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塞《玻璃球遊戲》(11)傳閱信件 (下)

從職務來看,在組成我們行政當局的全體大師之中,以我的玻璃球遊戲大師職務與世俗世界的距離最為遙遠。不論是數學大師、語言學大師、物理學大師、教育學大師,還是其他學科的大師,他們從事的專業無不與世俗世界的同樣領域具有共通性質。在我國一般學校——不屬於卡斯塔裏的普通中學裏,數學和語言學均為正規基礎課程,而天文學與物理學也都在世俗學校裏占有一席之地,音樂則更為普遍,甚至連完全沒有受過教育的人,也可演奏演唱音樂。這一切學科全都由來已久,比我們宗教團體要古老得多,它們在我們組織誕生之前早已存在,而且會在我們消亡後繼續存在下去。唯獨玻璃球遊戲是我們自己的發明,我們的專長,我們的寵兒,我們的玩物,它是我們卡斯塔裏式精神、智慧的最微妙、最細致的表現。它也是我們寶藏中最無功利價值,卻最貴重、最受寵愛、同時又最易破碎的珍寶。當卡斯塔裏的延續成為問題之際,最先遭受厄運的必然就是這顆寶貝。這不僅由於它是我們財富中最易破碎的東西,還因為它在世俗人眼裏無疑是卡斯塔裏最無用處的東西。我們可以想見國家一旦面臨必須節省任何不必要開支時會采取的措施:減縮精英學校的經費;消減圖書館、資料室的維持和擴充基金,直至最後予以取消;降低我們的夥食標準;廢除我們的添置服裝費;然而我們這座大學裏的所有主要學科都會獲準繼續存在——除了玻璃球遊戲。歸根結蒂,人們需要數學幫忙研制新式武器,但是,倘若關閉玻璃球遊戲學園,廢除玻璃球遊戲,大概沒有人相信,尤其是將軍們不會相信,這可能對我們國家和人民造成哪怕極微小的損失。玻璃球遊戲是我們整個建築中最極端,也是最易受損的部分。這也許能夠說明,為什麼恰恰是玻璃球遊戲大師——我們這項距離世俗最遙遠科目的首腦——,最先感知我們將大難臨頭的原因,或者,他為什麼是第一個向我們最高當局陳述這類危急感受的人。

因而,我把玻璃球遊戲視作導致我們失敗的原因——一旦發生政治動亂和戰爭。屆時,它必將一落千丈,迅速荒廢,不論有多少人對它依依難舍,也無法修復它往日的容顏。在一場新戰爭即將爆發的氣氛下,人們將不再給予它容身之地。它會毫無疑問地消失不見,就如同音樂歷史中某些極端高雅的習俗一樣,譬如一六零零年代左右那些由職業歌手組成的合唱隊,或者一七零零年代前後每逢周日在教堂裏舉行的多聲部對位法樂曲音樂會。當年人們得以親耳聆聽到的純凈之音,絕非今日任何科學和魔術能夠加以重新恢復,並重現其光彩的。同樣,玻璃球遊戲也不會被人們遺忘,卻永遠不可能恢復其原貌,後代人中有誌於研究它的歷史,探尋其誕生、鼎盛和衰落遺跡的學者,將會嗟嘆其瞬息即逝,更會羨慕我們有幸生活在一個如此平靜、如此文雅、如此和諧的精神世界裏。

如今我雖然身為玻璃球遊戲大師,卻無能為力阻擋或延緩玻璃球遊戲的衰亡,我無法完成自己的(或者我們的)使命。一切美,縱使十全十美,也都是須臾即逝的,很快就成了歷史,成了人間的往事。我們懂得這一事實,我們也為此而內心哀傷,卻從來不曾認真地試圖予以改變,因為那是不容更改的。倘若玻璃球遊戲有朝一日遭此厄運,對於卡斯塔裏和整個世界都將是一種損失,但是,當那一時刻果真降臨時,人們可能會疏忽這一事實,因為大難當頭,人們肯定會全力以赴忙著挽救尚可救出的東西。不難想象,這會是一個沒有玻璃球遊戲的卡斯塔裏,但是絕不應該是一個不崇尚真理,不忠於精神思想的卡斯塔裏。缺了玻璃球遊戲大師,我們最高教育當局的工作可以照常運行。然而,我們幾乎已經完全忘卻了“遊戲大師”一詞的原來含義,它原本不是我的職務專稱,只是簡簡單單的小學教師稱謂而已。而小學教師,任何勇敢而稱職的小學教師正是我們國家所迫切需要的,我們卡斯塔裏越是受到威脅,它的珍貴思想越是可能受到埋沒,也就越發需要小學教師。教師比任何人員都更為重要,因為他們將要培養青年一代的衡量能力和判斷能力,他們是學生們的榜樣,開導他們如何敬畏真理,尊重思想,又如何運用語言。這些道理不只適用於我們的精英學校(它們遲早會遭到關閉的命運),也適用於世俗世界裏的中等學校,那裏正是教育和培養市民和農民,手工業者和士兵,政治家,軍官和領袖人物的好所在,當他們還是孺子可教之時培植他們成材。那裏才是我們國家建立精神生活基礎的場所,而不是在我們的研討班或者玻璃球遊戲課程裏。我們以往一貫向全國各地輸送教師和教育工作者,我剛才已經說過,他們全都是我們中的最優秀人士。我們今後當加倍努力才行。我們今後當不再依賴外面學校連續不斷地向我們提供優秀人材以維持卡斯塔裏的工作。相反,我們必須日益更多地向外界的學校提供一些責任重大而低級的服務工作,並把這種工作視之為自己任務中最重要和最光榮的部分,這也是我們必須認識而且擴展的工作目標。

