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基米爾·納博可夫《洛麗塔》(12)

陪審團 的女士們,先生們!我不能發誓說手頭上這宗交 易的某些動機——除非我能將表情偽裝——過去從未掠過腦際。不過我的大腦從來沒以任何邏輯形式把它們保留下來,或和記憶中某些確切情景聯系起來;但我不能發誓——讓我重覆一遍——說我從來沒有在我朦朧的思想和感情的暗處真正打算過(裝出另一副表情)。過去曾有許多次——也應該有許多次,如果我了解我亨伯特——公正而言,當我想過娶一位成熟寡婦 時(比如夏洛特·黑茲)目的只為了能對她的女兒(洛,勞拉,洛塔塔)隨心所欲。我甚至準備告訴折磨我的人兒,或許我會有一次或兩次對夏洛特的桃色紅唇、金發碧眼和開得很低的危險領口投去鑒賞者冷冷的註視,再努力使她適應這場似乎真實的白日夢。這一切我在痛苦中承認了。可以想象出來的痛苦,也許是,但格外可怕。我希望我能擺脫這個話題告訴你更多的夜曲夢幻曲;當我漫憶兒童時代,一個詞偶然出現在心頭,比如劇烈而堅硬的痛苦(這是怎樣一位痛苦的天才發明的啊!)或者是恐怖而詭調的字眼“精神創傷”、“創傷事故”和“絞刑台架”之後,夢幻曲就又會在夜裏面目可僧;也撕絞我。但我的故事已經夠拙劣的了。

過了一會兒我銷毀了信,回到我的房間,反覆沈思,弄亂頭發,理好我紫色睡袍,咬緊牙齒低聲呻吟著,而後突然間——突然地,法庭的先生,我感到一種陀思要耶夫斯基式的露齒大笑出現了(就通過我那扭曲猙獰的嘴唇),象遙遠而可怖的太陽。我想象出了(在新的和準確的能見度下)她母親的丈夫對他的洛麗塔所有濫施的撫抱。我可以一天三次把她摟在胸前。我的煩惱會盡消,我會成為一個健康之人。“擁抱你輕輕地在一只溫 柔的膝上,印在你嬌軟的頰上一個父親的吻……”博學的亨伯特!

而後,帶著極端的謹慎,這麼說吧,是小心翼翼地用咒語召來夏洛特當作可能的終身伴侶。靠著上帝,我能夠強迫自己節省地分給她半個柚子,端給她無糖的早點。

亨伯特·亨伯特在自晝強烈的光照下大汗淋漓,低聲哀號,他翻出良心,撕破靈魂的襯裏準備做更進一步的“說明”(多麼謹慎的詞!)我並未計劃和可憐的夏洛特結婚,以便用什麼野蠻、危險令人毛骨悚然的手段除掉她,比如說在她飯前的雪莉酒中放入五片二氧化汞將其致死,等等;但是一個密切聯系的藥方性想法確實在我陰沈混亂的腦際裏叮當作響。在我嘗試過的那次擁抱中,是什麼限制了我,使我畏畏縮縮、遮遮掩掩?性滿足的種種景象在我面前搖曳而微笑。我看見自己同時向母親和女兒都註入一種強大約瞌睡藥力,這樣就可以整夜對後者恣意縱情 。滿屋裏充溢著夏洛特的如雷鼾聲,而洛麗塔在她睡夢中無聲無息,安靜得象畫中少女。

“媽媽,我起誓肯尼從來沒碰過我。“你要麼撤了謊,多洛雷斯·黑茲,要麼就是那個專門壓在熟睡女人身上的魔鬼。”

不,我不會走那麼遠。

因此“壓在女人身上的惡魔亨伯特”謀劃著,幻想著——欲望 和決策(這二者創造了一個生動的世界)的太陽越升越高;在一連串陽台之上的一系列婬蕩者,手握閃光的酒杯,為過去和未來的快樂之夜痛飲。然後,我象征性地將杯摔碎,進而勇敢地想象(那時我已經為這些美景醚酊大醉了,並低估了我天性今的溫 文氣質)我最後能怎樣敲詐——不,這字眼太嚴重了——能怎樣哄騙大黑茲;如果她試圖阻攔我和我的合法繼女遊玩的話,我就假裝要拋棄她以此嚇唬這個可憐又衰弱的大鴿子,迫使她允許我和小黑茲的交往;一句話,面對這樣一個今人“驚異的求婚”,面對這樣一副廣闊而變幻無窮的景色,我顯得那樣無助,就象預告東方遠古歷史片中的亞當,夜蘋果核裏幻想著海市蜃樓的出現。

現在請記下下面這段話吧:我體內的藝術家氣質已經比紳士派頭占有絕大的優勢。在這部回憶錄中,我始終能依靠堅強的意志力調節我的文風適應日記體。當黑茲夫人對於我僅僅是某種障礙時,我就一直在寫。關於我的日記再沒什麼要講的了;擔我珍藏它的口吻,無論它們現在讓我看是多麼錯誤’多麼無情;我把這強為我的藝術責任。幸運的是,為了回憶的逼真,我的故事已經到了不必對可憐的夏洛特再進行海辱的時候了。

