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塞《玻璃球遊戲》(15)印度式傳記 (下)

老人轉身走向自己的茅屋,用目光命令達薩跟隨身後。老人拿起水瓢,遞給達薩後,示意他洗凈雙手。達薩恭敬地服從了。接著,這位瑜伽大師把剩余的水都倒進了羊齒植物叢裏,把空水瓢又遞給年輕人,命令他當即去取回新鮮的水。達薩恭敬地遵命,奔跑而去,一路上惜別之情不禁湧動心頭,因為這將是他最後一次穿過這條小徑去泉源取水。這將是他最後一次拿著這只邊緣己磨得光溜溜的水瓢,來到這水面似鏡的小水池畔,來到這經常倒映著魔鹿角影,樹冠拱形以及可愛藍天亮亮光點的美麗地方。現在,當他俯身取水時,水面也最後一次倒映出了自己在淺棕色黃昏光線中的臉龐。他沈思著把水瓢緩緩浸入水中,心裏忽然萌生了一種說不清楚的無把握感,他無法理解自己,他既然已決定繼續流浪,老人也並沒有邀請他再逗留幾天,或者要他永遠留下,他為何產生這種奇怪的感覺,為什麼心頭如此痛楚?

他蹲在水池邊,捧起一口水,喝過後便站起了身子。他小心翼翼地舉著水瓢,以免晃出水滴。他剛要踏上小路,一種聲音忽然傳入他的耳朵,那聲音讓他又驚又喜,正是他常在夢中聽到,夢醒後又常常苦苦思念的聲音。這聲音聽起來甜蜜極了,穿過黃昏微光下模糊森林傳來的聲音稚氣十足,甜美迷人,讓他驚喜得心臟也不住震顫了。這是普拉華蒂的聲音,是他妻子的聲音。“達薩,”她親切地呼喊著。

他難以置信地環顧著四周,水瓢還牢牢捧在手裏。啊,瞧那邊,她在那些樹幹間出現了,雙腿修長,亭亭玉立又苗條又富於彈性,她,普拉華蒂,他那忘不掉的不忠實的愛人。他丟下水瓢,向她奔去。她微笑著,略帶羞怯地站在他面前,那雙小鹿般的大眼睛凝視著他。他走得更近些後,看清她腳上穿著紅色皮革便鞋,身上的衣服華貴漂亮,臂上套著金手鐲,烏黑的頭發上閃爍著珍貴寶石的彩色光芒。他不禁停住了腳步。難道她現在還是國王的一位王妃麼?難道他沒有殺死納拉?難道她現在戴著他的首飾到處走動麼?她又怎能穿戴著他饋贈的禮物來到自己面前,而且呼喚自己的名字呢?

然而她已比從前更加美麗了,以致他等不及詢問情況,便情不自禁又把她擁入懷中。他將前額抵在她的黑發上,他托起她的臉龐,親吻她的雙唇;他立即感到,以往喪失的一切又統統歸還給他了,他以往擁有的東西:他的快樂、他的愛情、他的欲望、他的熱情、他的生活歡樂,都在他眼前做這些舉動之際,回到了身上。此時此刻,他所有的思想都已遠遠離開了這座森林和那位年老的隱士,不論是樹林和茅舍,還是靜修和瑜伽,都己經一文不值,都已忘得幹幹凈凈。老人吩咐他取水的水瓢也被他忘了。他朝站在樹林邊的普拉華蒂奔去時,把它丟棄在水池旁了。如今她也迫不及待地開始向他訴說自己來到此地的緣由,以及其間發生的種種情況了。

普拉華蒂敘述的事情太離奇了,簡直令人又驚又喜,好似進了童話世界,而達薩也就如此這般一下子跳進了自己的新生活裏。事實上,不僅普拉華蒂又重新歸屬於他,可惜的納拉已嗚呼哀哉,追捕兇手的通緝令早已撤銷,而且還有對達薩的重大宣布:一度被逐出宮門成為牧人的王子,已在全國通令宣布為合法的王位繼承人和統治者了。一位老牧人和宮裏的老婆羅門祭司華蘇德瓦講述了已經被人遺忘的王子被放逐的故事,並讓它成了全國家喻戶曉的新聞。如今這同一個人,曾經被作為謀殺納拉的兇手而在全國搜捕,要把他緝拿歸案,處以死刑,卻又被全國人民以更大的熱心到處尋找了,要讓他莊嚴堂皇地回返首都,回返父王的宮廷,並且登極為王了。

這一切都像是一場春夢。而最令達薩驚喜的莫過於在所有尋找他的人當中,第一個找到他,第一個向他報喜的人恰恰是普拉華蒂,這真是太好了!達薩發現,森林邊上已紮滿了營帳,空氣裏彌漫著煙氣和燒烤獵物的香味。普拉華蒂受到了侍從們的大聲祝賀,當她把自己的夫君達薩介紹給大家後,一場盛大的慶祝宴會就開始了。人群中有一個青年是達薩放牧年代的同伴,是他把普拉華蒂和隨從們帶到這個達薩曾經生活過喜歡過的地方來的。這位年輕人一認出達薩便高興地大笑著向他奔去,打算親熱地擁抱他或者拍拍他的肩膀表示友好,卻驀然想起自己的夥伴現在成了國王,便忽地僵了似的,楞了一下,然後才慢慢移步向的,恭恭敬敬地深深鞠躬行禮,表示祝賀。達薩拉起他,擁抱了他,親熱地喊著他的名字,詢問他想要什麼。

年輕的牧人想要一頭小母牛,新國王立即下令從最優良的牛群裏挑選三頭最漂亮的小母牛賞賜給他。

向新國王引見的人越來越多,官員、獵人頭領、婆羅門祭司,等等等等,國王也-一接受了他們的晉見。酒宴擺了起來,皮鼓、琵琶、笛子統統奏響了,一切都富麗堂皇,轟轟烈烈,使達薩頓覺似乎置身夢中。他無法完全相信眼前的事實,在他眼裏,唯一真實的僅僅是自己年輕的妻子普拉華蒂,因為她正靠在自己的懷裏。

