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全生·英美後現代主義小說敘述結構研究(12 下)

三、混淆虛實界限的故事敘述
虛幻與真實是相對而言的。讀者或作者的客觀世界是真實
的,小說的世界是虛構的:小說中人物所在的客觀世界是真實的,
但人物夢幻中的世界是虛幻的。虛實之分,全在“界”(world)的確
立,倘若界不明,虛實就難分了。而界的確立,需要兩個基本因素,
一是時間,一是空間。敘述的事件,若在時空上有聯系,界便能確
立;反之,不易。
如前所述,《保姆》的108 節之間沒有時間、邏輯上的聯系,它
們孤零零地突兀在那裏,讀者閱讀它們就像不停地變換電視頻道,
一個接一個地看電視映現的畫面。如此,空間就漂浮不定,人物所
處的界則不明。小說第二節講保姆7 點40 分到達,第三節是塔克
先生(在保姆來時)的意識流,第四節講傑克在城裏閑逛,一面幻想
去見保姆,第五節講保姆到達時向孩子打招呼,第六節是一段塔克
先生的或傑克的或馬克的———究竟誰的說不清———意識流,第七
節先是傑克幻想見到保姆,後又說他朝在藥店的馬克走去,第八節
才提到塔克太太對保姆的吩咐,第十一節才提到塔克夫婦驅車赴
晚宴。這裏,我們已經看到,事件的敘述序與事件實際的發生序已
有所不同。
小說共有六處提到具體時間。l . 7:40(第2 節),保姆到達塔
克先生家。2. 8: 00(
第20 節)保姆往浴缸裏放水,準備叫比茜先洗
澡,但比茜不肯,“哭著鬧著”,保姆用暴。可是在第15 節,我們已
經看到保姆在洗澡,在第17 節,看到保姆在給吉米洗澡。3. 8:30
(第42 節),保姆叫吉米洗澡,此時比茜“穿著睡衣輕步走進客廳”,
這顯然暗示比茜已洗完澡,現在該吉米洗了。4. 將近9:00(第52
節),“該是打發他們睡覺了”。可在第54 節,我們仍然看到吉米在
與保姆掙紮著不肯洗澡,而在第63 節,我們又看到“比茜睡在地板
上,保姆在洗澡”,而吉米“要用浴室有一個多小時了”。5. 9:00
(第66 節),保姆看到比茜睡在地板上,將她抱到床上,然後叫吉米
去睡覺,自己看電視。可在第69 節、77 節和88 節,我們依然看到
保姆將吉米拉進浴室,強迫他洗澡。6. l0:00(第l03 節),“碗洗好
了,孩子上床睡覺去了,書也讀完了,她在看電視新聞”,忽聞一條
保姆的消息。從這裏看,電視新聞中的保姆與此保姆不是一個人。
但在第l04、l05 節中提到的保姆,卻可能指此保姆,至少在塔克太
太的擔心與馬克的意識裏是如此。從這裏,我們更清楚地看到,事
件的敘述序與事件實際的發生序已完全不同。這裏的時間,已不
能幫助讀者把握各事件的先後,以及它們之間的邏輯關系。說“國
王死了,王後生病”,可能暗示事件時間的因果關系;說“國王死了,
王後生病,國王死了”,就看不出事件之間有何等關系了;說“國王
死了,王後生病,國王沒死”,更令人困惑不已。
亦如前面所述,《保姆》大致說來有三個空間:塔克先生家,馬
克父親家和藥店裏。但是,由於塔克先生不停地幻想溜回家,而且
也許真的回了家;又由於傑克亦幻想與保姆在一起,而且實際也去
見了保姆;加之何時幻想、何時真回了家或何時去見了保姆不明
確,他們的立足點(即空間)就不明確,故而界就難分了。有時,我
們甚至分不清是誰的幻想,誰在做那些事情。如第6 節:
她的肚皮。她的腋窩。還有那雙腳。這都是胳肢她
的妙處。她會扇他耳光的,她有時這麽說。讓她扇好了。
這是誰的幻想?我們不得而知,很可能是傑克的,但也可能是塔克
先生的,甚至有可能是電視中愛情片中的一個鏡頭。
又如第39 節:
“阿司匹林⋯⋯”他們擁抱。在他的懷抱裏,她像孩
子似的蠕動。他摟抱著她的裸體,像戀人,卻又像父親,
動作是那樣的嫻熟。小巧的身體多麽結實,多麽富有彈
性!他吻她的耳朵,目光越過她的臀部,凝視那依然清澈
的水。“我和你一塊洗,”他低聲嘶啞道。
這裏說的他們,是指塔克先生和保姆,因為是塔克先生借口回家去
拿阿司匹林。但是,此時塔克是在宴會上幻想呢還是真溜回家了?
