雇員。不過,究竟什麽時候一個人才能碰上這種機會呢?有時候你一下子就能碰到,你剛到那兒,還沒有來得及看清形勢,機會就在那兒等著你啦,只是很多人因為新來乍到,甚至還心不在焉,沒有能抓住這樣的機會罷了;但是在另一種情況下,你也許比正式雇員等的年月還要長,半官方雇員當久以後,從此就當不上合法的正式雇員了。所以這就足以使你望而卻步,但是當你考慮到官方任命要經過非常嚴格的考試,而且任何一個家庭出身可疑的人,未經考試就會被淘汰,那麽,這就算不得一回事了;姑且讓我們談談最後參加考試的人吧,他一連好幾年膽戰心驚地等待著考試的結果,而打從第一天起,大家就驚訝地問他怎麽敢做出這樣異想天開的事,但是他還是繼續希望著——要不是這樣,他怎麽能活著呢?——這樣過了多少年以後,也許作為一個白發皤皤的老人,他才知道他已經被拒絕,才知道一切都已經失去,而他這一輩子也已經白白地虛度了。這裏,當然也有例外,人們就是由於這一點才輕易受到誘惑的。有時候也發生這樣的事情,有些確實來歷不明的家夥倒真的得到了任命,有些官員簡直是不知不覺地被那些歹徒迷住了;在舉行招聘考試的時候,他們忍不住要東嗅西聞,咂著嘴巴,張大著眼睛拼命找那樣的新進人員,對他們來說,好像那種人特別配他們的胃口似的,他們得嚴格遵守他們本本裏寫的規章條文辦事,才頂得住這種人的誘惑。但是有時參加考試的人並不能因此得到任命,而只是無限期地拖延準備階段,沒完沒了,一直到這個苦命的家夥死去才完事。所以,官方的任命跟這另一種途徑一樣,充滿了種種或明或暗的困難,因此,一個人在從事這類事情之前,應該慎重考慮。這一回,我和巴納巴斯可沒有忘記這樣做。每次我從赫倫霍夫旅館回到家裏,我們就一起坐下來,我把最近收集到的消息告訴他,我們一談就是幾天,巴納巴斯的活兒也因此耽誤了,超過了平時需要的時間。這一點在你看來,或許應該怪我。我完全知道侍從們講的話是不足憑信的。我也知道他們並不十分願意給我講城堡裏的事情,他們總是變換話題,每一句話你都得從他們的嘴裏逼出來,可是當他們開始講的時候,往往又是信口雌黃,胡說八道,自吹自擂,大家各自編造了荒誕的謊話來壓倒對方,因此在黑洞洞的馬房裏的不斷叫嚷聲中,一個侍從沒有說完,另一個就插進來,七嘴八舌,很明顯,從這中間你至多也只能找到一鱗半爪的真情實話。我把所聽到的一切原原本本地給巴納巴斯重新說一遍,盡管他還沒有辨別真偽的本領,但是為了家庭的處境,他幾乎是如饑似渴地想聽這些事情,他把這一切一口氣吞下去,並且渴望再聽一些。事實上,巴納巴斯正是我這個新計劃的支持者。從侍從們那兒再也搞不出什麽名堂來了。索爾蒂尼的信使找不到,而且決不會找到了,索爾蒂尼和他的信使一起,似乎退隱得越來越遠了,許多人已經忘記他們是什麽模樣,叫什麽名字了,因此我常常還得詳細描述他們的容貌長相,可是盡管那樣,我所得到的至多也不過是使我對他說話的那個侍從好不容易才記起了他們而已,除此以外,人們對於他們的情況就什麽也不知道了。至於說我結交侍從的行為,我自然沒有權力去決定人家應該怎樣看,我只希望城堡能根據我之所以要結交他們的動機加以判斷,只希望能稍稍減輕我家所犯的罪行,可是我沒有受到任何這種公開表示。可我還是堅持這一點,因為就我來說,我看不出有其他機會可以使城堡為我們解決任何問題。但是對巴納巴斯來說,我卻看到了另一種可能性。從那些仆從告訴我的故事中——如果說我有這種傾向,那我滿腦子都是這種傾向,——我得出這樣一個結論,那就是誰要是能在城堡裏效勞,他就能為他的家庭做許多事情。可是在那些故事中,又有哪一點是值得相信的呢?這些故事是無法證實的,很少是頭緒清楚的。