大隊人馬緩緩向前開拔,幾天後已近首都。信差先行一步,宣告年輕的國王已被找到,已在歸京途中。消息一經證實,全城上下頓時敲鑼打鼓熱鬧起來。一隊穿著白色禮服的婆羅門祭司走上前來迎接新國王,為首的那位是華蘇德瓦的繼承人。

華蘇德瓦正是那個二十年前把達薩送到牧人處以躲避暗算的人,幾天前剛剛過世。

婆羅門祭司們向國王高聲歡呼後,便唱起了聖歌,隨後帶領他走進了宮殿,宮裏點燃起了無數巨大的祭火堆。達薩被前呼後擁著進了自己的新家,他在這裏接受了更多的祝賀、致敬、祝福和表示歡迎的禮節。而在王宮外面,慶祝的歡宴一直持續到深夜。

每天在兩位婆羅門長者教導下,達薩很快便學會了一個統治者不可缺少的知識。

他參與祭祀,宣布法令,他學習騎馬和作戰技能。一位婆羅門長者高巴拉替他講授政治。高巴拉向他講述三家的地位及其特權,指出確定未來繼承人的重要性,並且告訴他哪些人屬於他的敵人。當然最主要的敵人是納拉的母親,她曾奪走王儲達薩的合法權利,還曾陰謀殺害他的生命,如今納拉被殺,她定然更加痛恨殺子的兇手。

她現在已逃往鄰國,尋求那裏的戈文達國王的庇護。她如今就居住在他的宮中。這個戈文達國王及其家族自來就是本國的危險敵人,早在達薩祖父統治年代,就曾擺出割讓領土要求,為此而發動了戰爭。另一位南方的鄰邦加巴裏國王則恰恰相反,他與達薩的父親一貫和睦友好,始終討厭腐敗的納拉國王。去拜訪這位國王,向他饋贈禮品,並邀請他參加下一次的盛大狩獵,當是達薩國王的一項首要任務。

普拉華蒂夫人顯然頗為適應貴族生涯。她很懂得讓自己擺出王後氣派,一旦穿起華麗服裝,戴上閃光飾物,那副雍容華貴的模樣十分驚人,似乎她也出身工族,絕不遜於自己的夫婿。他們年覆一年過著幸福的愛情生活,他們的幸福更在他們身上灑下了一道承受神思的燦爛光彩,使他們受到人民的崇敬和愛戴。達薩經過長久等待之後,普拉華蒂終於生了一個漂亮的男孩,達薩的幸福臻於圓滿了。他給孩子取了父親的名字拉華納。從此以後,他所擁有的一切:他的土地和權力,房屋和馬廄,奶牛,羊群和馬匹,在他眼裏統統都具有了雙重意義,一種更增強了的光輝和價值,因為他過去重視財富,是為了可以慷慨供養普拉華蒂,美麗的衣服和華貴的首飾可以討她歡心。如今財富已變得更可愛更重要了,因為它是兒子拉華納未來的遺產和幸福。

普拉華蒂傾心於種種宴會和遊樂玩耍,喜歡形形色色漂亮衣服和華麗擺設,還要有成群仆從侍候。達薩則比較喜愛自己的花園,訂購和種植了許多奇花異木,還飼養了鸚鵡和另外多種色彩絢麗的鳥類。餵養這些鳥兒並與它們交談,已成為他日常生活中的習慣。此外,他也受到學問的強烈吸引,成了婆羅門僧侶們的一個知恩圖報的學生。他用功讀書和練習書法,熟記了無數詩歌和格言,他還聘請了一位寫字能手,能夠在棕櫚葉上寫字並制作成書卷,依靠這雙巧手的辛勤勞作,達薩建起了一個小規模的圖書館。這些書籍都保存在一間用貴重木材作墻壁的房間裏,墻壁上雕刻著一套套神仙生活故事浮雕像,一部分還鍍上了金箔。有時候,他還邀請幾位婆羅門僧侶——祭司中最有學問的思想家和學者——,在這間屋裏就神聖的問題進行討論,他們討論世界的創造,討論大神毗濕奴的瑪雅世界,討論神聖的吠陀經典,討論獻祭的力量,討論比獻祭更強大的悔罪的力量,一個凡夫俗子憑借懺悔的力量,能夠讓神道們也在他面前畏懼得發抖。每個與會的婆羅門僧人,凡是辯才出色,又能提出無暇可擊合理論證者,都會得到相當可觀的禮品,有些在辯論中獲勝的人還牽走了一頭漂亮的母牛呢。這裏偶爾也會出現滑稽可笑的場面,那些偉大的學者們,剛剛念罷吠陀經典中的箴言警句,或者剛剛對諸天和四海的知識作了出色的闡釋,卻會立即洋洋得意吹噓自己的獎品,甚至為了這些獎品而互相嫉妒,爭吵起來。

國王達薩盡管有了自己的王國,自己的幸福,有了自己的花園和自己的圖書館,然而,歸根結蒂依舊覺得這一切人生中的事物既奇怪又可疑,既感動人又十分可笑,正如同這些婆羅門僧侶,既聰明又虛榮,既才智清明又愚不可及,既可敬又可鄙。

