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倩:愛欲與文學——一個人的閱讀小史(1)

或許是我的無知與偏見,我老是覺得,大多數當代中國作家不太會寫愛情。尤其是上世紀五十年代前後出生,占據當今主流文壇的那一潑。當然連帶著的,他們也不太可能把性寫好。盡管有像賈平凹這樣的作家,一部《廢都》,洛陽紙貴。書中頹廢的欲望倒是十足,但是否有愛,卻是一個值得討論的問題。

我對《廢都》的閱讀,有一段頗有趣的故事。我上高一的時候,學校有一個小小的圖書館。負責借書的,是一個戴著深色眼鏡的前物理老師,背有些駝,一副"新中國"知識分子的模樣。記不清每周借幾次書了,總而言之,借書的次數非常之少;並且最不方便的是,你如果要借書,首先要在自己的借書卡上寫好要借的書名,然後統一交給他,由他在書庫裏慢騰騰地找半天,結果卻是,×××,找不到……嗓音沙啞,有一股舊書庫裏的黴味兒。每當這時,想借書的同學總是急得要死,但卻無可奈何,因為借書時間有限,錯過這一次,不可能再有時間借別的書了,只得憤憤而歸。我那時不知從什麼地方知道,有一本叫《廢都》的書,於是興沖沖地跑去借閱,好看了向別的同學炫耀。填好借書卡,交給前物理老師,不料一會兒他從書庫出來了,說:《廢都》,不外借……我直到今天,也不知道這是學校圖書館有規定,還是他老人家過於敏感。不過說他老人家有點敏感,這倒是真的。我上高一時,看了二十多本中國當代小說,其中一本是張賢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我借這本書時,老人家先找到書,然後對著一幫等著拿書的學生喊:"男人的一半",再看一下書名,不往下念了,直接說:誰的?

大致是到高二的時候,同寢室的同學已經抱著《廢都》在床上大看特看了。看著看著就灰心喪氣了,冒一句:知識分子如果都這樣,我還上個毬大學啊。我從那時開讀《廢都》,不過讀來讀去,基本每次都是找有框框的地方看,因此很長時間都沒有完整讀過。後來在縣城的舊書攤上買到一本,印刷粗制濫造,明顯屬於盜版。賣書的小販自稱自考過企業管理的大專班,邊賣邊說,賈平凹為什麼賣得好,你看,就是帶點黃,但又不完全黃。而當我過了只看框框的階段,通讀全書之後,卻被一種壓抑、灰暗的絕望感所籠罩。有次和朋友談張煒的《九月寓言》,她說那本小說太壓抑,人好像生活在一個悶罐之中,沒有一絲光照。而在

我看來,《九月寓言》尚有大地上的淋漓與歡暢(哪怕是假的也好),《廢都》才是"沒有一絲光照"的。《廢都》的寫作,帶有明顯的模仿古典作品的痕跡。比如莊之蝶和唐婉兒在做愛時,被家裏的保姆柳月發現,於是連柳月也被幹了這一情節,完全是《金瓶梅》中"陳敬濟弄一得雙"的翻版。而最要命的,是整個小說寫作的基調,也是那種"傳統"的調調;人的身體,性,在賈平凹那裏是沒有靈魂的,只有物,只有欲望。因此有批評家說,《廢都》寫了一根"北方男人的陽具";之所以說是北方的,是說這裏的性不僅僅是性,而是性和權力的交織。性是權力的象征。

我讀古典作品不多,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形成了這樣一個固執的觀念,即在中國古典小說那裏,性是一種財產的象征。而小說中的人物,對待性,多是一種把玩的態度,因此帶有一種殘酷的陰冷。而具體在明清小說中間,則只有古代文人意淫式的誇張的欲望;部分當代學者的研究表明,即使是那些婦女們連綿起伏的叫床聲,也不過是那些無聊文人們虛擬的假聲,其中盛滿了他們無休無止,滿滿蕩蕩的肉之欲。縱欲的時代,則多是政治黑暗,皇權專制力量極為強大之時。因此那些在思想上被閹割了的士人,總讓人覺得有一種太監式的怪腔怪調。因為有這樣的成見,如果讓我來描繪一下明清以來中國古人的性圖景,大致可能是這樣的:"一個老瘦的、拖著長辮子的小個子男人,他或許是個地主老財,要麼是個落魄文人,因為患有性功能勃起障礙,舉而不堅,堅而不久,正用某種殘忍的手段,蹂躪著身下豐腴的少女,並使其在寒冷的冬夜發出慘厲的尖叫,驚醒了午夜沈睡的人們……"

