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傍晚在肯尼迪國際機場,紅太陽正要落下,空氣冷得像把刀,與尼斯亮麗的花床相比,骯髒的雪堆顯得格外淒涼。坐上計程車之後,安德烈從座位上拿下一小坨噁心的綠色口香糖,且試著要讓司機聽懂他的話。這是一趟順利,雖擁擠但不算舒適的飛行,唯一的娛樂是一場電影,一個好菜塢典型的健美男星照例讓其他的角色顯得黯淡無光。反倒讓人很想把眼睛閉上,想想事情。

狄諾伊別墅的那一幕不斷地嚙咬著他的思緒,他在飛機上也想了好幾次。一幅價值連城的畫作——無論多麽小心翼翼——被裝入當地工人的廂型貨車里,如此矛盾的情景不可能讓他忘懷。而且還有一件事情,當時他並沒有太過注意:當他按門鈴時,嵌在門柱上的對講機完全沒有反應。如果房子被關掉,沒有人可以應門,那麽這很正常。但老克勞德卻在里面。這仿佛是,有人故意切斷房子對外的聯系。

他突然有股強烈的衝動,想要看看他所拍到的照片,這種記錄總比記憶牢靠,於是決定直接前往工作室洗照片。他把身子往前傾,好讓自己的聲音能夠超過震耳欲聾的錫塔琴音樂,傳到駕駛座去,他把工作室的地址給了後腦勺纏著頭巾的計程車司機。

當他推開公寓前門時,已經快七點了。丟下袋子,他走過去,打開安裝在工作櫃上的投影機。燈光閃現,擴張成一張純白光芒,他將鮮艷的幻燈片成排的裝上。細小的影像照亮著他——老克勞德、塞尚的畫、魯克的廂型貨車,以及很可能是魯克他本人。安德烈依照時間的先後順序重新排列幻燈片,想歸納出一個情節。即使是經過放大鏡,細微之處仍然相當清晰。作為證據,是再合適不過了。

然而是什麽事情的證據呢?一趟無辜的差事?安德烈坐回板凳上,搖搖頭。覺得不對勁。

他凝視著桌子上方掛在墻上的布告欄,混亂的拍立得照片、剪報、寫有數字和地址的紙條、“拉米路易土”的菜單、費用申請表格、未回復的邀請函、未打開的國稅局信封,以及如一束沖破晦暗的陽光,一張他在辦公室里為露西拍攝的照片。當時她正打電話給卡米拉,鏡頭里的她正把聽筒拿離耳旁,勝利的笑容綻放在她的臉上。那次她替他與《DQ》協商增加酬勞,此次加薪卡米拉最後在大耍威脅恫嚇之後,風度很差地接受了。

露露。他要把照片給她看,問問她的意見。他拿起電話。

“露露?我是安德烈。我剛回來,有東西要給你瞧。”

“有問題嗎?你還好吧?”

“我很好。一起用晚餐怎麽樣?”

“現在是星期六晚上,安德烈。你知道的,這種時候,上班的女孩都有約會。”

“喝一杯呢?很快的一杯?這非常重要。”

短暫的沈默。“能不能在我要用晚餐的地方見面?”

二十分鐘之後安德烈就到達了。他在半滿的吧台坐下來,環顧四周。上次他經過時,也就是在幾個月之前,這個地方是一間蕭條的五金行,櫥窗里專門陳列著布滿灰塵的小器具和死蒼蠅。現在它已經改裝成另一間有可能大發利市的蘇活餐廳——不花哨的裝潢、冷硬的風格,以及足以讓任何一個稍有名氣的顧客,從餐廳的另一端便可認出來的照明。老板娘——一個有抱負的女演員,從她臉上的化妝便可窺知一二——有那種她們這款人慣有的慷懶氣質以及道地的搖曳蓮步,菜單上生長著時下流行的蔬菜,葡萄酒單上則被十多種廠牌的礦泉水大量沖淡。店主似乎什麽事情都顧慮到了;”沒有理由這家餐廳不能在接下來的至少三個月內,獲得極大的成功。

這個時候還嫌太早,要再過一會兒才會有模特兒和她們的護從入侵,而此時快結束用餐的客人臉上露出了被懾服的神情,原因是高昂的價格和餐廳的員工嚇到他們。隧道族,卡米拉如此稱呼他們,他們從紐澤西州和市郊進入紐約市,為的是要過一個刺激的夜晚。他們經常只喝一點點,小費給得很省,因此侍者們往往以冷酷、鄙視的態度相待。在回家的路上,他們會以一種病態的得意心情告訴對方,紐約真是超級城市。

安德烈可以借由吧台後方的鏡子。看到餐廳的入口處,每次有門打開的聲音傳來,他便擡頭瞥一下,尋找露西滿頭的黑卷髮。但是當她終於真的出現時,他卻吃了一驚,必須瞥上兩次才敢確定,她一點都不像他期待看到的辦公室露西。她的頭髮往後拉,簡樸而發亮,露出修長的脖子;她的眼睛和顴骨由細膩的彩妝強調著;她戴著耳環,左右兩邊的耳垂都鑲著兩顆細小的金鈕扣,身上則穿著黑絲絨裁成的超短連身裙,是當下最時髦的節省布料款式,看起來活像是一件昂貴的內衣。

安德烈站起來,吻她的雙頰,吸入她的香氣,意識到她肩膀上的裸露肌膚在他的雙手之下,見到她時的樂趣還摻雜著些許妒忌。

“如果我事先知道你要盛裝,那麽我會打條領帶。”他讓雙手垂下來。“你要喝什麽?”

露西點了加水的蘭姆酒,使得酒保揚起眉毛,沒有加冰,當安德烈描述著他在法拉特岬所見到的事情時,她緩緩地喝著。他拿幻燈片給她看,在她一邊高舉著它們,一邊懷疑到底要跟誰晚餐時,安德烈欣賞著光線在她的五官上流動籌戲。餐廳的人越來越多,吧台正被入時的年輕人所圍攻,在等待飲料時,他們還一面斜眼偷偷比較著彼此的鬍渣和髮型。安德烈感到自己穿得不夠體面,鬍子又刮得太過乾淨。

“怎麽樣?”他說。“你認為如何?這幅畫鐵定是無價之寶。”

露西用指尖然紅的手指把幻燈片堆成一小疊在吧台上。這是安德烈第一次看到她塗指甲油。“我不知道,”她說。“如果他們要偷它,為什麽不在晚上進行?為什麽要帶著畫在門階上逗留?”她再啜口蘭姆酒,對著他臉上的蹙額微笑。“聽著,要是這困擾你,打電話給狄諾伊。你知道他在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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