當達薩凝望著花園池塘裏的荷花時,註視著閃爍出絢麗彩色光芒的孔雀、山雞和犀鳥時,或者定睛看著皇宮裏鍍金雕刻品時,往往感到這些東西似乎都具有不可思議的神性,都煥發出熾烈的永恒生命之光。但是在另一些時候,是的,甚至是同一時候,他又會在它們身上感覺某種不真實,不可信,或者某種成問題的衰落和消亡傾向,感覺一種正在趨於變形而進入混沌的傾向。情況就如同他本人一樣,先是國王的兒子,王儲達薩,後來成為牧人,淪為殺人犯,流浪漢,最終又上升為一國之君,所有的變化全都被統率和被推動於某種不可知的力量之下。他的每一個明天和後天也永遠處於不可知狀況,就連整個人類的生活無不處於虛幻無常之中,尊貴與貧賤,永恒與死亡,偉大和卑鄙,不論何時何地無不同時並存。就連他的愛妻,美麗的普拉華蒂,也不時在他眼裏喪失魅力,顯得愚蠢可笑;手臂上掛了太多的鐲子,眼裏的神情太得意忘形,為顯示尊嚴,舉止體態太過做作。

達薩愛兒子拉華納更勝於愛自己的花園和書籍,小兒子在他心目中是自己的愛與生命的圓滿完成,是自己溫情和關註的目標。拉華納是個美麗可愛的男孩,一個真正的王子,一雙鹿眼像他的母親,喜歡沈思和耽於夢幻則像父親。有時候,達薩看到小男孩久久站停在一棵觀賞樹木或者蹲坐在一張地毯上,或者定睛凝視一塊石頭、一個雕刻的玩具、一根鳥類的羽毛,當父親見到兒子微微揚起眉毛,目光固定不動,專心致志得出了神的模樣,就覺得兒子和自己十分相像。達薩第一次不得不離開兒子一個說不準的時間時,這才體會到自己是多麼疼愛這個小男孩。

有一天,與鄰國接壤的邊境地區匆匆趕來了一位遞送緊急軍情的信差,報告戈文達率領人馬入侵本國,掠奪了牲口,還抓走了達薩的一些臣民。達薩毫不遲疑,立即準備啟程,他帶領宮廷警衛隊的軍官和幾十名騎兵上馬出發驅逐侵略者之前的片刻,當他把小兒子擁在懷裏親吻時,愛子之情竟似烈火一般燒痛他的心,痛苦的力量如此巨大,使達薩大感震驚,覺得好像有一道來自冥冥之中的警告在提醒著自己。他在漫長的行進途中,始終不斷地思索著這個問題,終於有所領悟。他騎在馬上暗自思忖自己如此雷厲風行、風馳電掣地奔赴戰場的原因;究竟是什麼力量迫使他如此奮力采取行動?達薩經過思索後,終於認識到自己所以如此的真正原因,對他的內心而言,即使是邊境地區有人畜被掠奪,即或是這種破環行為損傷了他王家的權威,都不會令他內心疼痛,更不足以激起心頭怒火而率軍遠征,對他而言,用同情的笑容排遣掉這類掠奪消息,也許更適合自己的本性。然而,他很清楚,對於舍生忘死拚命趕來的信使,這麼做未免太不公平;對於那些遭受掠奪的人,那些當了俘虜,遠離家園和平靜生活,成了異國奴隸的人們,更是有失公平。是的,也包括國內一切其他臣民,盡管毫發無損,卻也會有同樣的感受,倘若他放棄捍衛國土的權力,他們會難以忍受,難以理解自己的國君為何不好好站出來保衛國家,因為,凡是國民面對暴力侵犯都會指望國君出來覆仇和挽救,這是天經地義的事。

達薩清楚地看到,率軍出征是他義不容辭的責任。但是,責任又是什麼呢?又有多多少少應盡的責任被我們毫不在意地疏忽了呢!為什麼僅僅這個報覆的責任非同小可,不允許他稍有疏忽?為什麼絕不允許他懶洋洋、半心半意,必須竭盡全力熱情以赴呢?這一疑問剛剛形成,他內心卻已作出了答覆,因為他剛才與小王子拉華納告別時感到的內心刺痛,這一瞬間又再度出現了。

他意識到,倘若國王聽任敵人掠走牲日和人民,而不加以反擊,那麼掠奪和暴力行動就會擴大,將會從邊界地區日益向內地推進,敵人最終會站到他的面前,他們將盡可能從他最心痛的地方下手:他的兒子。他們會掠走他的兒子——王位的繼承人,他們將搶走他,並且殺死他,或者讓他受盡折磨,這也許將是他最難以忍受的痛苦,比殺死普拉華蒂更為難受的痛苦,是的,更要深得多的痛苦!這便是他如此急急奔赴戰場,如此忠於國王職責的原因。他既不是關心國土和牲畜的損失,也不是出於對臣民的厚愛,更不是為了宏揚父王顯赫的威名,而只是由於對兒子的強烈到違背常理的熱愛以及生怕失去這個孩子而產生的劇烈得違反常情的恐懼之心。

這便是他騎在馬上獲得的認識。此次出征未能捕捉到戈文達手下的任何人加以嚴懲,他們已攜帶掠奪物品逃之夭夭。達薩為了證實自己的決心和勇敢,不得不親自率領人馬越過邊境,進入鄰國,摧毀了對方一個村莊,擄走了若幹牲畜和奴隸。

他率軍征戰多天,終於得勝而歸,然而返京途中,他又再度陷入憂思中,待他回到家中,更是顯得出奇地沈默,甚至顯得十分悲傷了。因為達薩通過沈思認識到,自己已完全徹底落入一張陰險羅網之中,他的天性和他的行動自相矛盾,他毫無擺脫魔網的希望。他偏愛沈思默想,他喜好靜坐凝視,他在不斷促進一種無所作為而純潔無辜的生活;另一方面,他對拉華納的充滿了愛,對他的生命和未來充滿了愛,他具有一種迫使自己挑起國王擔子的壓力,然而他卻借助這種愛和壓力,以愛護國家的名義挑起了鬥爭,以愛的名義發動了戰爭。他業已用討回公道的名義采取行動,對別人進行懲罰,他掠奪了別人的牲口,摧毀了別人的村莊,用暴力抓走了一批無辜而又可憐的老百姓。毫無疑問,這一行動將會導致新的報覆,新的暴力,如此反覆報仇不止,最終將使他的整個生活以及整個國家陷於不斷的戰爭和暴力之中,變成戰火連綿的戰場。正是達薩這種見解,或者也可說是幻覺,使他出征歸來後顯得如此沈默寡言,神情悲傷。