上述便是我向尊敬的行政當局提出個人申請的緣由。謹此恭請當局解除我的玻璃球遊戲大師官職,並派遣我去外界的普通鄉村學校(規模大小不拘)服務,並允許我日後逐漸進選一批我們教會組織的青年教友組成辦事機構,我將征召一些我可信賴的教師協助我的教育工作,以便將我們卡斯塔裏的基本精神註入世俗青年內心,化為他們的血肉。

敬請尊敬的當局體察我的請求及其緣由,並請將決定賜復為荷。

玻璃球遊戲大師謹上

又及:

請允許我引證約可布斯神父的一段語錄,摘自我從他以往賜我的一次永難忘懷的教誨:“恐怖與極其悲慘的時代也許即將來臨。倘若說在那種悲慘景況中還可能存在快樂,那麼只可能是一種精神上的快樂,也就是回溯較古老的文明年代,展望未來代表愉快開朗精神的時代,否則唯有被物質徹底湮沒了。”

德格拉裏烏斯不知道自己提供的材料在這份書面報告中采用得如此微少。克乃西特沒有把最後的定稿請他過目。他確實看過初稿和二稿,那卻是比定稿要詳細得多。克乃西特遞呈了申請書後,便靜靜等候行政當局的批復,比焦急的朋友耐心得多。克乃西特決定今後不再讓德格拉裏烏斯參與此事,便要求朋友不繼續談論這件事情,不過他也僅僅暗示說,要待最高當局作出答復,無疑是很長時間以後的事。

然而事實上復信比克乃西特預料的時間早了許多,以致德格拉裏烏斯事先毫無所知。這封發自宗教團體總部所在地希爾斯蘭的公函全文如下:

致華爾采爾尊敬的玻璃球遊戲大師閣下

最敬愛的同事:

團體行政當局和學科大師聯席會均以非同尋常的興趣閱讀了您這封既赤誠又有見地的傳閱信件。我們覺得您信中所作的歷史回顧,與您對未來所作的充滿憂慮的觀察,均同樣引人入勝,毫無疑問,我們中會有一些人因進一步思索您的想法而深受啟發,您的許多想法確非無的放矢。我們所有人全都以欣慰和肯定的心情領會了令您感悟的信念——這是真正卡斯塔裏的無私精神。我們知道,這出自至誠內心,出自已經成為第二天性的愛心——愛教育學園,愛卡斯塔裏的生活和習俗,這是一種因關懷而過慮的愛心。此外,我們也以同樣欣慰和肯定的心情認識了您這種愛心的弦外之音,它表露著犧牲精神、上進願望、誠懇與熱忱,以及勇敢特征。我們在一切特征中又重新認出了我們玻璃球遊戲大師個人的品性,與以往我們對他的認識完全相符,我們看出了他的能力,他的熱情,他的勇敢。那位本篤會著名人士的弟子不負老師教誨,他研究歷史卻不局限於純粹的歷史研究目的或者一定程度的美學遊戲性質,而是努力把自己學得的歷史知識直接應用於現實,促進現實,他的歷史認識還迫使他提出了實踐措施!我們看出,尊敬的同事,您躲避政治性使命,放棄顯赫的職位,只求成為一個小學教師,去教育幼小的兒童,這完全符合您一貫的為人品性——謙遜地甘居下位。