因為比方說,當一個侍從——這個侍從我不會再見到他了,或者即使見到了他,我也不會認識他了——他曾經一本正經地答應要給我的弟弟在城堡裏找一個位置,或者,假使巴納巴斯有別的事上城堡去的話,他至少會支持他或者協助他——因為根據侍從們講的故事,那些待職人員因為等待的時間太久,都變得沒有知覺或者神經失常了、要是朋友不照應他們,他們就完了——這樣的事情以及其他更多與此類似的事情都是他們告訴我的,這些可能就是對我們的警告,可是他們在警告的同時許下的諾言,卻大都是信口雌黃。但巴納巴斯卻不這樣想;的確,我提醒他千萬別信這些,可是單憑我告訴他的話,就足夠使他支持我的計劃了。我自己提出的種種理由,倒沒有給他留下多麽深刻的印象,而主要是那些侍從講的故事。所以事實上這是我自食其果。阿瑪麗亞是惟一能讓爸爸媽媽明白的人,我越想用自己的這套辦法繼續我爸爸原來的計劃,阿瑪麗亞就越不理睬我,在你或者旁人面前,她還跟我講幾句話,可是我們兩個人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她就不跟我講話了;而在赫倫霍夫旅館,我是侍從們恣意蹂躪的玩物,在那兩年的時間裏,我沒有跟他們任何一個人說過一句知心話,我從他們嘴裏聽到的只有狡猾的、騙人的或者愚蠢的話,所以只有巴納巴斯跟我在一起,那時候巴納巴斯還太年輕。我把那些事情告訴他的時候,我看見他的眼睛裏閃著光芒,從那時候到現在,他的眼睛裏一直保持著這樣的光芒,我感到害怕起來,可是我沒有停止,因為事關重大,非同小可。我承認,我沒有像我爸爸那樣的偉大然而空洞的計劃。我也沒有男人那樣的決心。我只是把自己局限在彌補我們對那個信使的侮辱這點上,我只是要求把我現在的這麽一點卑微的努力看作是我的一份功績。可是,凡是我自己過去沒有做到的,現在我決心用一種不同的方法,通過巴納巴斯來完成。我們侮辱了一個信使,並且把他趕到了一個更僻遠的機關;那麽,我們就把巴納巴斯送去當新的信使,原來那個信使的工作可以由他去幹,讓那個信使安安靜靜地愛退隱多久就多久,他需要多久才能忘掉他所受的侮辱,就給他多久的時間,難道還能有什麽比這更合乎常情的嗎?當然,我深深感覺到,盡管我的計劃是多麽謙卑,可是其中隱隱含有傲慢的意味,也許會給人一種印象,我們想給當局指手畫腳,吩咐他們應該怎樣處理私人問題,或者以為我們對當局是否有妥善處理這個問題的能力,產生了懷疑,在我們想到這件事應該怎麽辦之前,他們早該作出處理了。可是,當時我又想,當局不可能對我產生這麽大的誤會,如果他們真是這樣的話,那就是他們有意要這樣,換句話說,我所做的一切,他們不作進一步調查,就把它們都推翻了。所以,我決不屈服,巴納巴斯野心勃勃,也不願屈服。巴納巴斯在這一段準備期間變得那麽高傲,居然覺得補鞋這個活兒,對他這麽一個未來的機關雇員來說,未免太下踐了,是的,他甚至跟阿瑪麗亞也敢頂嘴了,有一兩次阿瑪麗亞就直截了當地跟他談起這一點。我並不妒忌他的短暫的歡樂,因為他一到城堡,他的歡樂和高傲就會消失,這是不難預料的。這樣他就開始了那種滑稽模仿似的工作,我在前面已經告訴過你了。使人驚奇的是,巴納巴斯第一次並沒有經過多大困難就進了城堡,或者更正確地說,進了機關,也可以說,這個機關就變成了他的工作室。那天晚上巴納巴斯回家後把消息悄悄地告訴了我,他得到這樣的成功,當時幾乎把我樂瘋啦。我跑到阿瑪麗亞跟前,一把抓住了她,把她拉到一個角落裏,死勁兒吻她,吻得她又疼又怕,禁不住叫了出來。我說不出我激動的道理來,我們好久沒有互相交談了,這件事我也是在第二天或者第三天才告訴她。可是以後幾天,就實在沒有什麽再可以告訴她的了。第一次馬到成功以後,就再也沒有什麽動靜了。在這漫長的兩年裏,巴納巴斯就過著這種辛酸的日子。