事實固然如他所想,敵人從此再也沒有讓他過太平日子。入侵和掠奪之事一再發生。達薩不得不率軍進行自衛和索賠,倘若敵人失利逃竄,他也只能容忍部下傷害對方平民以出氣。如今,首都街頭,全部武裝的士兵和騎兵越來越多,邊境地區的若幹村莊裏更駐紮起了永久性的守邊隊伍。軍事會議和備戰工作擾亂了達薩的平靜生活。他看不出這種無休止的小戰爭有什麼意義和價值,他為遭殃的老百姓感到痛苦,更為付出生命者感到哀傷。他為自己不得不日益疏忽心愛的花園和書籍,不得不逐漸喪失和平生活與內心安寧而深感憂傷。達薩為此而常常向婆羅門僧侶高巴拉傾訴心聲,也同妻子普拉華蒂談過幾次。

達薩對他們說道,人們應當邀請一位受尊敬的鄰國國君作交戰雙方的仲裁,他自己本人認為,為了促進和平,他樂意稍作讓步,譬如割讓幾片牧場和幾個村莊。

但是,不論是那位婆羅門長者,還是普拉華蒂,全都絲毫聽不進他的論點,使達薩又失望又頗為惱火。

達薩和普拉華蒂還因為意見不合而大吵了一場,是的,還導致了雙方感情破裂。

他熱切地向她闡釋自己的觀點和想法,她卻感覺每句話每個字都不像是反對戰爭和無謂的殺戮,倒像是針對她本人而發的。於是她也對他發表了一通措詞激烈的長篇宏論,她聲稱,他的想法正中敵人下懷,因為對方正要利用達薩的軟。乙腸和愛好和平的弱點(倘若不說他是害怕戰爭的話),敵人會接二連三地迫使他簽訂和約,每簽一次都要讓他付出代價:讓出一些土地和百姓,而且永無展足。一旦達薩的王國顯得衰弱之際,他們就會再度公開發動戰爭,把他剩余的一切統統掠走。普拉華蒂說道,這裏涉及的不是什麼牲畜和村莊,戰功或者是失敗,而涉及了整個國家的命運,有關大家的生死存亡。倘若達薩不懂得什麼是個人尊嚴,什麼是對兒子、妻子的責任的話,她現在願意擔任他的教師。她的眼睛射出憤怒的火焰,聲音因氣極而顫抖,她已多年不曾顯得如此美麗和熱情洋溢了,然而達薩唯有悲傷。

邊境地帶的戰亂和騷擾不斷繼續著,敵人僅在雨季時節才短暫體兵。這時達薩的宮廷裏已演變成兩大派別。一派主和,人數極少,除去達薩本人外,唯有幾個老年婆羅門僧侶,都是深諳沈思默修之道的飽學長者。另一方主戰派則以普拉華蒂和高巴拉為首,絕大多數婆羅門僧侶和全體軍官都站在這一邊。全國都在進行狂熱的備戰工作,因為人們聽說敵人正在從事同樣的準備。警衛隊長教導小王子拉華納練習射箭,而他的母親則攜領他參加每一次閱兵儀式。

這期間,達薩不時會想起自己逃亡期間曾經逗留過一段日子的那座森林,想起那位白發蒼蒼的隱士和他的靜坐修煉生活。達薩心頭也不時會湧起一種渴望,想去探望這位老人,想再見到他,想聽聽他對自己的忠言。然而,他不知道老人是否還健在,更不知道他是否願意聽自己傾訴,向自己提出忠告。但是,即或這位瑜伽長者還活著,並且願意開導自己,世上的一切也不會脫出常軌,什麼也改變不了。沈思和智慧都是好事,是高貴的事物,但是它們顯然只能繁榮於生活的外面,在生活的邊緣,倘若一個人在生活的激流中遊泳,正與波浪搏鬥,他的活動和痛苦便都與智慧毫無關聯,他不得不順從命運,即或只是些厄運,也只能夠盡力而為,並且聽天由命。就連天上的諸神,也並非活在永恒的和平與永恒的智慧之中,諸神們也得面臨災難和危險,也得進行奮鬥和戰爭,這也是他從無數神話故事中知道的事實。

因此,達薩讓步了。他不再和普拉華蒂爭執,他騎馬檢閱軍隊,眼看戰爭即將來臨,他在自己消耗精力的惡夢裏便早早預見了,於是他的身體日益消瘦,臉色越來越灰暗,他覺察自己的幸福即將消逝,生活的歡娛也將隨之雕萎幹枯,留剩給他的唯有對小男孩的一片愛心,這片愛心和他的愛心同時並長,也與全國的軍備武裝和軍事訓練同時並長,唯有兒子是他業已荒蕪花園裏的一朵火紅的鮮花。他徘徊沈思,考慮著一個人究竟能夠承受多大程度的空虛和無聊,能夠習慣多大程度的憂愁和沈悶,而一顆似乎毫無激情的心又是否能夠讓這種憂心沖忡的父愛之花長久盛開。

也許他目前的生活毫無意義,卻也不是沒有中心,親於之愛左右著他的生活。清晨時分,他為兒子而起床,整個白天忙忙碌碌地處理自己內心反感的備戰事務。為了兒子,他領導召開軍事會議,耐心聽取主戰派將領們的見解,然後頂住多數派的決議,但也僅能做到要求大家至少耐心靜候變化,而不得貿然冒險進攻敵人。