希望解除可憐的夏洛特在路上二或三小防的疑慮(並且避免,也許會有的,與正面來車的相撞,那會播粉碎我們各自的美夢),我思慮再三,想通過電話在營地找到她,但這一企圖失敗了。半小時前她就已經離開,洛接了,我告訴她——聲音顫栗,滿是我對命運征服後的滿足——我將娶她的母親。我不得不重覆兩遍,因為不知是什麼分散了她對我的註意力。

“呀,很棒,”她說,笑起來。“婚禮是什麼時候?等一會兒,小狗——這兒的小狗咬住了我的襪子,聽著——”她又說她猜想她會有不少樂趣的……掛了電話後我發現,在營地的幾小時那些新印象就足以把亨伯特·亨伯特的英俊形象從小洛麗塔的腦中塗抹掉。但現在這又有什麼要緊?婚禮過後,適當的時間一到,我就可以把她領回來。“桔色的花苞會在墓地恐怖地枯萎,”一位詩人這樣說。但我不是詩人。我只是一架十分坦白的記錄器。

露易絲走後,我查看了冰箱,發現它太清貧了,就進城買了足足的食物。我也買了一些好酒和兩三種維他命。我確信,靠這些刺激物和我的天然元氣,一旦被召去表現強烈而焦灼的情欲時,我必能避免可能因冷漠而出現的任何窘迫。仿佛是從男性幻想的西洋鏡中看到生機勃勃的亨伯特一遍又一;起gJ得夏洛特顛倒魂神。她無比潔凈、體態美好,我可以這樣說,她就是我的洛麗塔的大姐姐——要是我沒有太過意看見她沈重的臀部,渾圓的膝蓋,隆滿的胸房,她脖上粗糙的粉色皮膚(粗糙是相對於綢緞和蜜糖而言)以及所有其他令人遺憾和乏味的地方我可能一直會這樣想著:一位美麗的婦人,那該多好。

當下午就要成熟進入夜晚,太陽象往常一樣圓圓地斜在屋角。我喝了一杯。又一杯。再一杯。杜松子酒和風梨醬,我的最好搭配,總能使我力量倍增。我決定為我們草坪的整潔忙一番。一個小提示。那兒長滿了蒲公英,還有一條卷毛狗——我討厭狗——已經把那些乎整的石頭弄得臟兮兮,石頭上曾放過一只日晷。大部分蒲公英已經從陽光變為月光。杜松子酒和洛麗塔都在我心中舞蹈,我差點被那張我想把它驅逐出去的折疊椅絆倒。血紅色的斑馬!有些打嗝聽上去象是在發笑——至少我的就如此。花園後面一堵舊籬笆使我們與鄰家的垃圾箱和紫丁香花照隔開;擔門前的草評(它沿著我們房子的一側斜過去)和公路之間,卻無甚遮攔。因此我能眼望著(帶著一個即將完成某項美好舉動的人的假笑)夏洛特的歸來:那顆牙齒應該立刻拔掉。我一邊前後左右推動鏟草機,凡是草葉仿佛都在低沈的太陽裏搖動,一邊還緊緊盯著公路的那邊。公路從濃茂大樹的弧形綠蔭下彎進,然後朝我們伸過來,過來,非常筆直地,在老奧泊西特小姐爬滿青藤的磚房和陡斜的草坪(比我們的整潔多了)前通過,然店消失在我們自己的前廊背後,從我快樂地喘息勞作的地方是看不見的。

蒲公英倒了。一滴樹掖融進了風梨醬。兩個小女孩,瑪裏昂和瑪貝爾,後來我也曾機械地陷入她們的擺布,無法逃脫(但哪一個能代替我的洛麗塔?),朝這條街走來(我們的“草坪街1”就從那兒如瀑布般直落),一個推著自行車,另一個掏著紙袋裏的東西吃著,兩個人都用她們陽光般伶俐的嗓音有說有笑。萊期利,老奧泊西特小組的園工兼司機,一個非常和藹健壯的黑人,從遠處朝我咧嘴笑著大叫,又叫,還用手勢加以註釋,說我今天真是精神煥發了。鄰家富有的舊貨商的那條蠢狗正在追一輛藍色轎車——不是夏洛特的。兩個小姑娘中那個更漂亮點兒的(是瑪貝爾,我想)穿著短褲和窄窄的一條胸衣,頭發亮閃閃的——一個性感少女,牡羊神所造!

——又跑回馬路,揉皺了紙袋,然後躲在亨伯特夫婦住處邊界的這位“綠山羊”後面。一輛驛站馬車突然從街頭的樹蔭下走了出來,在綠影折斷以前,車頂還牽住了一些;然後那車競象癡子一樣打起轉,汗流浹背的車夫用左手抵住車頂,舊貨商的狗在一邊流淚,一剎那微笑的停頓——隨即我胸中一陣跳動,望見“藍轎車”歸來。我看見它駛下坡,消失在房屋拐角後面。我只瞥見到她平靜而蒼白的側面。我想,直到她上樓也不會知道我是否已然離去。一分鐘以後她從洛屋裏的窗口朝下俯望,臉上是一副極度痛苦的表情。我於是全速跑上樓,想在她離開以前到達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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