上面所述乃是我們初讀尊函獲得的若幹印象和引起的部分想法。您的大部分同事都有上述或者類似上述的反應。然而,我們行政當局對您所提出的警告和請求,並未能達成一致結論。我們曾就您提出的問題,也即我們的生存業已面臨危機之事召開了一次會議,熱烈討論了危機的性質,發展的程度,甚至威脅是否迫在眉睫等等範圍廣泛的問題。顯然,絕大多數同事都認真思考了這些問題,因而討論之熱烈超過我們的預期。盡管如此,我們卻不得不告訴您,大部分成員都沒有支持您對問題的觀點。您的觀察歷史政治的想象能力和遠大眼光,受到了大家認可,然而您在種種個別問題上所作的推測,或者如我們所形容的預言,卻沒有得到普遍贊同,也可說是無人心悅誠服地接納您的觀點。即或是下列問題:教會組織和卡斯塔裏秩序究竟在這一不同尋常漫長和平時期具有何等作用,甚至究竟能否在政治歷史上擁有舉足輕重的地位等等,也僅有少數幾個人同意您的觀點,而且還是帶有保留看法的。與會的多數人認為,當今歐洲大陸的平靜局面,部分原因在於剛剛消逝的恐怖流血戰爭後繼發的精疲力竭的癥狀,而更重要的原因在於當年的歐洲已不再是世界歷史的焦點,也就不再是爭權奪霸的場地了。我們並不想對我們團體的功績投加絲毫懷疑的陰影,然而我們也不能認為,我們卡斯塔裏的思想,我們的受靜修培育的高度精神文化會具有塑造歷史的力量,換句話就是:會對世界的政治局面產生活生生的影響,正如同這類虛榮野心與卡斯塔裏傳統精神的整個品性“風馬牛不相及”一樣。關於這一點,早已有一些極為嚴肅的文章強調了上述見解,卡斯塔裏從未謀求政治影響,更不願幹涉戰爭與和平進程,更毋庸說卡斯塔裏可能制訂諸如此類的目標了。理由是不言而喻的,因為卡斯塔裏的所作所為無不依據理性認識,也無不以理性為內在基礎,——這一切自然不可能說是世界發展歷史,或者,至多有些持浪漫主義歷史哲學觀點的人在耽於神學與詩學之幻想時,才會這麼說,也才會把充滿謀殺和破壞的強權統治歷史,解釋成理性世界的手段。我們即使是迅速地短短一瞥人類的精神思想歷史,也就立即明了,偉大的文化高峰時期完全不可能依據政治情況作出清晰闡釋,不要說文化,或者精神思想,或者人類靈魂,具有屬於其本身的獨立歷史。也就是說,在一般所謂的人類歷史——無休無止的搶奪物資的鬥爭——之外,並駕齊驅著另一種看不見的、不流血的神聖歷史。而我們的宗教團體僅僅與這一既神聖又神秘的歷史相聯系,從不與“真實的”殘酷世界歷史相關連。我們不可能把監守政治歷史定為自己的任務,當然更不可能加以幫助和促進了。

因而,世界政治狀況也許確如尊函所暗示,或者完全不是,不管怎麼樣,我們宗教團體當局在任何情況下,均不可對局勢指手劃腳,而唯一可采取的立場是:靜觀和容忍。因此尊函所述:我們應對世界事態采取積極立場的見解,已被多數與會同事否決,僅極少數人表示了支持意見。

您對當前世界局勢所作的分析和對未來前途所作的瞻望,確實給我們大多數同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其中有幾位先生甚至大為震驚。然而在這個問題上,盡管大多數與會者十分欽佩您的學識和敏銳眼光,也仍然無人附和您的看法。與會者普遍認為,您的陳述的確值得註意也頗引人入勝,但未免過分悲觀。有一位發言者甚至表示,作為一位大師,卻向自己行政當局描繪了一幅嚇人的大難臨頭的陰暗圖像,倘若不說他的行為褻瀆神聖、為害非淺的話,至少得說他危言聳聽。偶爾向大家提一提宇宙萬物之須臾無常,並無不可。而每一個人,尤其是身處負責高位的人,都必須不時以“死亡象征”警告自己。然而以這等虛無主義態度籠統宣稱所有大師、整個教會組織以及宗教秩序,全都即將面臨末日厄運,那就不僅僅是毫無根據地侮辱了同事們的平靜心靈和想象頭腦、也同時危害了最高當局及其工作能力。倘若一位大師產生了下述想法:他的職務、他的工作、他的學生、他對教會組織的責任、他作為卡斯塔裏人的生活,統統都會在明天或者後天消逝不見,不再存在,那麼他就不可能每天安安穩穩上班,也就不可能從工作中獲得益處。不過,盡管這位同事的聲音未能獲得多數人附和,卻也有一些人鼓掌喝彩。