正如達薩的歡樂,他的花園,他的書籍,已與他日益疏遠、日益陌生一樣,那些多年來曾與他共享幸福與快樂的人,也日益與他疏遠和陌生了。事情始於政治上的分歧,始於當年普拉華蒂那一番激烈言論,她指責他面對犯罪顯露畏懼,批評他愛好和平,幾近於公開譏笑他膽小怯懦;她當時滿臉通紅,慷慨激昂地大談國王的尊嚴,英雄的氣概,容忍的恥辱等等,就在當時,就在他聽見看見這種情景感到眩暈的時候,他突然醒悟過來:妻子和他之間的距離已相去甚遠,或者應當說他已距離妻子十分遙遠。自從她那通演講之後,他們之間的裂痕越來越大,而且還在繼續擴大,兩個人都沒有設法加以彌補和遏止。或者應當說,這是達薩的權利,因為唯有他最清楚鴻溝形成的原因。在達薩的想象裏,這條鴻溝早已日益成為一種人類的鴻溝,一種世界性的深淵,早已橫亙於男人與女人,肯定與否定,肉體與靈魂之間了。當達薩沈思著回溯了一生後,他深信自己徹底看清了一切事情的緣由。當年普拉華蒂如何以她魔力無邊的美麗拴住了他的心,她和他一起嬉戲,直至他舍棄所有的夥伴和朋友,離開曾讓他十分愉快的牧人生活,為了她而在陌生人中間過一種仆人般的生活,成了一戶並非良善之家的入贅女婿,他們利用他的愛情把他當成牛馬。

接著出現了納拉,自己的不幸也就開場。納拉霸占了他的妻子,華服美飾的納拉用他的駿馬、帳篷、服裝和仆從勾引了他的妻子,很可能不費吹灰之力,因為那個可憐的小女子從未見過這等豪華場面。話又說回來——倘若普拉華蒂具有品性忠貞的美德,會這麼輕易地迅速走上歧途麼?事實上,納拉立即就勾引了她,或者立即就帶走了她,讓自己落入了最醜惡的境地,嘗到了迄至那時為止最大的痛苦。當然,他,達薩也立即報了仇。他殺了這個偷走自己幸福的強盜,那一瞬間也曾讓他因勝利而狂喜。然而,事情剛發生,他就不得不拔腿逃跑。一天天、一周周、一月月,他不得不在叢林和沼澤中求生,成了亡命之徒,沒有任何人可以信賴托付。

而普拉華蒂在這段時期裏幹了些什麼呢?他們兩人對此簡直沒有交談過。不論怎麼說,她並沒有隨他流亡。她後來尋找他,直至找到他,只是因為他出生皇族,即將登上王位,而她需要他把自己帶進皇宮,借以登上皇後寶座。於是普拉華蒂出現了,來到森林,把他從可敬的隱士身邊拉走了。人們給他穿上華麗的服飾,擁戴他為國王,此後的一切便是一片榮耀——但是對他說來,實際上意味著什麼呢,他當時放棄了什麼,又獲得了什麼呢?他得到的是一國之君的榮耀和責任,他的責任開始時十分輕松,隨即越來越難,越來越沈重。他還重新得到了美麗的妻子,度過了許多甜美的愛情時刻,接著是他有了兒子,對男孩的愛心使他日益為可能威脅拉華納生活和幸福的危機憂心忡忡,以致如今全國已瀕臨戰爭邊緣。這便是當年普拉華蒂在泉水畔發現他之後,替他帶來的一切。但是他當時所放棄和犧牲的又是什麼呢?他離開了森林的靜謐,放棄了虔誠的靜修,犧牲了與一位瑜伽聖人為伴和學習的機會,更是犧牲了自己成為那位聖賢繼承人的希望,他原本希望達到那位瑜伽智者深邃、光輝、不可搖撼的靈魂平靜境界,從而擺脫人生的諸多矛盾痛苦。但他由於受到普拉華蒂美貌的誘惑,迷醉於女性羅網,傳染了她的虛榮心,這才放棄了那條唯一可能讓他獲得自由與平靜的道路。

此時此刻,達薩心裏呈現的生平歷程就是這樣的系列景象,其中很少之處與事實稍有出人,人們也不難理解,因為這是可以允許的變化。譬如其中有一個明顯的出人:他根本還不是那位隱士的弟子,是的,如同我們以往所知,他當時恰恰正打算自願離開這位長者。但是,事後的回溯往往因為事過境遷而偏移,這也是常見的情況。

普拉華蒂看待這些事情的觀點和他的丈夫完全不同,她遠不及自己的丈夫擅於思索。她根本沒有考慮過納拉的問題。相反,她只肯想到自己是唯一給達薩帶來好運,替他奠定幸福基礎的人,是她讓他重返王位,是她替他生養了兒子,是她贈與他愛情和快樂,最終卻發現他和她的偉大不相匹配,更不符合自己值得驕傲的計劃。

因為在她眼裏,這場即將來臨的戰爭只能導向一個目標:消滅戈文達,讓她的權力和財產再增加一倍。可是達薩從不曾愉快地熱心配合她的計劃,反而逃避戰爭和征服,簡直不像一個君王,甚至寧願整日無所事事,寧願為他的花草樹木,鸚鵡和書籍消磨時光。騎兵隊長維許瓦密特拉則完全是另一種類型的男人,是一個狂熱的主戰派,相信必能打勝這場即將來臨的戰爭,他的主戰熱情僅次於普拉華蒂。在她眼裏,達薩同維許瓦密特拉相比,不論從哪一角度來看,後者總是更勝一籌。

