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爾曼·黑塞《哈里·哈勒爾自傳》1.7

我們的荒原糧至少已經發現自己身上有浮士德式的兩重性,他已經發覺他的軀體是統一的,但是靈魂並不統一,他頂多只是處在通向這種和諧統一的理想的漫長朝聖路上。他既不想克服身上的狼性,變成~個全人,也不願放棄人性,做一只狼,從而至少能度過統一的、不是支離破碎的一生。也許他從未仔細觀察過真正的狼;如果他仔細觀察過,他就會看到,即便是動物也沒有統一的靈魂,在它們健美的軀體裏潛伏著各種各樣的追求和各種不同的東西,連娘身上也有眾多危機,狼也在受苦。遵循“回歸自然”的口號,這是不行的,人類走的是一條充滿痛苦的無望歧途。哈裏再也不能完全變成狼了,即使他回覆成了狼,那他也會看到,狼也已不再是非常簡單的原本文物,而是非常覆雜的東西。狼在它的胸膛裏也有兩個或兩個以上的靈魂,誰渴望成為一只狼,那他同樣犯了健忘癥。過去有人曾高唱:“噢,童年不逝多麽幸福!”這位高唱兒童幸福之歌的人很有同情心,很傷感,他也想回到自然中去,回到無辜中去,回到原始中去.但他完全忘記了孩子們也絕不是幸福的,他們也能夠經歷各種沖突,經受種種分裂和痛苦。壓根兒沒有什麽回頭路,既不能回到豺狼,也不能回到兒童。

萬物之始並不就是聖潔單純;萬事萬物,即便是那些表面看來最簡單的東西,一旦造就,那它們就已經有罪,就已經是多重性格,就已經被拋進了骯臟的變異之河,它再也不能逆流而上。通向無辜,通向本原,通向上帝的道路不是引我們向後走,而是向前走,既不通向狼,也不通向兒童,而是不斷向前,通向罪惡,引導我們修身。可憐的荒原狼,作即便自殺也絕無好處,你肯定得走一條更長更難、荊棘叢生的修身之道,你將會經常不斷地將你的雙重性格翻番加倍,使你本已非常覆雜的性格更加覆雜。你不會縮小你的世界,不會簡化作的靈魂,相反,你將把越來越多的世界、乃至整個世界裝進你痛苦地擴大了的靈魂中,然後也許就此終止,永遠安息。這是釋迦牟尼走過的路。每個偉大的人物只要他冒險成功都走過這條路,只是有人自覺有人不自覺罷了。每個孩子出世就意味著脫離宇宙,從上帝那裏遊離出來,意味著痛苦的新的生命之路。要回到宇宙,停止痛苦的個性化,修身成神就必須敞開胸懷,擴大靈魂以使靈魂又能容下整個宇宙。

這裏所說的人並不是學校、國民經濟、統計資料所熟悉的人,也不是成千上萬在街上遊蕩的人,他們是蕓蕓眾生,只不過是海邊的沙粒,波濤撞擊海岸激起的水星。這種人多幾百萬少幾百萬毫無關系,他們只是材料而已。我們這裏說的是高級意義上的人,是人生這條漫長路程的目的,我們說的是神聖的人,是不朽的人。天才並不像我們以為的那樣罕見,當然也不像文學史、世界史或報紙所說的那樣多。在我們看來,荒原狼哈裏似乎有足夠的天才,去作一次修身成人的冒險嘗試,而大可不必一遇困難就為自己愚蠢的荒原糧感到痛苦而大喊大叫。

具有這種可能性的人用荒原狼和“啊,兩個靈魂前來解救自己,就像他們膽怯地喜愛世人的東西一樣,既使人感到驚奇,又使人迷惑不解。一個能夠理解釋近年尼的人,對人的優劣兩面略有所知的人,不應生活在常識、民主、資產者的教育占統治地位的世界裏。他只是由於怯弱才生活在這個世界之中,每逢他覺得他的容積過於狹小;世人的空間過於擁擠,這時,他就歸咎於“狼”,他不願知道,有時根是他身上最好的部分。他把身上一切粗野的東西稱作狼,他覺得這些東西既可惡又危險,使人害怕;他自以為是藝術家,感覺敏銳細膩,但是他卻看不見在他身上除了狼,在狼的身後,還有許多其他獸性。他看不見並非所有咬人吃人的都是狼,他看不見在他身上還有狐貍、龍、老虎、猴子和極樂鳥。他也看不見這整個世界,這整個天堂樂園——這裏住滿各種造物,有可愛的也有可怕的,有大的也有小的,有強壯的也有嬌小的——為狼的童話所窒息囚禁,而他身上真正的人同樣也為假人、小市民所窒息囚禁。

