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時間思考。他們把我帶走,裝進囚車,送回監獄吃飯。很快,在我剛感到累時,就有人來提我了。一切又重來一遍,我被送到同一個大廳里,我面前還是那些面孔。只是大廳里更熱了,仿佛奇跡一般,陪審員、檢察官、我的律師和幾個記者,人人手中都拿了一把蒲扇。那個年輕的記者和那個小女人還在那兒。但他們不扇扇子,默默地望著我。

我擦了擦臉上的汗,直到我聽見傳養老院院長,這才略微意識到了我所在的地方和我自己。他們問他媽媽是不是埋怨我,他說是的,不過院里的老人埋怨親人差不多是一種通病。庭長讓他明確媽媽是否怪我把她送進養老院,他又說是的。但這一次,他沒有補充什麽。對另一個問題,他回答說他對我在下葬那天所表現出的冷靜感到驚訝。這時,院長看了看他的鞋尖兒,說我不想看看媽媽,沒哭過一次,下葬後立刻就走,沒有在她墳前默哀。還有一件使他驚訝的事,就是殯儀館的一個人跟他說我不知道媽媽的年齡。大廳里一片寂靜,庭長問他說的是否的確是我。院長沒有聽懂這個問題,說道:“這是法律。”然後,庭長問檢察官有沒有問題向證人提出,檢察官大聲說道:“噢!沒有了,已經足夠了。”他的聲音這樣響亮,他帶著這樣一種得意洋洋的目光望著我,使我多年來第一次產生了愚蠢的想哭的願望,因為我感到這些人是多麽地憎恨我。

問過陪審團和我的律師有沒有問題之後,庭長聽了門房的證詞。門房和其他人一樣,也重復了同樣的儀式。他走到我跟前看了我一眼,就轉過臉去了。他回答了他們提出的問題。他說我不想看看媽媽,卻抽煙,睡覺,還喝了牛奶咖啡。這時,我感到有什麽東西激怒了整個大廳里的人,我第一次認識到我是有罪的。他們又讓門房把喝牛奶咖啡和抽煙的事情重復一遍。檢察官看了看我,眼睛里閃著一種嘲諷的光亮。這時,我的律師問門房是否和我一道抽煙了。可是檢察官猛地站起來,反對這個問題:“這里究竟誰是罪犯?這種為了減弱證詞的力量而反誣證人的作法究竟是什麽作法?但是,證詞並不因此而減少其不可抵抗的力量!”盡管如此,庭長還是讓門房回答這個問題。老頭子很難為情地說:“我知道我也不對,但是我當時沒敢拒絕先生給我的香煙。”最後,他們問我有沒有什麽要補充的。我說:“沒有,只是證人說得對。我的確給了他一支香煙。”這時,門房既有點兒驚奇又懷著某種感激的心情看了看我。他遲疑了一下,說牛奶咖啡是他請我喝的。我的律師得意地叫了起來,說陪審員們一定會重視這一點的。但是檢察官在我們頭上發出雷鳴般的聲音,說道:“對,陪審員先生們會重視的。而他們的結論將是,一個外人可以請喝咖啡,而一個兒子,面對著生了他的那個人的屍體,就應該拒絕。”門房回到他的座位上去。

輪到多瑪·貝萊茲了,一個執達吏把他扶到證人席上。貝萊茲說他主要是認識我母親,他只在下葬的那一天見過我一次。他們問他我那天干了些什麽,他回答道:“你們明白,我自己當時太難過了。所以,我什麽也沒看見。痛苦使我什麽也看不見。因為對我來說,這是非常大的痛苦。我甚至都暈倒了。所以,我不能看見先生做了些什麽。”檢察官問他,是不是至少看見過我哭。貝萊茲說沒看見。於是,檢察官也說:“陪審員先生們會重視這一點的。”但我的律師生氣了。他用一種我覺得過火的口吻問貝萊茲。他是否看見我不哭。貝萊茲說:“沒看見。”一陣哄堂大笑。我的律師卷起一只袖子,以一種不容爭辯的口吻說道:“請看,這就是這場官司的形象。一切都是真的,又沒有什麽是真的!”檢察官沈下臉來,居心叵測,用鉛筆在檔案材料的標題上戳著。