達薩並非沒有註意到他妻子和維許瓦密特拉的過分親近,她不但表示欣賞他,也聽任自己受他欣賞,聽任這個勇敢快活、也許有點膚淺,甚至不大聰明的軍官奉承自己,用他男性的笑聲,結實美麗的牙齒,還有那些精心修飾的胡子。達薩看到這些未免感覺苦澀,同時又頗為輕蔑,因而采取了自我欺騙的不屑一顧的態度。他既不偵察他們,也不想知道他們的友誼是否已經越出了人們允許的界限。達薩像以往對待一切不幸事件那樣,看著普拉華蒂和英俊騎士之間的戀情,看著她那種顯示欽佩他更勝於自己欠缺英雄氣概丈夫的表情,習慣地采取了漫不經心的冷漠態度。

不論是妻子的不貞和背叛,還是她對自己耽於沈思默修所表示的輕視,這一切全都無關緊要,事情業已發生,而且還在發展,就如同戰爭和災難正在不斷向他臨近一樣,他對這一切無計可施,也無可作為,唯有忍受而已,因為達薩這種類型的男子氣概和英雄本色就是忍辱負重,而不是進攻和征服。

如今,不管普拉華蒂和騎兵隊長之間的相互愛慕之情,是否已經逾越了道德許可的範疇,達薩還是認為,普拉華蒂總比他本人的罪責要少。他,達薩,是個思想者和懷疑論者,自然懂得把失落幸福的罪責委罪於普拉華蒂,或者認為她應當承擔一部分責任。不管怎麼說,他陷進這個愛情、野心、報覆和掠奪的陷阱,原因就在普拉華蒂。每當達薩從這個角度考慮的時候,他還會怪罪愛情、怪罪女人,還會怪罪應對世上一切承擔責任的性欲快樂,還會怪罪整個的唱歌跳舞,和整個的縱情聲色-一耽於情欲,通奸,自殺,謀殺,直至戰爭。但是,他在聯想過程中也清楚地意識到,普拉華蒂並沒有罪責,也不是災禍的原因,倒是一個犧牲品,因為不論是她的美,還是達薩對她的愛,都並非由她自己所造成,當然也無可指責。事實上,她不過是太陽光束中的一粒微塵,滾滾河流中的一個波浪而已。對達薩來說,擺脫女人和愛情,擺脫享樂和虛榮,正是他自己一個人應當完成的事情。他要麼呆在牧人群裏做個快樂滿足的牧人,要麼克服不可思議的障礙走上通向瑜伽的神秘道路。

他達薩自己疏忽了自己,他自己放棄了自己,他沒有響應成為偉大者的召喚,或者應當說他未能忠貞信守自己的使命,以致最終賦予妻子名正言順的權利:她眼中的丈夫只是一個懦夫。此外,她還給了他一個兒子,這個漂亮而嬌弱的男孩,他為這個男孩擔心害怕,日夜不安,然而這卻也讓自己的存在具有了意義,給他的生活增添了價值,是的,事實上也是一種巨大的幸福,一種確實是又痛苦又恐懼的幸福,不過依舊是一種幸福,完全屬於他的幸福。如今他得為這種幸福付出代價了,付出他內心的痛苦和辛酸,付出他準備奔赴戰場戰死的決心,付出他自覺趨向死亡命運的意願。

這時候,鄰國的戈文達國王正在傾聽那個被殺的納拉之母的教唆和蠱惑,那位任憑邪惡記憶作祟的勾引者挑動戈文達越來越頻繁地侵略和挑釁,手段也越來越無恥了。達薩唯有與強大的鄰國加巴裏國王締結同盟,才可能有足夠的力量維持和平,並且強迫戈文達簽訂睦鄰條約。但是這位加巴裏國王,雖然對達薩頗有好感,卻也是戈文達的親戚,因而總是婉轉回絕達薩求他結盟的每一種嘗試。事情發展至此,已無躲避之路,想以理性或人性的名義維持穩定的希望也已破滅,命定的結局日益臨近,只能承受了。於是就連達薩本人也幾乎渴望戰爭了。事情既已無可避免,那麼就讓蓄積已久的雷鳴電閃快快爆發,該來的災難快快降臨吧。

達薩又一次拜訪了加巴裏國王,卻只是徒勞往返,加巴裏國王客客氣氣勸說他節制和忍耐,然而這種態度早已毫無用處。只剩下一個值得討論的問題,如何對付武裝進攻了。意見的分歧僅僅在於:對待敵人的下一次襲擊,立即反擊呢,抑或等待敵方主力大規模進攻時再作出反應,以便讓全世界處於中立情況的人們都能看清誰是破壞和平的罪魁禍首。

而敵人那方,卻毫不考慮這些問題,既不討論,也不猶豫。有一天戈文達終於發動了攻勢。戈文達導演了一場偽裝的大規模進攻,誘使達薩帶領騎兵隊長及其精銳部隊立即飛馬馳向邊界前線,當他們尚在中途時,戈文達率領主力部隊已攻入國內,奪下了達薩的京城大門,包圍了皇宮。達薩一聽中計,立即折返首都。他知道妻子、兒子都被圍困宮內,全城大街小巷都在肉搏血戰中,他一想到自己的親人和子民全都處於險境時,不禁心如刀割。於是他不再是一個厭戰而且慎重的統帥,憤怒和痛苦使他內心如焚,驅使手下兵馬瘋狂似地趕回京城,發現全城大小街巷都在進行惡戰,他突破重圍沖進皇宮,像個瘋人一樣與敵人作戰,整整血戰了一天,直至黃昏時分體力不支終於倒了下來,身上有許多傷口在汩汩地流淌著鮮血。