我們不得而知。
再如第6l 節有這樣的描寫:

(塔克先生回家,碰見傑克和保姆鬼混,於是將傑克
趕走。然後)他傾身朝她偎去,解開自己的皮帶。“我們
蠻可以弄它兩個秘密,對嗎?”“我的天,你在胡說什麼呀,
哈裏(———即塔克先生)?”他手執酒杯搖搖晃晃地走出那
兒,尋他的汽車去了。
顯然,這是塔克先生在宴會上幻想自己與保姆鬼混,甚至將心裏所
想大聲說了出來,而應他的話的是他的太太。(而且,他真的是尋
車回家。)但是在第80 節———註意是在第80 節,我們又看到:
偎在她身上,解他的皮帶。正發生的一切與他所預
料的一模一樣。妙極了!少年走了,褲子卻留在這裏,這
可憐蟲。“看來,你我之間有個小秘密要保了,寶貝!”可
是他感到沙發太窄,東西都太滑太小。“把你的雙腿舉起
來。寶貝,夾住我的背。”可是她卻尖叫起來。他滾了下
來,砸在地板上。就在此刻,他們都來了,從前門進來。
電視裏有人在說:“我是你的累贅嗎,親愛的?”“多利
(———塔克的妻子)!我的天!多利!你聽我說⋯⋯!”
這裏說的他是指塔克先生。“正發生的一切與他所預料的一模一
樣。”這句話說明他此時不是在做白日夢。最後一句“多利!我的
天!多利!你聽我說⋯⋯!”顯然也說明他與保姆鬼混時被他妻子
多利碰個正著。
從以上的例子可以看出,人物的不明和人物所處的空間不明,
造成了虛實界限的含混。如此,誰能指出哪個為真,哪個為幻?
我們的陳述可能太嗦,但意在指出兩點:一、時間在《保姆》
中完全失去了幫助讀者探究因果邏輯的依據,加之空間如此的漂
浮不定,故而小說的“每一節構成了一個敘述單位,但都既不能按
時序關系即現實主義的因果邏輯來閱讀,也不能按空間結構即現
代主義的聯想邏輯來閱讀。”[6]二、由於時空的交錯,種種的界便交
疊在一起,虛實就混淆了。
在第66 節,我們看到保姆安頓比茜睡覺後,叫吉米去睡覺,然
後自己靜心看電視。而在第69、77、88 節,我們仍然看到保姆拉吉
米進浴室,強迫他洗澡。這種敘述,好比是說了“發生了什麼事”後
又說“沒發生什麼事”。麥克黑爾稱這種現象為“敘述的自我抹除”
(narrative self-erasure)。他認為這種敘述方式不為後現代主義小說
所獨有,現代主義小說裏也有。但在現代主義小說裏,它多框架成
小說人物的心理期待、願望或回憶,然而在後現代主義小說中,它
是“作為人物心理之外的世界的不可消解的悖論而留存”,“換言
之,現代主義小說中,被抹除的事件發生在某個人物的主觀世界或
稱次世界裏,而不在文本本身投影的世界內。”[7]在我們前面舉的
例子第6l 節裏,抹去的是人物內心世界的事件,這種抹除並未危
及文本的本體穩定性。但是在第80 節裏,所敘述的事件顯然是文
本現實中的事件。但這些事件被其他章節的敘述所抹除,如第76
節寫道:“等她把傑克和馬克趕出去時,她已經忘了電視看到何處
了。”既然傑克被趕走,那麼塔克先生是碰不到傑克與保姆鬼混的,
也就是說根本不會有第80 節的一幕。又如第85 節,敘述塔克先
生回到家時,看見“他們三個人(———指保姆、傑克和馬克)坐在客
廳裏看電視,好像都是好孩子。”這一行字,自然也把鬼混的一幕抹
去了。再如104 節,我們還看到塔克夫婦本來就一直在宴會上。
這種敘述抹除,就動搖了文本的本體穩定性,使讀者無法斷定事件
的真偽虛實。
《保姆》大量運用了這種敘述手法,幾乎可以說,小說中的每一
事件都是既發生了又沒發生。吉米和比茜與保姆鬥時,究竟誰按
住她的頭呢?23 節說是吉米, 33 節又說是比茜。馬克與傑克企圖
馴服保姆時,是誰按住她的頭呢?60 節說是馬克,可78 節說是傑
克。塔克先生是否真的溜回家?就是真回了家,他又是怎樣走進
家門的?這些問題我們都無法回答。6l 節說塔克停車後“悄悄走
近房子,在他家的窗口往裏瞧了瞧”而瞧見的是傑克與保姆在鬼
混。但64 節卻說,塔克“立在灌木叢中”看,而看見的是他兒子在
鬥保姆。這種敘述,關註的已不是真偽,而是事物的可能性。讀者
面對這種種可能,實際是面對種種選擇。
四、讀者面對選擇的選擇
