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煒《走進耶魯》海國觀想 (13)

以筆墨悟道——讀劉國玉焦墨


之一:以筆墨悟道

劉國玉先生的畫作,是要“走進去”才能讀深讀透的。

“走進去”,是要走進筆墨的枯潤肌質裏去,走進筆力的隱忍觸覺裏去,走進掙紮拼打著抓咬紙張纖維的大黑大白裏去,走進大滿大舍的章法布局後面顛連顫栗著的精神世界裏去——走進古來中國士人獨自面對的人世蒼茫,走進滿目青山一席琴棋所透見的心底乾坤,走進山水血脈、泉石心魂之間的的生命感悟,走進無論進退顯隱、豐益損毀一仍瀟然灑然、坦然蕩然兼且安然怡然的襟懷與自信,走進因無欲無求而寵辱不驚、因不離不棄而蒼天不負吾道不孤的天道天理……張彥遠的《歷代名畫記》有言:“自古善畫者,莫非衣冠貴胄,逸士高人。”劉國玉來自莽莽粵北翁源叢山,一身泉澗塵土的素淡謙厚,但筆抒墨舞裏自見衣冠風華,清肅疏淡間難掩書卷貴胄之氣——此乃真逸士,真高人也!

筆者本與劉君素昧平生。在為他寫出第一篇畫評時,甚至尚為隔洋隔海無緣得識的“遠人”。或者更具體地說,我是在對熟口熟面漸成陳套的中國山水畫的厭倦偏激裏,突然被劉國玉的焦墨隔洋“擊中”而震撼不已、低徊不已且尋思不已,從此才觀察追蹤起劉國玉風霜披瀝的筆墨履痕的。日前接劉君來鴻,邀我得便返國時到粵北翁源宅中看看他的近作,曰:有朋友認為,對照1995年香港展覽時的作品,已有“今非昔比”之感。我心下一驚:可能麽?有《秋山賦》《根橋》《客家山居》《雨瀑圖》《迎風翠竹千桿起》等奇篇大制的珠玉在前,不就是那麽一套皴劈刮折的筆墨麽,還可能“今非昔比”到哪裏去呢?

穿越兩洋雲煙,好奇心促使我在短窄逼仄的假期內硬是擠出兩日空隙,飛車越嶺,頂著滂沱大雨雷暴,終於站到了山城鬧市間局促一隅的“井觀居”前。我以往曾用過“想哭泣的力量”一語去言述讀劉國玉畫作給予我的獨特視覺沖擊。當言談舉止一若粵北農人一般質直淳厚的劉國玉先生,站在他的陋室中略顯奢侈的書齋畫案前,徐徐向我展開他的近作——《勁松圖》《春山》《白雲深處》《山之脊梁》《雪霽》《丹山霞韻》《萬裏江山鐵鑄成》《宮墻柳》《嶺南秋氣圖》《山魂》……我整個人被懾住,心底裏被撞擊得欲歌欲哭的那個聲音,化作了一聲浩嘆:這樣的筆墨巨制,這樣的絕塵高格,再也不應該只是讓我這樣的“惜玉者”千裏萬裏、隔山隔洋的尋訪而“藏在深山人未識”了!畫家的經歷坎坷及其“出身寒門”,不應該成為如此高標超拔的畫作被冷遇被忽略的應然性理由。它——其中的精品上品,應該毫無異議地、理所當然地,進入中國傳統經典大師所傳承綿延的山水筆墨巨冊裏,成為值得我們當世人重視、景仰的雄山大岳。

是的,我今天把自己當時心中湧出的“重話”“撂”在這裏,反而是基於一種接受歷史檢驗同時為歷史負責的心情:我深信,時間將可以證明一切:只是,我們不應該被“時間”所姑息。

南朝畫家宗炳有“含道映物,澄懷味象”之語。以之討論劉國玉的近作,恰切確當。

聽過這樣一個說法——筆墨就是形式。離開形式的需要,“筆墨等於零”。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今天中國畫裏的筆墨功夫,確實僅僅淪為一種“材料意識”、一種形式表現的手段了。坊間眾多時行畫作,說根底不能說無根底,師承、出處、用筆、章法都有丁有卯;說中看也不能說不中看,虛實有序,濃淡有致,東方情調,富裝飾性。但是,就是——空,空泛的“空”而不是空靈的“空”。筆墨是浮在紙面上、掛在墻根角頭、消散在空氣裏的,不管多大尺幅的作品,都像背景音樂似的,有它不多,沒它不少,完全抓咬不住視覺感受——既留不住眼睛,更留不住心魂。這裏說的還是最好狀況的“畫境”,褻瀆視覺的那些“作品”且先勿論。