當達薩恢覆知覺時,發現自己已經成為一名囚犯。這場戰爭已經打輸了。他的國家,他的首都和皇宮都已落入敵人手中。他被捆綁著帶到戈文達國王面前,那人挖苦地向他問候後,把他領進了宮裏的一個房間,這正是達薩存放書籍的地方,墻壁上裝飾著鍍金的浮雕像,屋子裏擺滿了手抄的經卷。屋裏一張地毯上,直挺挺坐著的是他妻子普拉華蒂,臉色鐵青,她的身後站著幾個武裝的警衛。她的懷裏橫躺著他們的兒子,懺弱的軀體好似一枝被折斷的花朵桿子,小小的臉蛋灰白暗淡,男孩已經死了,衣服上浸透了鮮血。當達薩被人帶進來時,這個女人連頭也沒有轉動,她沒有向他看一眼,只是面無表情地盯著那具小小的屍體。不過達薩覺得她身上有了些奇怪的變化,隔了一忽兒之後,他才覺察到原因何在,普拉華蒂那一頭漆黑秀發,他幾天前看見時還那麼烏黑光亮,如今卻幾乎花白了。普拉華蒂已經直挺挺坐了很長時間,男孩始終躺在她懷裏,她瞪視著孩子,臉上神情木然,猶如一副面具。

“拉華納!”達薩叫喊,“拉華納,我的孩子,我的寶貝!‘他跪到在地,把臉俯向男孩的腦袋,又像祈禱似地默默跪在一聲不吭的女人和死孩子身前,向兩者表示哀悼,向兩者致以敬禮。他聞到血和屍體的腥氣,混雜著男孩頭發上塗抹的芳香油膏的氣息。

普拉華蒂呆滯的目光茫然俯視著父子兩人。

有人碰了碰達薩的肩膀,是戈文達的親信部下之一,他命令他站起身於,隨即把他帶走了。達薩沒有對普拉華蒂說過一句話,她也沒有對他說過一個字。

達薩被捆綁著送上一輛囚車,抵達戈文達國都後又被關進了一座監獄,有人替他解開了部分鐐銬,一個士兵拿來一壺水,放在他身前的石板地上,人們關上囚室門,上了鎖,只剩下他孤零零一個人。達薩肩上的一個傷口火辣辣地灼痛。他摸索到那壺水,濕潤了雙手和臉部。他當然很想喝水,卻克制註了,他暗暗思忖,這樣可以死得快些。他還要等待多久呢,還要多久呢!達薩渴求死亡,就像他幹燥的喉嚨渴求飲水一樣。唯有死亡才可能了結他內心的苦難,才可能熄滅自己心裏那幅母子受難的圖像。然而,在他集人間痛苦於一身之際,虛弱和疲倦向他施加恩惠,讓他倒下身子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他只是打了一個噸兒,很快就從瞌睡狀態中清醒了,他想舉手揉揉眼睛,卻辦不到,因為兩只手都沒有空,雙手正緊緊握著什麼東西。他努力振作精神,使勁大睜雙目,驀然發現四周並沒有什麼牢墻,卻是亮得耀眼的綠色光線,在樹葉和苔蘚上流動不停。他眨巴著眼睛好一忽兒,只覺得那綠光好像在無聲無息而很劇烈地一下一下抽打著自己,他感到一陣恐懼的震顫穿過頸項直貫背脊,他又眨巴起眼睛來,臉容扭歪了,眼睛睜得大大的呆住了。

他正站在一座森林裏,雙手緊緊握著一只盛滿清水的水瓢。在他腳下,一道泉水註成的池塘亮晶晶地閃著棕色、綠色的斑駁色彩。這地方讓他記起羊齒植物叢林後邊的茅屋,想起在那裏等待他取水回去的瑜伽長老。是的,當這位老人派他取水,而他請求對方略略講解瑪雅世界的時候,老人臉上的笑容何等奇怪。

達薩既沒有打過仗,也沒有喪失過兒子,他也沒有當過國王,做過父親,是瑜伽老人滿足了他的願望,向他展示了瑪雅世界的真諦:皇宮和花園,閱讀書籍和飼養鳥類,國王的憂慮和父親的愛心,戰爭和野心,對普拉華蒂的愛戀和強烈猜疑——所有的一切,都是虛無——不,不是虛無,而是瑪雅,這就是瑪雅世界的圖景!

達薩震驚地站停了,淚水布滿了他的臉頰。達薩兩手顫抖著,晃動了他剛剛替隱士盛滿的水瓢,水溢出瓢邊濺落到腳上。達薩覺得好像有人砍斷了他的一條腿,又從他腦子裏挖走了一些東西,突然間,他經歷過的漫長歲月,他珍愛過的種種寶貴物件,他享受過的種種歡樂,他忍受過的無數痛苦,他承受過的無比恐懼,他曾親自品嘗的瀕臨死亡般的絕望感——統統都被人取走了,消滅了,化為了烏有,然而,卻並非化為烏有!因為,記憶依然存在,所有的景象仍然留存在他的心頭。他依然看見普拉華蒂莊重、直挺挺地坐在那裏,頭上是忽然變得灰白的長發,懷裏躺著她已死的兒子,似乎是她剛剛親手殺了他一般,男孩橫在她膝上就像一頭野獸,四肢軟軟地耷拉著,又好像在輕輕晃動。

啊,他獲得的瑪雅世界體驗是多麼的快速,簡直快得驚人,又多麼的恐怖啊!