請設想某個花園裏長滿了不計其數的樹木、花卉、果樹、野草。如果園丁除了能區分“食用植物”與“野草”以外毫無其他植物知識.那麽他就不知道該如何處理園中十分之九的植物,就會拔掉最迷人的花卉;砍去最貴重的樹木,或者他至少會憎惡它們,看輕它們。荒原狼對待他靈魂中的千百種花卉也是這樣的。凡是不能歸到“入”或“狼”這兩類的東西,他一概視而不見。你看他歸到“人”下的都是什麽東西!一切懦弱的、無知的、愚蠢的、卑下的東西,只要夠不上稱為狼性,他都一概歸到“人”一邊。同樣,一切強大的、高貴的東西,只要他不能駕馭,他都一概歸為狼性。

現在我們告別哈裏;讓他獨自繼續走他的路。如果他已經濟身於不朽者的行列,已經到達他夢寐以求的地方,他會以怎樣驚異的目光回顧他走過的曲折覆雜、搖擺不定的生活途徑,他會如何的對這只荒原狼投以鼓勵的、責備的、同情的、快樂的微笑!

我讀完論文,忽然想起,幾個星期以前的一天夜裏,我曾經寫過一首關於荒原狼的怪詩。我在堆滿書籍的書桌上從紙堆裏找到這首詩,朗誦起來:

周圍的世界白雪皚皚,

我荒原狼奔走在荒野,

群群烏鴉從樣樹上驚起,

兔子糜鹿卻不知何在。

我若看到一只小廟,

就對它非常鐘愛,

我若能把它撕碎解饞,

啊,這是天底下最大的美事。

我對情人赤誠相愛,

我咬著她細嫩的腿。

飲她殷紅的鮮血;

然後我獨自嚎叫徹夜不停。

沒有糜鹿,兔子也能替代,

熱乎乎的兔肉多甜美。

啊,難道生活中的樂趣

都已從我身邊離去?

我尾巴上的毛發已灰白,

我雙眼模糊無神采,

可愛的嬌妻早逝已幾載。

現在我獨自奔走,心想糜鹿,

現在我心想小兔,獨自奔走。

我聽見狂風呼嘯在冬夜.

我喉幹似灼飲雪水,

帶著可憐的靈魂見魔鬼。

現在我手頭有了兩張我的畫像,一張是詩歌形式的自畫像,畫像與我本人一樣哀傷膽怯;另一張畫得非常冷靜,似乎非常客觀,出自一位旁觀者之手,居高臨下從外部進行觀察,畫家對我知之更深,然而又遠遠不如我自己。這兩張畫像一一錢傷感的詩和未署名作者的妙文都使我悵惘痛苦,兩張畫都畫得惟妙惟肖,都毫無掩飾地畫出了我那絕望的生活,清楚地反映出我的處境再也不能忍受、不能持久了。這個荒原狼該死,他肯定會用自己的手結束他那可恨的余生,或者肯定會在重新自我認識的煉獄之火中熔化,脫胎換骨,撕掉假面具,獲得新生。啊,這種新生的事我並不覺得新鮮陌生,我熟悉這種事,我已經多次親身經歷過,每次都是在極度絕望的時刻。每次,當我有這種攪動心弦的經歷時,我的“自我”都被摔得粉碎工每次,心靈深處的力量都把它翻個個兒,把它摧毀;每次,我生活中總有特別可愛的一部分背叛,從我身邊消失了。比如有一次,我喪失了市民的聲譽和財產,過去對我恭恭敬敬的人不再尊敬我。另一次,一夜間,我的家庭生活崩潰了;我那得了精神病的妻子把我趕出家門,愛情與信任突然變成了仇恨和殊死的鬥爭,鄰居們向我沒過同情和輕視的目光。從那時起,我就開始孤獨起來。後來,我極度孤獨,盡力克制自己,逐漸建立起新的、苦行的追求精神和美好的生活理想,生活又有了某種寧靜和高度,我潛心進行抽象思維操練和十分有規則的打坐默想,經過若幹辛酸痛楚的年月,這樣一種生活又崩潰了,突然失去它那崇高的意義;一種莫名的東西驅使我重新到處遊蕩,疲憊不堪地四處奔走,新的痛苦、新的罪責接踵而來。每次撕掉一層假面具之前,每當一個理想破滅之前,總感到這種可怕的空虛和平靜;感到致命的窒息、寂寞、孤獨,掉進空蕩荒涼的天愛之獄、絕望之獄,現在我又一次不得不在這空蕩荒涼的地獄中跋涉。