眼前劉國玉這些焦墨、水墨卻是“異物”:一經展開,你一待站在它面前,就休想“輕輕帶過”了——這筆墨裏面“有東西”!這“東西”非得要抓住你的目光心魂,讓你駐馬留步、屏息凝神,非得要“走進去”,不探究出個因由究竟,而不忍離去。

——《山之脊梁》。撞眼而出的焦黑絕白裏滿布筆力的經綸,山勢淋漓傾泄卻又昂然堅挺,山形的骨骼脈絡清晰卻又有一種劈甩摔打出來的渾然率意。那滃朦抖顫的墨色既是具象的,也是抽象的,小小的鬥方尺寸裏,竟凜凜然有一種橫空出世的大氣大象。其布局章法,則簡直是用一種挑釁觀者視覺的破局式處理,一上來就是不留余地、逼得你喘不過氣來的大黑大滿。這“黑”、“滿”裏你可以讀出黃賓虹、李可染的影響,細讀卻自有畫家的跳脫與超越:敢以純黑絕色出之,落筆坦豁且胸有成竹;墨色破滿得幾乎要溢出畫面去,卻含蘊著不慍不火的筆力節制與收蓄。

——《勁松圖》。奪勢而起、浮凸而出的枝幹葉叢,骨挺墨飽而格相高古,凜然穆然撲向你的襟懷,真乃雄山大岳一般傲視古今的一巨松也!這樣懾人的氣勢,是要讓人站在跟前禁不住會倒抽一口冷氣的。以山之形畫松,以松之姿喻山,霜枝有節,墨點有靈(請註意此畫中“點”的運用,成了畫面構成的最重要的元素)。從形式的意義,劉國玉或許打破了許多古來畫松的筆墨格局,但是僅以形式的話語已無法容納包含《勁松圖》的意蘊了。談論此畫,非得用“氣”、用“度”、用“勢”、用“魂”這樣玄虛的字眼不可。“鐵桿數枝峰上橫,淩霜傲雪撫雲生。任憑風雨張狂過,總是無聲勝有聲。”細讀畫側題寫的詩句,你就可以體味出畫家在筆墨後面的寄托——是詠物抒懷,更是人生自況,形諸於歲月磨礪出來的遒勁筆墨。這《勁松圖》畫面上“呈現”的“東西”,便有了一種令人顫栗、令人動容的內在精神力量。

借用此二作(一山水、一木石),我們或許可以領悟所謂“含道映物,澄懷味象”的意義了。在這裏,“道”與“物”之間,不僅僅是一個對應的主體與客體的關系(那是傳統寫實的根基——“反映論”的意思),更是一個“道”映照“物”,進入“物”,化解“物”;以心魂(“道”)的真生命與自然(“物”)的真生命對話,從而在升華自然的同時升華一己生命的過程。因之,“物”(形而下的具象)也進而升華為“象”(形而上的具象)。經此“升華”(所謂“澄懷”),“象”則不但已不覆為“物”,更進而與“道”(精神、心魂)相融和,劉畫中的山水、木石,也就別具另一種情味,另一種境界,另一番氣象了。明乎此,筆墨的意義,在劉畫裏(或者在一切形神兼備的傳統中國畫佳作裏),就既是“術”(技法),也是“藝”(形式表現),更是“道”(生命、境界)。以石濤在《畫語錄》中的“一畫”說言之,則筆墨與“道”的關系,更是洞燭分明。石濤曰:“一畫者,眾有之本,萬象之根,見用於神,藏用於人,而世人不知。……一畫之法,乃自我而立。”