那些侍從使我們完全失望,我給巴納巴斯寫了一張小字條叫他帶在身邊,把他介紹給那些侍從,請他們照應他,同時提醒他們過去親口許下的那些諾言,巴納巴斯往往看到一個侍從就拿出這張字條,舉在手裏,盡管看到字條的人,有的不認識我,有的認識我,可是都給他那種一聲不響就把字條遞過去的樣子惹惱了——因為他在城堡裏不敢說話,——可是沒有一個人幫助他,終究是一件丟人的事,幸而後來有一個侍從,因為不止一次地給這張字條纏得厭煩透了,就把它一把扯碎扔進了字紙簍……這倒是一種解脫,我得承認,我們早該這麽幹,自己獲得解脫——我想,他似乎還在說:你們自己對待信件也是這樣。盡管這回在其他方面毫無收獲,但在巴納巴斯身上卻起了良好的作用,如果可以說是一件好事的話,那就是他已經過早地成熟了,已經成了一個少年老成,是的,在好些方面,他甚至比許多大人還要老成持重,明白事理。我望著他,拿他兩年前還是一個孩子的模樣,跟他現在的樣子比,心裏常常感到難過。按理說,作為一個成人,他無疑是能夠給我支持和慰藉的,可我仍然既沒有支持,也得不到慰藉。他沒有我就進不了城堡,可是自從他進了城堡以後,他就不需要再依靠我了。我雖然是他惟一的知心朋友,但我可以肯定說,他心裏的話只告訴了我一小部分。他告訴我一大堆城堡裏的事,可是從他那些故事裏,從他談的詳情細節裏,你一點也不能理解為什麽那些事居然能把他變成這副樣子。我特別鬧不懂的是,他原先是一個大膽的孩子——我們曾經還為此感到不安,——現在成了大人,進了城堡,怎麽就變得膽小怕事了呢。當然,那樣毫無益處地整天站在那兒等待著,一天又一天,沒完沒了的,看不到一絲兒改變的前景,這準定把一個男人的志氣磨滅了,對自己失去了信心,最後真的什麽事都幹不了,只會毫無希望地站在那兒。可是為什麽他在開頭不進行鬥爭呢,尤其是,既然他不久就看出了我是對的,那兒也許有那麽一點點可能改善我們家庭情況的希望,但是根本沒有實現他的雄心壯志的機會。因為在城堡裏,盡管侍從們是那麽任性,事情卻都是按部就班地進行著,雄心壯志只能在工作中尋求滿足,而由於在這樣的情況下工作本身改進了,雄心大志就沒有任何存在的余地了。幼稚的欲望,在城堡裏是沒有容身之地的。雖然如此,巴納巴斯還是這樣認為,他這樣告訴我,他說他看得很清楚,那些官員,即使是準許他進去的那個機關裏的一些可疑的官員,都是大權在握而且博學多聞。他們口授指示的時候說得多麽快啊,半閉著眼睛,做著簡單的手勢,只消豎起一根手指,就能使那些倔強的侍從屈服,侍從們即使受到他們的申斥,也都是笑瞇瞇的;或者他們在一本書裏發現了一段重要的章節,便會看得出神,盡管地方狹窄,這時其他一些官員也都會伸長了脖子緊緊地圍著他一起看。這些事情和其他同樣性質的事,使得巴納巴斯把這些人看成是了不起的人物,他有這樣的感覺,假使他能接近他們,引起他們的註意,他就可以壯著膽子跟他們交談幾句,不是以一個陌生人的身分,而是以一個本部門的同僚的身分交談——自然是一個職位非常低的同僚,——那麽,可能給我們家庭帶來無法估計的收獲。可是事情從來沒有達到這樣的地步,巴納巴斯也不敢冒險做任何可能有助於達到這樣地步的事情,雖然他完全知道自己盡管是那麽年輕,由於發生了這一連串不幸的事故,他已經被推到負責贍養我們一家這樣一個艱難而又責任重大的主要人物的地位上了。現在我該作最後的坦白了:這是你來到我們村子一個星期以後的事。我在赫倫霍夫旅館聽到有人提起這回事,可是我並沒有怎麽註意,有一個土地測量員來了,我連土地測量員是幹什麽的也不知道。可是第二天傍晚——我平常總是在我們約定的時間跑到半路上去接巴納巴斯回家的,——巴納巴斯回家比平常早,他看見阿瑪麗亞在起居間裏,便把我拉到街上,他把頭擱在我的肩上,大聲叫嚷了好幾分鐘。他又變成往常那副小孩子的樣子了。他碰上了一件從來沒有預料到的事情。好像突然之間在他的面前展開了一個嶄新的世界,他簡直受不住這種嶄新的變化給他帶來的喜悅和激動。可是發生的事情,不過是他們給了他一封送給你的信罷了。可是這確實是他們委托他傳送的第一封信,也是他第一次接受到的任務。"

