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基米爾·納博可夫《洛麗塔》(1)

洛麗塔,我生命之光,我欲念之火。我的罪惡,我的靈魂。

洛一麗一塔:舌尖向上,分三步,從上顎往下輕輕落在牙齒上。洛。麗。塔。

在早晨,她就是洛,普普通通的洛,穿一隻襪子,身高四尺十寸。穿上寬鬆褲時,她是洛拉。在學校裏她是多麗。

正式簽名時她是多洛雷斯。可在我的懷裏,她永遠是洛麗塔。

在她之前還有過別人嗎?有的,確實有的。事實上,可能從來也沒有什麼洛麗塔,要不是我在一個夏天曾愛上了一個女童。在海邊一片王子的領地。在什麼時候?就是那一年,洛麗塔還有多少年才降臨世間,我的歲數就有多少。你放心,殺人犯總能寫出一手妙文。

陪審團 的女士們、先生們,第一件證物正是被六翼天使,那個誤傳的、簡單的、羽翼高貴的六翼天使所嫉妒的。且看這段糾纏不清的痛苦心史吧。

1910年我生於巴黎。父親是一位文雅而平易的人,一個種族混雜物:瑞士籍,法國、奧地利混血,他血脈裏還有少許多瑙河的水質。馬上給各位傳看幾張顏色漂亮、光滑碧藍的明信片。他在裏維埃拉開了一家豪華飯店。他父親和兩位祖父分別做過葡萄酒、珠寶和絲綢生意。三十歲那年他娶了一位英國女子,登山家吉約姆.丹恩的女兒,又是兩位多塞特牧師的孫女,這兩位專開冷僻課目——分別是古土壤學和風奏琴。我那位非常上鏡頭的母親死於一次意外事故(野餐、雷擊),那時我三歲,因此,除卻存留了黑暗過去裏一小袋的溫暖,在記憶的洞穴和幽谷中,她什麼都不存在;倘若你能忍受得了我的文體(我是在監視下寫作),我記憶中童年的太陽也已經下沈:你們當然都知道日光消逝後芬芳的餘輝懸浮在茂盛的灌木叢周圍,或突然地被漫步者闖入又踏過;山腳下,夏日的黃昏中,小蟲也在那裏飛舞;一種柔軟的溫暖,金色的小蟲。

我母親的姐姐,西貝爾,同我父親的一個遠親結過婚,又被休棄了,就到我們這個近親屬家,當無薪酬家庭教師兼女管家。有人後來告訴我她一直愛著我父親。他在一個雨天裏,輕鬆她占了她的便宜,雨過天睛之後又把它忘得一乾二凈。我非常非常喜歡她,盡管她的某些規矩過於嚴格——嚴得要命。或許她想充分利用時機,把我培養成比我父親更好的鰥夫;西貝爾姨媽有一雙帶粉紅色暈圈的青色眼眸,蠟白的面色。她寫詩,她對詩虔誠到了迷信地步。她說她知道我十六歲生日過後她就會死,结果然應驗了。她丈夫,一位香水旅行推銷家,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了美國,終算在那兒建立了一家公司而且置得了房地產。

我長成一個炔樂、健康的孩子,在擁有圖畫書、柔凈沙灘、桔樹、友好的狗、海景和微笑面孔的明亮世界裏長大了。在我周圍,華麗的米拉娜飯店像一個私有宇宙旋轉著,像一個粉白白的宇宙體嵌在更大的、在外圍熠熠閃光的藍宇宙中。從系圍裙的擦鍋工到穿法蘭絨的權貴,人人喜歡我,人人寵我。

美國老太太像比薩斜塔似的倚在拐杖上看著我。付不起父親帳的破了產的俄羅斯公主,給我買高檔糖果。而他,我親愛的小爸爸,則帶我去划船、騎車,教我遊泳、潛水和滑水,給我讀《堂吉訶德》和《悲慘世界》,而我崇拜他,尊敬他,為他感到榮幸地偷聽 僕人談論他的各類女友,那些美麗而好心的造物,她們沒少利用我,又為我有幸喪母而喁喁說著情話,流著診貴的眼淚。

我上了一所英國學校,離家九英里,我在那兒玩拍球和手球遊戲,讀書的分數甚佳,與同學和老師的關係都絕好。我能記得的十三歲以前(即第一次見到我的小阿娜貝爾之前)發生過的確切性行為是:一次在學校玫瑰園裏同一個美國男孩討論青年期異樣問題,討論是嚴肅、有禮、並且純粹理論性的,這孩子的母親是一位當時很紅的電影演員,連小男孩自己也很難在三維空間裏見到她;還有我的機體方面在看到皮雄那部浩繁的《人性之美》書中的照片時,珍珠和陰影,柔軟的分道,產生了有趣的反應;那書是我從飯店圖書館一堆大理石圍著的《制圖學》的書山下偷拿出來的。後來,父親以喜悅又灑脫的態度教給我所有他認為我需要的性知識;這正是離1923年秋天送我去里昂一所公立中學之前(在那兒我們將呆三個冬季);但請注意,那年夏天,他與R夫人及她的女兒去意大利旅行了;於是沒有人聽我訴苦,沒有人給我指點了。