還需要討論一下的是《金瓶梅》和《紅樓夢》。我對《金瓶梅》這樣的世俗小說,總不是太喜歡,亦無將其讀一遍的動力。不知為什麼,我對那種密實的日常生活敘事,有一種特別的反感。比如說新寫實主義小說,剛開始接觸時,還覺得很有意思,可以從中學到一些社會經驗;但一旦稍微多看幾篇,就沒有再往下看的勁頭。主要是覺得此類作品很沈悶,越讀越讓人心焦,越讀越讓人覺得沒希望。因此大學時同寢室的同學送我一套《金瓶梅》,刪節版,一直扔在那裏,根本沒興趣去讀它。《紅樓夢》之所以好,是在細致的日常生活敘事之外,有對靈魂層面的探索和追問。《紅樓夢》寫性,有其世俗的一面,但並不止於此,其中

有愛。但《紅樓夢》之中的愛,並非是屬於人的熱烈的愛,而是以一種冰冷的眼光審視愛(受禪宗影響),並最終取消了愛。因此讀《紅樓夢》,會讓你覺得是在瑰麗淒冷的世界中暢遊,但暢遊之後,卻只剩下一片空寂,繁華雕零仿若夢境。魯迅說讀中國書讓人消沈,遠離人生,在閱讀《紅樓夢》這樣的作品時,可以得到豐富的印證。


下面討論革命與性。

兩年前,因為一位老師的介紹,去為一家的小孩補習語文。我這才知道,直到現在,《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一書仍然是中學老師推薦給七年級學生的假期讀物。不知道這是否是教材規定的內容,我對此未作進一步的考察。曾經看過一則材料,基本意思是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一書,其生產過程與中國大陸著名的《雷鋒日記》類似;不同之處在於,《雷鋒日記》主要是兩個文工幹部的勞作,而《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一書的成功,則與兩名優秀的文學編輯聯系在一起。現在看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一書,根本不算什麼好作品,但因為時代的原因,這部作品曾在中國大陸產生過重要影響。順帶著的,是《牛虻》一書的熱銷。其情景類似於現在的文學青年在讀了《挪威的森林》之後,一定要找《了不起的蓋茨比》讀讀一樣。之所以要大張旗鼓地討論這部作品,一是因為這部作品涉及革命與性;二是因為我以前曾兩次讀過此書,內容較為熟悉。說實話,正如我曾在一篇小文章中寫過的,在讀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一書之後,我唯一的想法,就是想找個人好好打一架。少年保爾的頑皮與倔強,給我留下了深刻影響。而當那個往神甫面團裏揉煙末的孩子成為一名堅定的布爾什維克戰士之後,這本小說就變得一點意思都沒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一書中的"革命",成功完成了對性的壓制。當然對於一個少年來說,這或許是真實的,因為一個人在少年時代,對於成人之間的性,多多少少都抱有一種厭惡的態度。因此我們說,此書中的革命,是"純潔的"革命。這不僅表現在保爾與冬妮婭的關系上,在這之前,保爾有次被抓進監獄,當有一個無產階級的少女想主動為他獻身時,也被保爾所拒絕。在這之後,保爾與麗達之間的朦朧戀情,也被剛硬的革命感情所壓抑。這裏的革命,是無性的革命。

而塔可夫斯基在影片《伊萬的童年》中,卻展現了一種美麗優雅的愛情。年輕的軍人帶著美麗的女護士走進迷人的樹林,他們都穿著厚大衣,樹林靜悄無聲。他們的眼裏滿含愛意,當女護士剛要跨過戰壕的時候,軍人一把抱起她,然後親吻,她的腳懸在空中。影片中所展示的愛情,基本剔除了肉欲的因素,是對生命本身的禮讚。當然愛情加革命的模式,實際是革命文藝中的常見主題,楊沫的《青春之歌》就是這樣一部作品。我讀那本書時還是個初中生,其時有一本《花季雨季》的小說正在同學們中間流行。兩本書我都讀,但現在印象都不深了。只記得《青春之歌》中寫了一個名叫林道靜的女學生,在投身革命之後,愛上了一個叫盧嘉川的革命者。書中的革命者們,如林紅等人,有理想有抱負有智慧,好像都與粗俗、下賤、腐朽的性毫無聯系。《青春之歌》一書,讓我當時就困惑不解的是,作者為什麼要不停地改來改去,後來才知道是因為政治。但奇怪的是,《青春之歌》給我感覺並不是非常好,我是勉強耐著性子讀完它的。真正最早讓我感動的愛情,是霍達《穆斯林的葬禮》一書中所描寫的韓新月的愛情。我當時大致是初三,讀此書一直讀到淩晨三點,之後一個人躺在炕上浮想聯翩,通宵無眠。上大學之後,聽寫作課老師說此書寫得並不好,作者的文字也很一般。我後來再沒有看過這本書,不知是否如此,但那種刻骨銘心的閱讀體驗,已經深深植入我的生命之中。

