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爾罕·帕慕克:純真博物館(12)接吻 中

第二天中午我獨自一人去了電影院。我壓根沒想要看電影,只是想一個人待著,因為我感覺自己無法在嘎爾特的職工餐廳,與公司的老會計們和喜歡說我兒時有多可愛的和藹胖秘書們一起吃飯。和他們在一起我同時扮演著朋友和「謙虛的經理」兩個角色,我不可能一邊和他們大聲說笑著吃飯,一邊想著芙頌和我們的接吻並期盼兩點鐘的儘早到來。

在奧斯曼貝伊的共和國大街上看著櫥窗神情恍惚地溜達時,我看到了「希區柯克周」的廣告,被廣告吸引看的一部電影里有一個格蕾斯?凱莉的接吻鏡頭。我在電影中場抽的煙;為了讓人想起看午場電影的家庭婦女和逃課的學生,我在多年後找到並把它放進博物館的「阿拉斯加福里高」巧克力冰激凌;引座員的手電筒。這幾樣東西,讓它們來展示我在電影院里想起的青春期的寂寞和接吻慾望。我喜歡電影院的陰涼和散發著霉味的厚重氛圍;喜歡聽一兩個電影愛好者的輕聲交談;喜歡看著厚重的天鵝絨幕布邊上的陰影和黑暗角落沉浸在幻想里。馬上就要見到芙頌的意識變成一種幸福從腦子的一角蔓延到我的整個靈魂。走出影院,穿行在奧斯曼貝伊蜿蜒的小巷裡,經過布料店、茶館、五金店、上漿並熨燙襯衫的店家,朝泰什維奇耶清真寺、我們約會的地點徑直走去時,我記得自己想過那應該是我們的最後一次約會。

一開始我試圖去認真輔導她。她的頭髮散落在紙上,她的手在桌上不停地移動,她把鉛筆頭上的橡皮像乳頭那樣長久地咬在兩片紅唇之間,她裸露的胳膊不時碰到我裸露的胳膊,這些都讓我魂不守舍,但我還是控制住了自己。開始解方程式時,芙頌的臉上露出了一種驕傲的神情,她沖著前面(有時對著我的臉)著急地把嘴裡的煙吐出,當她用餘光得意地瞟我一眼,想讓我知道她很快就要找到答案時,她又會因為一個加法的錯誤而前功盡棄。當得出的結果和a,b,c,d,e答案上任何一個都不相符時,她先憂傷,繼而慌亂,隨後說「不是因為笨,而是因為粗心」來為自己找到借口。為了讓她不再出錯,我自負地對她說,細心也是智慧的一部分。開始解一道新題時,她那聰明的鉛筆尖,就像一隻飢餓麻雀的著急小嘴那樣在紙上跳躍著前行,我欣賞著那鉛筆尖,被她那一邊拽頭髮,一邊安靜、干練地簡化等式的模樣打動。同時我也在擔憂地關注著內心裡升騰起來的迫不及待和不安。就在那時,我們開始接吻,我們長時間地接吻,然後我們做愛。做愛時我們感到像童貞、羞恥和罪過一類東西的沉重,這是我們從彼此的動作里發現的。但是我也從芙頌的眼睛里看到,她在從性愛里得到樂趣,陶醉在最終發現這些多年好奇的樂趣的興奮里。就像一個穿越波濤洶湧的大洋,忍受千辛萬苦最終到達一片夢想多年、傳說中的遠方大陸的遊客,在他剛踏上那片新大陸時是如何帶著好奇和陶醉面對每棵樹、每塊石頭、每處泉水的,又是如何既興奮又小心翼翼地將每朵鮮花、每個果實放進嘴裡品嘗的,那麼芙頌也是在用同樣的好奇和眩暈慢慢地發現一切。