阿娜貝爾,也像作者一樣,是混血兒:但她的情形是一半英國,一半荷蘭。今天,對她性格的記憶已遠不如許多年前、認識洛麗塔之前那麼清晰。視覺記憶分兩種:一種是睜著眼睛,在你自己的大腦實驗室裏技術性地制造一個意象,(那時,我看見了阿娜貝爾,像一般詞匯所描繪的:“蜂蜜樣柔膩的肌膚”、“薄軟的胳膊”、“褐色短髮”、“長睫毛”、“大而漂亮的嘴”);另一種是你閉著眼睛,在眼瞼遮暗的內壁裏,你忽然記憶起那個物體,完全是視覺複製出的一張可愛面孔,一個渾身披著自然光澤的小精靈(就是我所見洛麗塔的樣子)。

因此容我控制一下自己,先嚴肅地描述阿娜貝爾,說她是一個比我大幾個月的可愛的孩子。她的父母是我姨媽的好朋友,也像她一樣保守枯燥。他們在離米拉娜飯店不遠的地方租了一幢別墅。禿頂、褐黃皮膚的利先生和肥胖、脂粉濃厚的利夫人。我是多麼厭惡他們!最初,阿娜貝爾和我盡談些周圍的事。她不停捧起一手細沙,又讓它們順著手指流下去。我們調整思想的音調適應今天那些聰明的歐州兒童,並且穩定住,我還懷疑是否應該分配一些個人天才到如下的興趣上:我們對蕓蕓眾生的世界的興趣、對富有競爭性的網球的興趣、對無限大的空間的興趣、對唯我論的興趣,等等。幼小動物的柔軟和脆弱,引起我們同樣強烈的痛苦。她想到某個受饑捱餓的亞洲國家去當護士 ,我想當一名出類拔萃的間諜。

就在一剎那,我們瘋狂地、笨拙地、毫無羞怯、痛苦難忍地相愛了;同時還是無望地,我必須補充說;因為相互占有的狂亂只有靠實際吸吮、融合彼此靈魂和肉體的每一分子,才能平息下來;但我們,甚至不能象貧民區的孩子那樣很容易就找到作伴的機會。

一天晚上,我們不顧一切地實現了在她家花園裏幽會的企圖以後(這是更後來的事),我們的秘密活動能只被允許在海濱浴場熙熙攘攘的地方、聽力所不及而眼力所及範圍之內。在軟綿綿的沙地上,距離大人們幾英尺遠,整個早晨我們都仰臥在那兒,帶著欲望 的勃發,利用時間和空間任何一個天賜的良機互相觸摸:她的手,半埋在沙裏,也會慢慢地移向我,修長的褐色手指夢遊般越來越近;然後,她乳白色發光的膝蓋會開始一次小心翼翼的旅行;有時,別的小孩們建築的堡壘,能完全掩藏我們摩挲彼此鹹腥的嘴唇;這種不完整的接觸把我們健康、卻毫無經驗的稚嫩身體驅向滾怒的狀態,即使在冰涼的湖水中,我們仍然互相緊拉著手,不能解脫。

在成年浪遊歲月裏丟失的許多寶物中,有一張快照,我姨媽照的,照的是阿娜貝爾、她的父母和老成持重的跛腳紳士,庫柏醫生,圍坐在路邊咖啡館的桌邊;醫生在同年夏天向我姨媽求過婚。阿娜貝爾照得不好,因為她正好在對一塊巧克力凍專心致志時被拍了下來,她裸露、瘦削的肩膀和頭髮的分縫是能辨認出一切的(我記得的那張照片),陽光模糊了她那份沈迷的可愛;而我,離開其他人坐著,表現出一種戲劇性的凸出:一個陰郁、面露慍色的男孩,穿一件暗色運動衣和一條裁剪得體的白色短褲,雙腿交叉,側身而坐,眼觀旁處。這張照片攝於那個毀滅性夏季的最後一天,而且正是我的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做抗拒命運嘗試的前幾分鐘。找了個很不充分的藉口(這是我們最後一次機會,實際上什麼也無所謂),我們逃出咖啡館,來到海濱,找到一處荒無人煙的沙地,那兒有一堆紅石頭壘成的洞穴,在它藍紫色的陰影裏,我們貪婪地撫愛了,唯一的見證是不知誰失落的一副太陽鏡。

我跪著,正要占有我的愛,兩個鬍鬚髯髯的洗海澡人,大海的老父和他的兄弟走了過來,叫嚷著猥褻的鼓勵話。四個月後,她在科孚死於傷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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