在審訊暫停的五分鐘里,我的律師對我說一切都進行得再好不過,然後,他們聽了賽萊斯特的辯護,他是由被告方面傳來的。所謂被告,當然就是我了。賽萊斯特不時地朝我這邊望望,手里擺弄著一頂巴拿馬草帽。他穿著一身新衣服,那是他有幾個星期天跟我一起去看賽馬時穿的。但是我現在認為他那時沒有戴硬領,因為他領口上只扣著一枚銅紐扣。他們問他我是不是他的顧客,他說:“是,但也是一個朋友。”問到他對我的看法,他說我是個男子漢。問他這是什麽意思,他說誰都知道那是什麽意思。問他是否注意到我是個緘默孤僻的人,他只承認我不說廢話。檢察官問他我是不是按時付錢,他笑了,說:“這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私事。”他們又問他對我的罪行有什麽看法。這時,他把手放在欄桿上,看得出來他是有所準備的。他說:“依我看,這是件不幸的事。誰都知道不幸是什麽。這使你沒法抗拒。因此,依我看,這是件不幸的事。”他還要繼續說,但庭長說這很好,謝謝他。賽萊斯特有點兒楞了。但是他說他還有話。他們讓他說得簡短些。他又重復了一遍說這是件不幸的事。庭長說:“是啊,這是當然。我們在這兒就是為了判斷這一類的不幸。謝謝您。”仿佛他已盡其所能並表現了他的好意,他就朝我轉過身來。我覺得他的眼睛發亮,嘴唇哆嗦著。他好像是問我他還能做些什麽。我呢,我什麽也沒說,我沒有任何表示,但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想擁抱一個男人。庭長又一次請他離開辯護席。賽萊斯特這才回到旁聽席上去。在剩下的時間里,他一直待在那里,身子稍稍前傾,兩肘支在膝頭上,手里拿著草帽,聽著大家說話。瑪麗進來了。她帶著帽子,還是那麽美。但是我喜歡她披散著頭髮。從我坐的地方,我可以感覺到她輕盈的乳房,看得出她的下嘴唇總是有點兒發腫。她好像很緊張。一上來,人家就問她從什麽時起和我認識。她說是從她在我們公司做事的時候起。庭長想知道她和我是什麽關係。她說她是我的朋友。在回答另一個問題時,她說她的確要和我結婚。檢察官翻了翻一卷材料,突然問她是什麽時候和我發生關係的。她說了個日子。檢察官以一種漠不關心的神氣指出,那似乎是媽媽死後的第二天。然後,他又頗含譏諷地說他不想強調一種微妙的處境,他很理解瑪麗的顧慮,但是(說到這里,他的口氣強硬了),他的職責使他不能不越過通常的禮儀。因此,他要求瑪麗講一講我碰見她的那一天的情況。瑪麗不願意說,但在檢察官的堅持下,她講了我們遊泳,看電影,然後回到我那里去。檢察官說,根據瑪麗在預審中所提供的情況,他查閱了那一天的電影片目。他要瑪麗自己說那一天放的是什麽電影。她的聲音都變了,說那是一部費南代爾的片子。她說完,大廳里鴉雀無聲。這時,檢察官站起來,神情非常莊重,伸出手指著我,用一種我認為的確是很激動的聲音,一個字一個字地慢慢說道:“陪審員先生們,這個人在他母親死去的第二天,就去遊泳,就開始搞不正當的關係,就去看滑稽影片開懷大笑。至於別的,我就用不著多說了。”他坐下了,大廳里還是一片寂靜。忽然,瑪麗大哭起來,說情況不是這樣,還有別的,剛才的話不是她心里想的,是人家逼她說的,她很了解我,我沒做過任何壞事。但是執達吏在庭長的示意下把她拖了出去。審訊繼續。

緊接著是馬松說話,人們都不怎麽聽了,他說我是個正經人,他“甚至還要說,是個老實人”。至於薩拉瑪諾,就更沒有人聽了。他說我對他的狗很好。當問到關於我母親和我的時候,他說我跟媽媽無話可說,所以我才把媽媽送進養老院。他說:“應該理解呀,應該理解呀。’可是似乎沒有一個人理解。他被帶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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