我們寫得盡量簡短,以待他日面談。尊敬的先生,您不難從我們的簡短答復中看出,您的傳閱信件並未取得您原先可能期望獲得的效果。失敗的主要緣由在於下列客觀原因:您目前的見解和願望與大多數人截然不同,這是難以調和的客觀事實。此外,還存在一個純屬形式的原因。至少我們認為,如果由您本人與同事們當面進行直接交談,情況肯定較為和諧,也較能取得積極效果。另外我們還認為,更讓大家反感的還不僅是您采用了書面傳閱方式,而且居然在公務信中插入了您的私人請求,這是大大違反我們通常做法的。您的大多數同事都把這種公私攙雜視為一種不幸的創新嘗試,一部分人甚至直接斥責為不可容忍的歪風。

至於您擬辭去現任職務,而赴世俗世界普通學校擔任教師的申請,乃是我們最覺棘手的事情。您作為申請人必然早已想到,最高行政當局不可能批準這一突如其來又遭受非議的請求的。因此,不言而喻,我們行政當局的答復自是“不準”。

倘若宗教團體和行政當局不再能分配任務,還有我們的宗教秩序存在麼!倘若每一個人都想按照自己的才能和個性選擇職位,卡斯塔裏會變成什麼模樣呢!因而我們建議玻璃球遊戲大師對此略作思考,並請他繼續執行我們委任他承擔的光榮職務。

我們也許僅能以此作為您來信的答復。我們實難給予您一個滿意的答復。然而我們仍然重視來信所具有的鞭策和警告價值,應在此深表謝意。我們打算不久之後能夠和您面談,以詳細討論信中的內容。雖然我們認為可以一如既往信任您,但是您既已表露難以或者不能承擔公職,我們自是有理由加以關註。

克乃西特盡管不抱太大希望,卻也極其仔細地閱讀了這封復信。他曾預料最高當局會作出“有理由關註”的答復,尤其因為已出現關註的跡象。最近有一位客人從希爾斯蘭來到玻璃球遊戲學園,出示了教會當局辦公室開具的一般通行證件和介紹信後,要求在學園逗留數日,以便在檔案館和圖書室查找資料,另外還要求準許旁聽克乃西特的講座。客人是一位神情專註而沈默寡言的老人,幾乎拜訪了遊戲學園的每一個部門和每一座建築,還特地造訪了德格拉裏烏斯,並且多次去看望住在學園附近的華爾采爾精英學校校長。毫無疑問,此人是當局派遣來的視察員,以確證玻璃球遊戲學園內是否發生了紙漏,遊戲大師是否身體健康,仍然忠於職守,辦公室職員是否勤勞工作,學生們有沒有騷亂現象等等。客人住了整整一個星期,聽了克乃西特的所有演講。對於客人這種默默無言的四處觀察,甚至還引起了兩位學園職員的議論。顯然,宗教團體最高當局要等待這位偵察員匯報後,才能夠決定給遊戲大師的答復。

克乃西特對復信的態度如何?猜到了執筆者為誰麼?從信的文字上,他揣摩不出執筆者,這是一封普通公函,沒有絲毫個人痕跡,措詞極為得體。然而,克乃西特在細細分析後,肯定會琢磨到書信透露出的更多私人特征。全信以維護宗教組織秩序為基本精神,顯示出執筆者對正義和團體的深愛。人們不難察覺,寫信人對克乃西特的申請何等不歡迎、不愉快,是的,甚至可說是惱怒和厭煩的,也可看出,執筆者是一讀信函後當即便決定批駁,而並不想等待其他人意見的。不過,同時卻又有另一種情緒抵消了這種反感,因為人們在信中也讀到了一種明顯的同情語調,它以溫和與友善的語氣評述了聯席會上對克乃西特傳閱信件的議論。克乃西特最終斷定,復信的執筆者正是最高當局的領導人亞歷山大本人。

我們的旅程至此便告一段落,我們希望,我們已將約瑟夫·克乃西特一生重要事跡作了完整報告。至於這部傳記的結尾部分,以後的傳記作者無疑還會考查出一些細節,並能夠作出補充報道。

我們不擬再對這位大師最後日子作專門報道,因為我們所知道的並不多於當年在校的每一個華爾采爾學生,我們也不可能比流傳至今的“玻璃球遊戲大師軼事”描寫得更好。關於克乃西特的傳聞,我們收集到多種抄本,本文大概出自這位已故遊戲大師某些得意門生之手。謹以此文作為本書的終結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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