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士方·藝術大師的流年碎影(1)

癸亥年拜見馮友蘭

癸亥年歲尾的一天,我同徐盈先生去看望馮友蘭先生。推開北京大學燕南園一處院落的門扉,院中三棵挺拔的青松映入眼簾……

走進工作室,八十八歲的馮友蘭先生正埋在書山之中。四壁是書,桌上是書,椅子上也是書。老先生須發皆白,思維清晰,談興甚濃。

話題從上年即1982年12月北大為他舉行的從事教學工作60周年的紀念會開始。先生說:“我1923年從英國回來在中州大學教書,到去年正好60年,我一直沒離開過學校這個崗位。簡單點說,我主要是在兩個大學—北京大學和清華大學任教,當然還有西南聯大,聯大也是北大、清華。1947年清華校慶,校友們返校,大家先後報告自己的年級,我說我沒有在清華上過學,也不屬於哪屆。梁思成介紹說,馮先生是我們的‘大嫂子’。我說,我在清華是‘大嫂子’,在北大是‘大姐’。”

徐盈先生問:“聽說您得過四個博士學位?”

馮先生說:“1923年在哥倫比亞大學得過一個,1947年我代表清華去參加普林斯頓大學200周年校慶時送了我一個;1952年我隨文化代表團訪問印度,德裏大學送了一個;前不久去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又送了一個。”

我問道:“先生,您目前的健康狀況怎麽樣?”

“大家都很關心我的健康情況。就我這個歲數來說,現在的身體就不錯了。我有兩種病:心臟病、氣管炎,醫生說,這是老年人常有的病。去年夏天我的身上起了一個包,醫生診斷是良性腫瘤,後來住了幾個月的醫院,使用放射線治好了。我的眼睛視力差,看人看不清,耳朵也聽不清,走路很困難,所以外面的會基本都沒有參加,因為別人發言,我聽不清,無法插嘴。在家裏上午我可以做兩三小時的工作,下午和晚上就不做了。”

“我現在主要工作是搞《中國哲學史新編》,以前有個稿子只寫到唐朝。《新編》計劃分七冊出,前四冊都有稿子,後三冊只有第五冊有一部分稿子,現在把已有的稿子再看一遍就可以發表了。第一冊已由人民出版社出版,第二冊也送印刷廠了,第三冊我正在看。第五冊有一部分,關於張載的,《中國哲學》刊登過。我現在最大的願望就是把這七冊都搞出來。”

先生微笑起來,幽默地說:“我是1895年12月4日出生的,現在剛過了八十八歲生日。日本人很會利用漢字,他們稱八十八歲為‘米’壽(米字拆開為八十八),稱九十九歲為‘白’壽(百缺一為九十九),稱一百零八歲為‘茶’壽(茶字上為二十,下為八十,中間是八)。我現在是米壽,要向茶壽邁進。”

馮友蘭先生正伏案題字,這是馮大師蓄須後的模樣,讓人聯想起齊白石。(1986年作者攝,此照片當年經過當事人審定)

“一百零八這個數字很有意思,梁山泊是一百單八將,穆桂英破天門陣也是一百零八。對於這個問題我過去在昆明寫過一篇文章專門考證過。中國人愛用虛#原點書屋 www.txtyd.com數,一百零八是虛數,是個多數。一開始中國人講三,三是多數。‘三思而後行’是想了又想,‘三人行必有我師焉’也不是三個人而是很多人。後來人們覺得三不夠誇張,就講三的倍數九,如‘九天之上’、‘九淵之下’、‘九死一生’,九也是虛數。後來人們又把九加一倍就是十八,如‘十八般武藝’、‘女大十八變’。有人考證‘十八般兵器’都是什麽什麽,其實那是虛數。後來又加一倍,變成三十六,如‘三十六計走為上’。後來又誇張一倍,變成七十二,如‘孫悟空七十二變’,後來又把三十六和七十二加起來就成了一百零八。”

徐盈先生和我聽了這一番宏論,連連點頭說:“真有意思!”

馮先生接著又談他的《中國哲學史新編》:“第六冊是從鴉片戰爭到五四運動,這是中國近代史。我認為中國近代史有一個主流,主流就是現代化。從鴉片戰爭到中華民國,統治集團、統治階級凡是順應這個主流,向前推進的就成功,如果反對這個主流的就要被推翻。許許多多的變動都像剝芭蕉葉一樣,一層層地剝,誰違反主流的就剝下去。現在我們講‘四化’是抓住了中國歷史的主流,‘四化’是周總理在四屆人大提出的,後來發生了一些曲折,現在黨中央從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又抓住了這個歷史主流,重點工作放在現代化。順應這個主流,振興中華是不成問題的。第七冊講現代化,我也準#原點書屋 www.txtyd.com備跟著主流寫。”

馮先生認真而嚴肅地說:“我們中華民族,凡是一個偉大的時期總得要有一個中心思想,把那個社會上層建築各個方面都統一起來,帶動起來。‘四個堅持’就是新時期的中心思想。我們要搞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就要使馬克思主義成為中國的馬克思主義。中國的馬克思主義聽起來新鮮,其實毛澤東思想就是馬克思主義普遍真理同中國的具體革命實踐相結合的產物……”

馮先生最後說:“現在從哲學方面講,還得把馬克思主義同中國過去的哲學接通,打個不恰當的比喻,這就像醫學上的接肢,不是把兩部分對上就行了,要把全部血管、神經接上頭。現在需要做接頭工作,同中國歷史接上頭。其實有些頭已經接了,毛澤東思想中就有這方面內容,但大家不了解怎樣接的,要加以專門研究。我搞中國哲學史就是要把過去那些血管神經理一理,做接頭工作。因此我寫《新編》並不是想寫中國哲學史教科書之類的東西,那些已經很多了。我希望這個願望能夠實現。”

徐盈先生說:“那麽,你這種接頭工作是唯心的,還是唯物的?”

馮先生答道:“我希望自己做到唯物。我這樣做,做得好,當然無話可說;做不好,我就冒一番風險。我希望自己在有生之年為‘四化’做一點有益的事情。”

他接著介紹了他所撰寫的兩副對聯。一是1983年夏,當金嶽霖教授八十八歲壽辰時,他寫了一聯:“豈止於米,相期以茶;論高白馬,道超青牛”。當他本人八十八歲壽辰時,他又寫了一聯:“豈止於米,相期以茶;心懷四化,意寄三松”。

金嶽霖教授是研究邏輯學的,“白馬”是用“白馬非馬”的典故。金曾寫《論道》,“青牛”指道家的創始人老子,用的是老子騎青牛過函谷關的典故。“三松堂”為馮的居室,他最近剛剛完成了回憶錄《三松堂自序》。

“心懷四化,意寄三松”,我衷心地祝願馮老先生的願望能夠實現,同時也非常感謝他能接待我這位三松堂來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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