世上的一切對他而言都是可以被任意挪動推移的,許多年的經歷皺縮成了短短的瞬間,無數雜沓紛繁的現實景象轉眼間化為了一場春夢。也許,以往發生在他身上的一切經歷,也僅僅是夢裏的故事吧:他是國王的兒子達薩,他的牧牛生活,他的婚姻,他對納拉的報覆,他避居在瑜伽老人的隱修地。——所有這一切,難道都是畫上的圖景,如同人們在宮殿墻上雕刻出的壁畫中所見,人們看見了花卉、星星、鳥兒、猴子,還看見了諸神,一切都栩栩如生,活動於翠綠的樹枝樹葉間,卻畢竟不是現實,不過是些繪出的幻象。如此說來,他此時此刻所感受的一切,所見到的一切,他從自己榮登國王寶座——到參加戰爭——到被囚獄中——這一場夢中醒來,直到他站在這一汪泉水之畔,手握這剛剛被搖晃出一點兒泉水的水瓢,連同他目前腦海裏湧現的思想,——一切的一切,歸根結蒂莫不誕生於同一來源,構成於同一材料,難道不皆是春夢、幻象、瑪雅世界麼?那麼,他未來還必須經歷的一切,還得親眼去觀看,親手去嘗試的一切,直至他的肉體生命結束——難道和過去的一切有什麼不同,不論在性質或在形式上有什麼區別麼?一切莫不是遊戲和虛假現象,泡影和夢幻,一切莫不歸屬於瑪雅世界——人生的全部美好和恐怖,歡樂和絕望的畫面,連同那燃燒般的狂喜和火燎般的灼痛。

達薩始終呆呆地站著不動,好像麻痹了,失去了知覺。他又晃了一下手裏的水瓢,水濺出瓢邊,再次浸涼了他的腳趾,流失在地裏。他該做什麼呢?把水瓢重新盛滿,送還給瑜伽僧人,讓他把自己夢中遭受的諸多苦難大大嘲笑一番?這麼做對他可毫無吸引力。達薩垂下手裏的水瓢,倒盡了水,把水瓢丟在苔蘚上。然後,他坐下身子,開始在碧綠的苔蘚地上進行嚴肅的思索。他已經做夢做夠了,做得太多了,這一連串由經歷、歡樂以及令人心寒血凝的痛苦所交融而成的瘋狂般的惡夢實在讓他厭倦了,因為它們頃刻間便在猛醒中化為了瑪雅世界,讓他知道自己不過是一個傻呆的愚人而已。他已受夠所有的一切。他已不再渴望妻子,甚至不再渴望兒子,他也已不想要什麼王位,要什麼勝利或者覆仇,更不再向往幸福或者智慧,權力或者美德了。他已只是渴求靜謐,尋求終結,他已不希望出現任何其他情景,除去制止這種永恒轉動的人生輪回,停息這無窮無盡的人生畫面,除了熄滅而外,他已別無祈求。他但求消滅自己、讓自己永遠靜息,這不正是自己投入那場最後戰鬥時所希望的嗎?當時他沖入包圍圈,撲向敵人,見人就殺,也不怕被人所殺,他傷害別人,也被別人所傷,直至精疲力竭倒下,他想望的不正是這樣讓自己消亡麼?

然而,後來又會是什麼情況呢?你會昏厥片刻,或者稍稍打一個小盹兒,或者甚至死亡一回。與此同時,你會再一度醒過來,不得不讓生命的激流再次流入你的心裏,重新聽任那一幅幅時而可怖,時而可喜,又時而可厭的生活圖像潮水般姿意流淌,無窮無盡,連續不斷,無可回避地流進你的眼簾,直至你再度喪失知覺,直至你又死亡一次。這也許是賦予你一個休息的機會,一種短暫的、極微量的小憩,可以長長的舒一口氣,不過,輪子隨即又繼續轉動了,於是你又跌進了滾滾紅塵,又成為千萬個人形中的一個形象,又繼續跳起了時而放蕩不羈,時而狂喜陶醉,時而又悲觀絕望的生命之舞蹈。啊,世上根本不存在熄滅,生命的輪回永無盡頭。

滿心的焦慮驅使達薩又邁開了前進的步伐。既然這場該詛咒的人生環形舞蹈沒有靜止之時,既然自己目前唯一的渴求平靜願望無法實現,那麼,他現在重新把水瓢裝滿泉水,再去見那位打發他跑去取水的老人,也可能與其他行動相比是一樣的好事。盡管這位老人並無任何權利向他發號施令。這件事不過是別人煩請他幫忙的一項服務工作,也算是一種委托吧,他為何不肯聽從,不去執行呢。這總比呆呆坐著,苦苦思索著自我毀滅方法要強得多。是的,總而言之,服從和服務較之統治和指揮,是遠為輕松、舒服,又遠為無辜和無害的事情,這是他了解得非常清楚的事實。好了,達薩,拿起水瓢,滿滿盛足水,送到師父那裏去吧!

當他走進茅屋時,師父用一種特別的眼光迎接他,那目光既有詢問,又半帶同情和逗樂的表情-一就像一個較年長的孩子望著一個剛剛經歷過某件既費力又多少令人害臊的冒險,或者剛剛經受過一次勇氣測驗的小弟弟一樣。這位王子兼牧人,這個但求一席棲身之地的可憐的青年,確實只是到泉水邊去了一次,離開不足一刻鐘時間;然而,他無論如何也同時是從一座監獄中出來,已經失去一個妻子、一個兒子以及整整一個王國。他已經過完一場普通人生,已經親眼望見了轉動不止的輪回人生,盡管只有短短一瞥。這位年輕人大概從前也曾有過覺醒,有過一次,甚至是多次的覺醒,曾經呼吸到靜修的真正氣息,否則便不可能在這裏逗留如此長久。

是的,現在他顯然是名副其實地真正覺醒了,已經成熟到可以邁上修行的漫長道路。

這個年輕人單是學會正確掌握瑜伽的姿勢和呼吸,就得付出許多年光陰。

老人就用這種目光,一種顯示善意關懷和表明師徒關系業已建立的臉部跡象,完成了瑜伽大師接納弟子的過程。這一目光不僅驅除了青年弟子頭腦裏的妄念,也替他定下了服務的秩序。關於達薩的生活已無可敘述,因為他今後的一切已屬於在另一世界展開的圖像和故事。達薩從此再也沒有離開這座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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