奧爾珈說到這裏停止了。屋子裏一片寂靜,只有老人們不時發出的沈重而困難的呼吸聲。K只是漫不經心地仿佛要補足奧爾珈的故事似地說:"你們都是在捉弄我。巴納巴斯送那封信給我的神氣,完全是一個繁忙的老信使,你跟阿瑪麗亞——那時候她準是跟你一起在家裏呆著的吧——的表情呢,也好像都認為傳遞書信和消息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你必須分清楚我們之間的差別,"奧爾珈說。"巴納巴斯的確由於那封信又變成了一個快活的孩子,盡管他自己也懷疑他到底有沒有這種能耐。他的這些懷疑也只有他自己和我才知道,可是他又覺得,如果能打扮成一個他想像中的真正的信使,那也不失為一種光榮。所以,盡管這時他癡心妄想,居然想要有一套官方的制服,我還是得在兩個鐘頭之內趕著給他改制一條褲子,至少有點兒像制服那樣的緊身褲,好讓他穿著在你的面前出現,當然,我們知道,在你面前蒙混過去是很容易的。我談巴納巴斯已經談得夠多啦。阿瑪麗亞可真的瞧不起他這種信使的工作,現在他似乎有了一點兒成績——她從巴納巴斯、我和我們悄聲低語的談話中很容易就猜到了這一點,——她比以前更瞧不起這種工作了。所以,她剛才說的是真話,這你可不要自欺欺人。至於我,K,要是我說我似乎也曾小看過巴納巴斯的工作,那倒並沒有任何欺騙你的意思,而是出於我的憂慮。巴納巴斯經手的這兩封信,雖說令人可疑,畢竟是我家三年來第一次受到恩寵的標志。這一個變化,假使這是一個變化,而不是個騙局的話——騙局比變化更常見,——那麽這跟你來到這兒是分不開的,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的命運要依靠你來決定了,也許這兩封信還不過是一個開端,巴納巴斯的才幹不僅限於傳送這兩封與你有關的信,還可能發揮在其他方面——我們必須這樣希望,能堅持多久就多久,——可是眼前,一切都集中在你身上。現在,在城堡裏,不論那兒發生什麽事,我們只能平心靜氣地聽天由命,可是在這村子裏,我們也許還能做一點事情,那就是,一定要博得你的好感,至少不讓你厭惡我們,或者,更重要的一點,就是用我們全部力量和經驗來保護你,使你跟城堡的關系不至於中斷——也許這也是幫助我們自己。現在,要達到這個目的,最好的辦法是什麽呢?那就是在我們接近你的時候,要消除你對我們的任何懷疑——因為在這兒你是外鄉人,這樣就難免滿腹疑慮,這樣滿腹的疑慮也是有道理的。何況,人人都瞧不起我們,你也就一定會受到輿論的影響,特別是通過你的未婚妻,所以,在我們毛遂自薦的時候,即使完全出於無心,又怎麽能不使我們與你的未婚妻處於對立的地位,這樣也就冒犯了你呢?至於說那兩封信,在你收到以前我都看過——巴納巴斯沒有看,作為一個信使,他是不能讓自己看信的,——乍看起來,似乎都已經失去了時效,沒有多大意義,可是就他們把你托付給村長這一點而論,那又是具有極端重要的意義的。那麽,在這樣一些情況下,我們該怎樣對待你呢?要是我們強調這些信件的重要性,人們就會懷疑我們誇大了顯然是毫無價值的東西,而要是我們以自己是傳遞這些信件的工具而誇耀,人們也會懷疑我們這樣做是追求自己的目的,而不是為了你;再說,我們這樣做,也可能會使你輕視這些信件本身的價值,而變得灰心失望,這又違背了我們的本意。可是如果我們不強調這些信件的重要性,我們也同樣會使自己受到人們的懷疑,因為人們會問,既然這樣,那為什麽我們又要找這份麻煩來傳送這種無關緊要的信件呢?