筆墨,須以創作者主體的內在生命動力為本。

“以筆墨悟道”,此之謂也。

以傳統筆墨根基為起點,融進了一己的真生命,同時也畫出了山水的真生命,因而畫得誠懇,畫得自信。這是劉國玉近作值得我們思味再三、加以具體討論觀照的地方。

“傳統筆墨根基”,今天一般人們總是想到皴染、斧劈、刮鐵、亂柴、亂麻等一類的筆墨技法,卻往往忘記了,“中國畫”之謂“中國畫”的最根基性的東西:詩書畫合一,與詩書畫同步。前者,指的是畫幅的文本呈現:詩境是繪畫的內容,而書法是繪畫的形式表現手段。也就是宗白華先生說的“中國畫以書法為骨幹,以詩境為靈魂,詩、書、畫同在一境層”。——後者,則是要求創作者的“內外兼修”,即把詩、書、畫放在同一個技法層次去追求,去訓練、去經營,使形式(筆墨)與內容(精神文化修養)同步俱進,因之,作者筆墨傳送的就不僅僅只是山水具象,而且是意幽韻遠的精神文化內涵。

世紀之交,在紐約、華盛頓和羅馬、巴黎、倫敦,有三位寫實派繪畫的經典大師——沙金特(JonhsingerSargent)、凡代克(VanDyck)和安格爾(Ingres)的畫作,在做綜合回顧性的國際巡回展覽。這幾個展覽,年度上跨世紀,參觀人數破記錄,有些則在一兩年間在同一地一展再展(如沙金特)。西方藝術評論界由此已經預言:新世紀之初,藝術寫實的潮流又蔚然而起,寫實派繪畫將成為占領21世紀藝術視野的一道重要的風景。筆者在此,卻不願意僅只從“潮流走向”的角度,去觸及這一話題。

具像性、寫實性的繪畫歷史,幾乎與人類的歷史一樣悠長久遠了。由洞穴畫、巖畫、鑲嵌畫、壁畫,一直到脫離壁畫以後多樣、飛速發展的整個人類繪畫史,寫實,始終是其基本構成。寫實技法盡管歷經演變,種類繁多,也涵蓋不同種族的不同畫種,但已是一門重覆千年、並必將繼續重覆、演變、發展下去的技藝。廣義的寫實主義繪畫至少包含這樣兩個方面的要求:一、人類的視覺對具像實體的敏感及其覆制表現的欲望;二、對表現對象的描摹,首先基於物理性的具像真實,然後加入畫家的主觀情感與想象。這也就是庫爾貝那句名言——“我從沒見過天使,怎麽畫天使”所要表達的雙重意思。前者,是不可更易、萬變不離其宗的人性的視覺要求;後者,則是歷經千年變異、流派更新,至今仍在激烈演變的藝術創新的需要。著眼於前者,寫實繪畫的存績不是一種“潮流”,而是“人性”和“存在”的本身,我們大可對“攝影、電視、電腦影像必將取代寫實繪畫”、“信息時代沒有寫實繪畫的位置”之類的“末世”悲觀論調略而不論。著眼於後者,沙金特、凡代克和安格爾三寫實大師在世紀初的國際巡回聯展,則就非常具有獨特的象征意味了——我們面對的,正是寫實繪畫面對的又一個新世紀的早晨。

經歷過上個世紀藝術史上激烈頻繁的挑戰、反叛和顛覆,各種主義、流派的競爭,曾經使得寫實繪畫一度被擠出院校和主流殿堂。由此,寫實繪畫也經歷了自身不斷的更新與蛻變,似乎是潮水退下之後,仍然留在藝術彼岸高高眺望著的礁石——寫實繪畫(或者包括所有希望存績發展的文學藝術樣式),在新世紀的步子,應該怎樣走?怎麽樣站在20世紀藝術的肩頭——這個“肩頭”既有高峰也有深壑,既有光環也有陷阱——構築藝術表現的新世界話語,立起屬於自己的富於新世紀氣息的身影?上文言及的陳衍寧繪畫的近期求索——關於寫實與抽象,技法與規範,美與深刻諸方面的命題,確實是我們站在新世紀的“山谷”清晨,聽到的一個亮麗峭拔的歌音。這個歌音期待著回音,期待著共鳴,也期待著另一個音調的加入——期待著質疑和批評。