如果我們把男人最明顯的性器官放在一邊的話,其實最讓芙頌感興趣的東西,既不是我的身體,也不是廣義上的「男人的身體」。她真正的好奇和興奮是針對她自己的,是她自己的身體和快感。我的身體、胳膊、手指和嘴巴對於挖掘出她那天鵝絨肌膚表面和裡面的那些興奮點是必需的。當這些新滋味在我的引導下從她的身體里被挖掘出來時,芙頌會驚喜萬分。她陶醉地閉著雙眼,感受著身體里出現的一陣陣新快感,她用驚訝、有時用一聲幸福的叫喊跟隨著快感的自我前行,就像是在血管、後腦勺和腦袋裡愈發強烈的一陣顫抖那樣,然後她再次希望得到我的幫助。有幾次她輕聲說:「請你再做一次,再那樣做一次!」

我太幸福了。但這不是一種用腦袋來衡量、理解的幸福,是我的肌膚體驗著認識到的一種幸福,也是後來在日常生活中,打電話時在我的後腦勺里,急速爬樓梯時在我的尾骨里,抑或是和四周后準備訂婚的茜貝爾在塔克希姆的一家餐廳里點菜時,在我心尖上感覺到的一種幸福。

有時我會忘記一整天就像我身上的香水那樣伴隨著我的這種情感是芙頌給我的——就像有那麼幾次——在一個沒人的時間和茜貝爾在辦公室急急忙忙做愛時,我彷彿也會感覺自己是在體驗同樣巨大、惟一和一整塊的幸福。

 

 

奧爾罕·帕慕克:純真博物館()13.愛情、勇氣和現代

在我們去福阿耶飯店的一天晚上,茜貝爾送給我這瓶她在巴黎買的、我在這裡展出的士普林香水。儘管我一點也不喜歡用香水,但一天上午完全因為好奇我在脖子上抹了一點,做愛后芙頌發現了。

「這香水是茜貝爾女士送你的嗎?」

「不是。我自己買的。」

「是為了討茜貝爾女士的歡心嗎?」

「不,親愛的,是為了討你的歡心。」

「你當然也和茜貝爾女士做愛,是嗎?」

「不。」

芙頌說:「請你別撒謊。」她滿是汗水的臉上出現了一種憂慮的表情。「我不會見怪的。你當然也和她做愛。」她直視著我的眼睛,就像一個讓說謊孩子講出真話的慈母。

「不。」

「請你相信,謊言更會讓我心碎。請你說真話。那麼為什麼你們不做愛呢?」

「我和茜貝爾是去年夏天在蘇阿迪耶認識的。」我摟著芙頌說,「夏天我父母住在別墅,我們就去了尼相塔什的家裡。秋天她就回巴黎了。冬天我去看了她幾次。」

「坐飛機去的嗎?」

「是的。去年12月茜貝爾大學畢業后,為了和我結婚回到了土耳其,冬天我們開始在蘇阿迪耶的別墅約會。但是蘇阿迪耶的別墅太冷,過了一段時間后就沒做愛的興趣了。」

「找到暖和的房子之前你們就暫停做愛了嗎?」

「兩個月前,也就是3月初,有天夜裡我們又去了蘇阿迪耶的別墅。那天很冷。生壁爐時有一陣濃煙瀰漫了整個房子,我們還吵了一架。後來茜貝爾得了重感冒,發燒躺了一個星期。我們也就再沒想去那裡做愛了。」

芙頌問:「你們倆是誰不想的?是你,還是她?」一種「請說謊話,別讓我傷心」的哀求眼神出現在她那因為好奇而看似痛苦的臉上,取代了「請說真話」的憐愛表情。

「我想,茜貝爾認為如果婚前少和我做愛,那麼我就會更看重訂婚和結婚,也會更珍視她。」

「但你說之前你們做愛的。」

「你不明白,這裡的問題不是第一次做愛。」

「對,不是。」芙頌壓低了聲音說。

「它表示茜貝爾有多愛我,多信任我。但是婚前做愛的想法依然讓她感到不安……對此我也理解。儘管她在歐洲讀了書,但卻沒有你那麼勇敢和現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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