面對種種選擇,讀者該如何辦呢?答案恐怕只有一個:以遊戲
之心對待遊戲。
也許不是一種巧合。《保姆》共108 節,正好是兩副牌,有了玩
“拖拉機”的條件。它沒有頭,沒有尾,所謂的時間線索不能引導讀
者的閱讀,漂浮不定的空間不能圈定讀者的思索,每一節有如一張
牌,讀者將牌捏在手裏,哪張先出,哪張後出,出一張或幾張,幾乎
全憑讀者的高興。而且,較之玩撲克的玩家,讀者的心態更為輕
松,因為他沒有贏輸之憂。他不必像閱讀現實主義(傳統)小說那
樣,要探索作品的意義,也不必像閱讀現代主義小說那樣,去捕捉
突然一瞬中體現的終極意義;讀後現代主義小說不必探究作品的
意義,因為意義的生成在讀者身上。寫作就是寫作,重要的是它的
效果,它給讀者的體驗。傳統小說家把一切做得那麼精美,旨在將
自己的體驗傳授給讀者,以影響甚至左右讀者的閱讀。後現代主
義小說家將一切做得那麼混亂,旨在(?)讓讀者也有機會品嘗個中
滋味。納博科夫說道:“文學,真正的文學,並不能像某種心臟或頭
腦———靈魂之胃或許有益的藥劑那樣讓人一口囫圇吞下。文學應
該拿來掰碎成一小塊一小塊———然後你才會在手掌間聞到它那可
愛的味道,把它放在嘴裏津津有味地細細咀嚼———於是,也只有這
時,它那稀有的香味才會讓你真正有價值地品嘗到,它那碎片也就
會在你的頭腦中重新組合起來,顯露出一個統一體,而你對那種美
也已經付出了不少自己的精力。”[8]《保姆》真正被拿來掰成了一小
塊一小塊,它已經不像小說了,倒更像電影劇本。文中一律地現在
時,文法一律地劇本式,各節就像一幅幅電影畫面,畫面中還有畫
面(塔克先生家的電視裏)。《保姆》“以多層次的戲劇諷仿,將現實
之種種可能拼成一幅拼貼畫”,它“很像一幅立體畫:同時展現多種
視角,並最終向我們展示,現實不像傳統文學那樣是固定不變的,
它是不固定的,它不是一個單一的、線性事件,以因果為其基礎,由
覆雜到高潮到釋然。”[9]
《保姆》小說體裁的瓦解,正好給讀者創造了遊戲的機會。“當
體裁瓦解時,在作者、讀者、批評家和書評家之間達成的傳統契約
的條件與框架就更改了。”[10]既然作者與讀者間的契約失效,作者
就沒有滿足讀者期待的義務,讀者也就無法得到滿足。保姆7 點
40 分到達,既是來做保姆,接著就該做保姆該做的事:給孩子洗澡,收拾碗筷,給嬰兒換尿布,有閑就看看電視,讀讀書,或自己洗

個澡,然後等塔克夫婦回家後自己回家。這些,讀者在小說中都看
到了,可是讀者還看到更多更多的東西,更多的與此不同甚至矛盾
的東西。所以,讀者的滿足,即便有也是虛假的。美國另一位後現
代主義作家威廉·加斯是這樣揣摩讀者閱讀《保姆》的:
她7:40 到達,可她今晚是怎樣的一晚呢?平平常
常?給塔克家的孩子洗澡?然後像收拾碗筷一樣擱置一
邊?看一會電視?或打一會瞌睡?或者她自己洗個澡,
就像上回好像的那樣?哄著嬰兒不讓他哭,或捏住他的
脖子不讓他哭?或者讓他在肥皂泡沫的水裏淹死?也許
她男友會順便進來熱戀一番?而且還帶了個性虐待狂朋
友?或者一神秘的陌生人破門而入並強暴了她?不———
她會引誘塔克家孩子;不———孩子會引誘她;不———塔克
先生像在白日夢那樣輕松而突然地從宴會上回來,於是
(a)當場碰著她和男友鬼混,把她嚇了一跳,(b)撞見她在
洗澡,於是擁抱她那光滑的玉體,(c)然後自己被(i)妻子
(ii)朋友(iii)警察發現⋯⋯或者⋯⋯與此同時,電視講述
著自己的故事,最終,也許,在新聞報道中,有報道說⋯⋯
與此同時,尿布別針紮死了嬰兒?與此同時,保姆剛剛出
浴,溫馨的玉體就被塔克先生占有?與此同時,她和孩子
被男友與朋友謀殺?不⋯⋯但是我們的作者卻說一切都
是;我們一直閱讀的是一妙不可言的賦格曲———我們時
代的陳腐恐懼、平常心願、普通欲望和日常危險,統統編
進了巴赫的樂曲裏。[11]
讀者的不斷期待被“不”擊個粉碎,他被迫一次次調整自己的閱讀
心態。然而,在一次次的調整中,他始終沒有看到所期待的“物”的
出場;“物”遲遲不肯出場,即使出場也被抹除了。在這種自我抹除
的敘述中,讀者永遠看到的不是“物”,而是符號即語言。一如吉爾