不論是走在大街上,或是置身在筆者熟悉的畫家群之中,陳衍寧都屬於那種最不起眼、最不會引起矚目的人物。把“跨世紀”、“新世紀”之類的嚇人名頭與他的名字和畫作相聯系,一定讓他本人吃驚,也令一般讀者意外了。這是一個不愛社交應酬,從來不作驚人之論,更不會作商業炒作,而孜孜埋頭於自己的繪事世界之中的人。這也是為什麽雖然在西方畫壇(尤其是肖像畫界)取得了可謂“驚世”的聲名——獲得各種銜頭、獎項與巨大的商業成功,除了同行以外,一般社會人士對他的名字還感到相當陌生的緣故。這恰恰正是筆者完成拙文的動因之一。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不顯山不露水”的陳衍寧,以他紮紮實實的創作實跡,在新世紀的早晨,向世人展示了一個別開生面、別有洞天的“山水”世界——它給予包括筆者在內的有心於文化思考和藝術探索的人士的啟示,同樣是實實在在的:

概而言之,首先,“面對”。藝術家應該敢於面對時代、社會提出的真問題,比如,除了上言者關涉藝術價值本身的問題以外,藝術家在今天激烈的流派興衰市場競爭面前,如何自我求存?在當今信息和消費時代,藝術家敢不敢正面面對所謂“中產階級趣味”問題?敢不敢把自己的創作投入商品和消費市場,同時在“商品”和“藝術品”之間給自己確立明確的標準和規範?藝術家在面對市場挑戰中,如何在“畫別人”(接受訂約)與“畫自己”(確立藝術自我)之間尋求平衡和妥協……陳衍寧的實踐,都作出了非常富於建設性意義的正面回答。

其次,“消化”。如果說,剛剛過去的上個世紀的藝術行旅裏充滿了太多“推倒重來”、囫圈吞棗式的“創新”和“突破”,則在今天看來,這些創新和突破,並不是沒有意義的。以筆者之拙見,20世紀,如果堪稱為一個藝術“革命一顛覆”的世紀,那麽,2l世紀的藝術探索,或許可以揚棄“要麽就是新創造的,否則什麽也不是”(德裏達語,見《文學行動》)的激進立場,不必忙著重做“爆破手”和“解構家”,其中特別包括,也不必把雖然創痕累累的20世紀藝術探索成果“爆破”和“解構”掉,而應該成為消化者和建設者。21世紀,應該成為消化前人,尤其是消化、融匯20世紀眾多深具創意的“思潮”、“主義”的“藝術消化世紀”(姑且一言)。在陳衍寧的近期創作中,這種不求“顛覆”、但求“消化”的藝術取向是相當鮮明、可貴的。一如上言,他的不斷豐富的油畫語言中,不但深受古典時期、浪漫時期以及印象主義大師的技法影響,而且消化吸收了20世紀從表現主義、抽象主義、照相寫實主義一直到後現代主義繪畫的許多觀念和技法,形成了自己有別於傳統、也有別於他人的獨特寫實語言。不做逐觀念、潮流而居的浮萍,但做在潮流底下的深壤之中伸根汲養、因而可以開花結實的荷蓮,這,或許是21世紀藝術家可以采取的一種“藝術立場”或“文化策略”吧。

最後,“傳承”與“開拓”。新世紀的藝術起點,不應該再是上世紀之初的“推倒重來”與“另起爐竈”,反而應該擯棄“詛咒讀者(觀眾)”的文化策略,從彌合藝術與社會受眾的“斷裂與斷層”開始,邁出傳承與開拓之路。回到文首提及的那個“tobeornottobe?——存在或者毀滅?”的藝術困境和挑戰,以“面對”、“消化”、“傳承”的文化姿態步入新世紀的門檻,我們或許可以丟掉那些辛勤勞作之下、中國藝術繪畫正在國際藝壇上獲得越來越多的成功、越來越大的聲譽,藝術各領域(包括寫實繪畫)的新的典範、新的大師、新的傳統,正在雲蒸霞蔚的晨光。借用本文主人公的畫題,陳衍寧的近期創作,正是新世紀藝苑的一朵“清晨之花”,我們從中聆聽到了新世紀藝術的蹀蹀足音。

Views: 43

Comment

You need to be a member of Iconada.tv 愛墾 網 to add comments!

Join Iconada.tv 愛墾 網

愛墾網 是文化創意人的窩;自2009年7月以來,一直在挺文化創意人和他們的創作、珍藏。As home to the cultural creative community, iconada.tv supports creators since July, 2009.

Videos

  • Add Videos
  • View 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