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淡景》石黑一雄(15)

我從未看過慶子在曼徹斯特的住處──那間她最後離開人世的房間。做母親的有這樣的想法也許是有些病態的,聽到她自殺的消息,驚嚇之前,我的第一個念頭竟是她到底死了多久才被發現。她住在家時,我們常常好幾天見不到她。在一個沒有人認識她的陌生城市中,她很快被發現的可能性實在太小了。後來檢察官說她是好些天後才被發現的。房東去開的門,以為慶子沒付房租就搬走了。

那幕景象不時在我腦中浮現──我女兒吊死在她房中好幾天的樣子。那種恐怖從未消失,但已經不再是徹骨的傷痛。人是可能與任何恐怖的事生出一種親密關係的,就如同是自己身上的一個傷口那樣。

「那間空屋子恐怕暖和些。」霓紀說。

「晚上如果嫌冷,霓紀,妳盡可把暖氣調高些。」

「我曉得,」她嘆了口氣。「這兩天我睡得不好,老做惡夢。可是醒來後,又記不清夢見什麼。」

「我昨晚也做了一個夢。」

「我想也許是太靜了,我不習慣晚上這樣靜。」

「我夢見那個小女孩。昨天我們看見的那個,在公園裡玩的。」

「街市的吵聲一點不打擾我睡覺。可是我已經忘了在這麼靜的地方睡覺是怎麼回事呢?」霓紀聳聳肩,把刀子放進抽屜。「也許換了房間,我會睡得好些。」

我告訴霓紀做夢的事,是我第一次做那個夢的時候,也許那已經意味著我覺出那不是一個單純的夢。一開始我就這麼覺得──雖然並不懂為什麼。那個夢跟我們看見的小女孩無關,而是兩天前我想起幸子那件事引出來的。

第四章


一個下午,我丈夫下班之前,我正在廚房裡預備晚餐,忽然聽到客廳裡的一陣怪聲音。隔了一下那怪聲音又響了起來,是拉得極糟的小提琴。幾分鐘後,吵聲停了。

等我後來進客廳時,看見尾形桑正彎腰俯視棋盤。下午西曬,雖然開著電扇,整個屋子還是濕熱得跟蒸籠一樣。我把窗子拉開一些。

「你們昨晚下完了嗎?」我問。

「沒有。次郎說他太累。我猜他是開小差。你看,我在這個犄角把他困住了。」

「哦。」

「他仗著我記性大大不如以前了。所以呀,我就來個故技重施。」

「想得真周到,爸。不過我懷疑次郎的腦子會轉這麼多彎。」

「也許不會。我想現在妳對他的認識比較正確。」

尾形桑低頭研究棋盤,幾分鐘後才抬起頭來,笑著說:「你一定覺得很好笑。次郎從辦公室累了一天回來,我卻在這裡佈局等著他。我自己覺得像個小孩,在等父親下班回來。」

「噯!我倒寧願您把時間花在棋盤上。先前您的獨奏實在不甚高明哪!」

「真不知敬老啊,妳!我還以為妳會深受感動哩!悅子。」

小提琴已經放進琴盒,就在旁邊地板上。

我掀開琴盒時,尾形桑看著我。

「我注意到這琴盒高高的擺在架子上頭。」他說。「我自作主張取了下來。妳不必做出一副擔心的樣子,悅子,我很小心的。」

「這可說不準。您自己剛剛才說,如今您像小孩一樣。」

我拿起琴盒仔細檢視:「只是,小孩搆不到那麼高的架子。」

「給我奏一曲什麼,」他說。「我相信妳的琴藝比我高明。」

「那倒是,」我把琴架在肩上。「只是我好久沒碰琴了。」

「妳沒繼續練下去?那真可惜。悅子,妳以前對提琴是那樣全心全意的。」

「我想那時候我的確是全心全意的。可是我現在幾乎不碰琴了。」

「真是糟蹋,悅子。妳以前下了那麼深的工夫。我還記得妳深夜拉琴,把全家都吵醒的事。」

「吵醒全家?我什麼時候吵醒全家的?」

「嗯。我記得。是妳剛到我們家來的時候。」尾形桑笑了一下。「悅子,別那麼緊張。沒人在意的。讓我想想,誰是你以前最崇拜的作曲家?是不是孟德爾松?」

「真的嗎?我把全家都吵醒了?」

「別那麼緊張,悅子。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給我拉點孟德爾松的曲子怎麼樣?」

「可是您為什麼不叫我停呢?」

「那只是最初幾個晚上的事。何況,根本沒人把這事放在心上。」(冷步梅譯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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