為什麽在我們的言行之間有這樣明顯的矛盾呢?為什麽我們要教收信人失望,而且還要教發信人也失望呢?因為他把信件交給我們,並不是為了要我們向收信人解釋這封信是無關緊要的啊。那麽,采取折衷的態度吧,既不強調它的重要性,也不貶低它的價值,換句話說,正確估計那些信件的價值,然而這也是不可能的,因為它們的價值在不斷變化,它們引起的反應,也是無窮無盡的,而偶然的機遇又往往決定一個人的反應,所以連我們對這些信件的估價也是一種偶然性的東西。當在這一切之上,又加上你的焦慮不安時,什麽事情就都搞糊塗了,所以,你對我所說的任何事情都不必過於認真。比如說,曾經發生過這樣的事情,有一回巴納巴斯回家帶來消息,說你對他的工作不滿意,起初他痛苦極了——我應該承認,這也損傷了他對自己職業的虛榮心,——決定幹脆辭職了事,當時為了彌補這個錯誤,我確實願意欺騙、說謊、出賣別人,什麽都幹,不管那是多麽壞的事,只要有用處我都幹。不過,當時即使我這樣做了,也不僅是為我們自己,同樣也是為了你,至少我是這樣想的。"

有人敲門了。奧爾珈跑去開了門。一道光從一盞黑魆魆的燈籠裏射到門檻裏。那位深夜來訪的客人低聲問著,奧爾珈也同樣低聲回答著,但是來客還不滿意,想闖進屋來。奧爾珈發現自己再也沒法擋住他了,便喊阿瑪麗亞,顯然是希望阿瑪麗亞能用什麽辦法阻止這位不速之客闖進來,以免驚動老人們的安睡。阿瑪麗亞果然立刻趕過去,推開了奧爾枷,走到大街上,隨手把門關上了。她只在門外呆了一會兒,幾乎馬上就回來了,奧爾珈辦不到的事情,她很快就辦妥了。

接著,K從奧爾珈那兒知道,那個不速之客就是來找他的。是他的一個助手受了弗麗達的吩咐來找他的。奧爾珈不想讓助手看見K在這兒;假使事後他願意把這次上她們家來串門的事兒告訴弗麗達,他可以這麽做,但決不能通過這個助手發現這件事兒;這一點K同意了。可是奧爾珈還請他在這兒過夜,等巴納巴斯回來,他卻拒絕了,就他本人來說,他本來也許是可以接受這個邀請的,因為夜已經很深了,而且時到如今,不管他願意不願意,他似乎已經跟這家人連在一起了,這兒有供他過夜的一榻之地,雖然有不少原因使他感到苦惱,可是考慮到這種共同的結合關系,這兒終究是這個村子裏最適合他住的地方;但他還是拒絕了,助手的來訪使他驚慌起來,他感到不可理解的是,弗而達既然完全知道他的願望,助手們也懂得應該懼怕他了,怎麽會又這樣搞在一起,以致她毫無顧忌地派了一個助手來找他,而且只派一個,這時那另一個助手可能還在陪伴著她呢。他問奧爾珈有沒有鞭子,她沒有鞭子,可是有一根很好的藤條,他拿了過來;接著他又問這所屋子是否還有別的出口,穿過院子原來還有一個門,不過得翻過隔壁花園的墻頭,才能走上街道。K決定走這條路。在奧爾珈領著他穿過院子的時候,K匆忙地勸她不用害怕,還告訴她說他一點兒也不見怪她講給他聽的那些小花招,他完全理解她耍的那些花招,感謝她這樣推心置腹地把這段故事講給他聽,而且囑咐她等巴納巴斯一回家,就馬上叫他到學校去,哪怕是在夜裏也得叫他去。當然,巴納巴斯帶給他的那些信件並不是他惟一的希望,要是那樣的話,事情可就真的對他不利啦,可是他也決不把那些信件看得無足輕重,他會重視它們,也不會忘記奧爾珈,因為在他看來,比那些信件本身更重要的是奧爾珈,是她的勇敢和持重,假使他必須在奧爾珈和阿瑪麗亞之間進行選擇的話,那他是用不著花多少時間考慮,就能作出抉擇來的。在跳上隔壁花園的墻頭時,他又一次誠摯地握了握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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