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穗子物語》第10章 耗子(6)

又一批新兵來的時候,老兵和老老兵都改變了審美觀和廉恥觀,都不再為束平的胸脯自豪。她們發現在男、女一同上舞蹈課時,胸脯上那點顫動招來了男兵們魂飛魄散的一瞥,她們隨之也有了魂飛魄散的剎那。她們托人去上海買一種胸罩,兩個鼓凸被一圈圈密實的針腳行納成兩個靶子。因此在蕭穗子這批兵熬成老老兵那年,她們突然又來了一度青春發育,個個胸脯挺出生硬的曲線。這天更過分的事件發生了。誰在晾衣繩上發現了一個墊了海綿的乳罩,並心虛地蓋在一塊毛巾下。偏偏趕上三極風,毛巾吹落了,把它給暴露出來。女兵們一批批跑來看,看它多麽不要臉,竟墊出了兩毫米的豐滿度。黃黃的舊海綿是化妝用的,縫得又蠢又粗,做賊一樣完成這點針線活也是不易。女兵們相互都不敢對眼,怕眼睛稍不磊落會引起懷疑, 或讓人認為自己在找別人疑點。

傍晚所有的衣服都被收走,只有這個乳罩還掛在繩子上示眾。都知道灰藍的暮色里潛伏著多少眼睛,看它到底屬於哪個敗類。一場薄雨後,它濕淋淋的耷拉著,畏罪瑟縮似的,更是一副賤樣。快要熄燈的時候,蕭穗子和另一個女兵從隔壁院子的衛生室回來。走上天橋,見一個人在橋欄桿上壓腿。黃小玫。沒什麽奇怪,女兵們喜歡在天橋上壓腿,聊天,磕瓜子,順便觀看天橋下的巷子景觀。兩個女兵只說快熄燈嘍,還練吶。黃小玫立刻放下腿。如果街燈再亮些,她們會看到她臉上有個熱切願望,把她們留住的願望。但她們實在對她太不感興趣了。若稍有一點興趣,會明白她壓腿所取的角度是有目的的。那個乳罩在一盞路燈的余光中不像白天那樣臟兮兮的,而是白得晃眼。

誰也不知道,當所有人都已放棄追捕時,黃小玫仍在狩獵。熄燈後乳罩的主人一定會出現,黃小玫對此很有把握。她想邀請穗子她們和她一塊兒看好戲,讓她多兩個眼證。夜晚冰冷黏濕,典型的成都冬夜。黃小玫原本就過分豐厚的頭髮在濕氣里徹底伸張開來。此時誰若看見她,真會給她蓬起的頭髮嚇一跳。冰冷黏濕的初冬侵透了她的絨衣,襯衣,然後就在她血液里了。這點苦頭她是能吃的,耐心也足夠。每年例行的身體檢查,她就是憑著耐心等到最後,然後混進婦科檔案室,和某個護士搭上訕,偷看到其它女兵的檢查記錄。並不是每個人的檢查結果都值得看,看都是看那些平時最得勢,最作賤她的女兵。她得看她們那個關鍵欄目里,是否也填寫著和她的一樣的“未婚形外陰”。

黃小玫從不拿某人的核心秘密去攻擊或報復。正如此刻,她在稠厚的冬霧里等候她的獵物,其實並不清楚自己獵獲這些秘密出於什麽動機。她也不知道,在幾年後,輝煌起來的她將把這些事情當笑料講給蕭穗子聽,而穗子會心里發寒,半晌無語。穗子沒想到她會如此陰暗。又過一些年,穗子覺得她的陰暗情有可原,因為她必須時刻準備著,一旦侮辱不可承受,她能亮出一顆咬人的秘密牙齒。黃小玫不能不準備,她知道一切無法追究的醜惡懷疑最終都會在她這兒落定。她已經感到人們的懷疑在那天下午開始轉向,在傍晚漸漸指向她。對於曲線的可憐巴巴的妄想大多數女兵都有,大家卻要以她黃小玫來判決這妄想。黃小玫開始打哆嗦。成都的冬天是陰險的,柔柔的就把你凍傷。

黃小玫多肉的手從在這個時節開始紅腫,皮下漸漸灌漿,飽滿,然後,在某個夜晚暖和的棉被里,它們將一個接一個迸裂,達到最後的成熟。去年的疼痛復活了,開始細微地拱動,咬著她的手指,腳趾。但她還是堅守,她相信不會白守一場。叫池學春的男聲獨唱演員在全國走紅是七十年代末。池學春出奇的高大,出奇的英俊,也出奇的儒雅。那時沒人運用謙謙君子這個詞,若用是該往池學春身上用的。平時男兵們下流起來,他總是疏懶一笑,嫌他們臟了他的耳朵。他像是不知道眾人給黃小玫的待遇,偶然在洗碗池或鍋爐房碰到她,都微一撤步,細聲說你先來。池學春曾有個開醫院的祖父,所以他是小半個醫生,誰得病他都慢條斯理講出不少理論。男女舞蹈演員都很喜歡他,喜歡他一面給他們針灸一面慢悠悠地,帶點口吃地神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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