伯特·索倫迪諾(Gilbert Sorrentino)所言,“讀者將會看到,我想說的
是,他讀到的這些字都是字而已”。[12]面對字的不言說,讀者被迫
意識到一個文本的意義生成,總是依賴一次次的、依照作者的以及
讀者的遊戲計劃產生意義的重讀。《保姆》的作者有意將它無序地
分割成108 節,讀者拿到這108 節,就好比拿到兩副撲克,可以依
據作者交給的牌序玩牌(即閱讀),也可以將牌拿來一次次重洗,然
後再根據洗牌所得的牌序一次次玩牌。文本的意義,全在讀者的
一次次重洗重玩當中。《保姆》的最後一節說,孩子給殺了,丈夫走
了,浴缸裏有具屍體,房子毀了。讀者該怎樣看待這些可能結果
呢?恐怕只有像塔克太太那樣,“見鬼去吧,我不知道。我們還是
來看看下半夜有什麼電影吧。”她的希望放在另一部電影裏,讀者
的希望放在另一次玩牌中。善哉乎?
註釋
[ 1 ]Larry McCaffery(ed. ):Postmodern Fiction:ABio-Bibliographical
Guide . New York:Greenwood Press . 1986. p. 308.
[ 2 ]David Lodge:The Modes of Modern Writing:Metaphor,Metonymy,
and the Typology of Modern Literature . London:Edward Arnold.
Reprinted. 1983. pp. 229—230.
[ 3 ]Thomas Docherty:Reading(Absent)Character:Towards ATheory
of Characterization in Fiction . Oxford:Clarendon Press . 1983.
pp. 135—136.
[ 4 ]參見Brian McHale:Postmodernist Fiction . New York and London:
Methuen. 1987. p. 109.
[ 5 ]Seymour Chatman:Story and Discourse:Narrative Structure in Fic-
tion and Film.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 1978. p. 47.
[ 6 ]Patricia Waugh:Metafiction:The Theory and Practice of Self -
Conscious Fiction . London and New York:Methuen. 1984. p.
138.
[ 7 ]Brian McHale:Postmodernist Fiction . p. 101.
[ 8 ]何帆、文祥編選:《現代小說題材與技巧:當代外國著名小說
家訪問記》,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89,第276 頁。
[ 9 ]Thomas E. Kennedy,Robert Coover:AStudy of the Short Fiction .
New York:Twayne Publishers . 1992. p. 9.
[10]查爾斯·紐曼:《後現代主義寫作模式》,載王岳川、尚水編《後
現代主義文化與美學》,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第338 頁。
[11]Thomas E. Kennedy:Robert Coover . pp. 128—129.
[12]Brian McHale:Postmodernist Fiction . p. 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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