無可否認,我的生活每受一次這樣的震撼,我最後總有些微小收獲,我獲得了一點自由,有了一點精神,認識更深了一點,但同時,也增加了一點孤獨,更不被人理解,感冒更重了一點。從市民角度看,我的生活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受打擊,這是不斷地在走下坡路,越來越偏離正常的、合理的、健康的生活。在這些歲月中,我失去了職業,失去了家庭,失去了故鄉,遊離子所有社會集團之外,於然一身,沒有人愛我,卻有許多人對我頗為猜疑,我時時與公眾輿論、公共道德發生激烈沖突,縱然我依舊生活在市民圈中,然而我的感情和思想與他們格格不入,我一在這個世界上始終是個陌生人。對我來說,宗教、祖國、家庭、國家都失去了價值,都跟我無關,科學、行會、藝術故弄玄虛,裝模作樣,使我感到厭惡;我是個頗有才氣的人,一度被人喜愛,我的觀點、我的愛好、找的整個思想曾一度放射出光芒。現在,所有這些都雕敝了,荒蕪了,常常使人覺得可疑。縱然。我在這個痛苦的轉變過程中也獲得了某些模糊的、不可捉摸的東西,我卻付一出了昂貴的代價,我的生活變得愈加艱難困苦,愈加孤獨,受到_的危害更大了。說真的,我沒有理由希望繼續走這條路,這條路好像尼采的秋之歌中寫的煙霧,把我帶進越來越稀薄的空氣中。

啊,我很熟悉這些經歷,這些轉變,這是命運給它的令人擔憂的挑剔的孩子們決定的,我太熟悉這些經歷、這些轉變了。我對它們的認識,如同愛虛榮而一無所獲的措手熟悉特錯的每一步驟,如同交易所老手熟悉投機倒把、獲取利潤,繼而變得沒有一把握、以致最後破產的每一階段一樣。這一切,難道我現在真的還要再經受一遍?難道真的還要再經受一次所有這些痛苦、所有這些困惑的煩惱,了解自我的卑微低賤的痛楚、所有斃命前的恐怖、臨死前的懼怕?預防重蹈覆轍,避免再次忍受這些痛苦,逃之天夭,不是更加聰明簡單嗎?毫無疑問,這樣做聰明得多,簡單得多。不管荒原浪小冊子中談到“自殺者”的有關看法究竟是否正確,誰也不能奪走我借助煤氣、刮臉刀或手槍避免重覆這個過程的快樂,這個過程的甘苦我真的已經嘗夠了。不行,萬萬不行,世上沒有什麽力量能要求我再經受一次充滿恐懼的自我剖析,再經受一次新生,再次投胎下凡。這新生的目的和結局並不是和平安寧,而永遠是新藥自我毀滅,新的自我改造。盡管自殺是愚蠢的、膽怯的、卑鄙的,是不光彩的、可恥的、不得已的辦法,但我還是熱切希望有一條逃離這痛苦旋渦的出路,哪怕是最卑鄙的出路。這裏無需再演充滿高尚情操和英雄氣概的戲,這裏我只面;臨一個簡單的抉擇:是選擇一瞬間的小痛苦還是選擇無法想象的灼人的、無邊無際的痛苦?我的生活如此艱難,如此瘋狂,但我以往常常是高尚的堂吉何德,在榮譽與舒適、英雄氣概與理智之間我總是選擇前者。現在可夠了,該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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