革命總是血與火的交織。在今天的我看來,這裏的血不僅有鮮血,更有大量的經血摻雜其中。幾乎可以說,所有"真正的"革命者在對待性的態度上,都是杯水主義者。在革命者的眼中,革命才是第一位的,其他的一切,都只能放在次要的位置上。這就註定了,粗鄙的革命者多是無恥之徒。閻連科在《受活》一書中寫到一個叫茅枝婆的婦女,曾經是一名紅軍,典型的革命者。當時她還是一名少女,在一次行軍途中,她和幾個戰士掉隊了。結果就在這個過程中,她被強奸了,童貞被奉獻給了"革命"。李銳的小說《無風之樹》,寫到革命者的勃勃性欲。一個叫暖玉的婦女,被當做全村人共同的"慰安婦"來使用。在這兩部小說之中,都有對革命神話的無情顛覆,揭示出革命粗鄙的一面。革命者是壓抑的。有次某老師說,一般所謂的左派,都是家庭生活很不和諧的一群人。我想了一下,的確有這種現象,盡管並非全是如此。在陳忠實的長篇小說《白鹿原》中,寫到鹿子霖的大兒子鹿兆鵬,是一個精明能幹的共產黨黨員,一名地下工作者。有一次在執行任務時,和白嘉軒的女子白靈扮演一對夫妻。青年男女,幹柴烈火,最後弄假成真了。完事之後鹿兆鵬向白靈道歉,說請原諒他的粗魯,白靈說:你是"火山爆發"!如果我們將文學與現實稍作對比,同樣可以發現革命與性之間的緊密聯系。抗戰年代,一批青年女學生因為理想的激發,紛紛前往革命聖地延安。結果到延安之後,才發現轟轟烈烈的浪漫革命離她們是那麼遙遠,她們的主要任務,是和一批大他們不少的大老粗結婚,解決革命者們的性饑渴問題。直到那時她們才知道,革命者們也是有雞巴的;而凡是帶著家夥的,基本都不是傳說中那麼安生的。

張賢亮的寫作,是革命文學的一個變體。他的中篇小說《綠化樹》,中學時我曾讀過多遍,當時非常喜歡。《青春期》這樣的作品,當時覺得也很不錯。然而在今天看來,除了其作品是典型的"才子佳人"(黃子平)模式外,其實在張賢亮的作品那裏,是沒有性的,只有病態的欲望。在章永麟們崇高的革命理想之中,性永遠都是第二位的,它只能給失意的"革命者"帶去短暫的安慰,但並不能"溶化""革命者"高遠的"理想"。而野花般迷人的黃香久、馬纓花們,永遠只是充當一個意淫和泄欲對象的角色。由此看來,張賢亮的作品,境界是很低的,不管他獲得多少榮譽,曾經取得多大的成功。

王小波的革命文學,則屬於一個完全不同的品種。我對王小波的閱讀,來得有些晚,是在上大學之後才讀到的。其實上高中時,就曾在書攤上看到過王小波的作品,黃皮的《黃金時代》。拿來翻了一下,見吹他是什麼文壇之外的真正的高手,我就非常反感。我當時年少氣盛,聽不得那些吹牛逼的話;誰要是那麼吹,我只有鄙視他,連他的作品都不肯再碰一下。我與王小波,就這樣失之交臂,現在想來有些遺憾。上大學之後,讀了王小波所有的雜文,一部分作品,而那本黃皮的《黃金時代》,我讀過不下三遍。在他的作品中,我最喜歡的女性是線條,之後是小轉鈴,最後才是陳清揚。王小波寫革命年代的愛情,可謂汪洋恣肆,洶湧澎湃,但又幹凈美好,機趣叢生。在中篇小說《革命時代的愛情》中,他寫姓顏色的大學生,寫X海鷹,教條之外,不乏可愛之處。以性之勃勃,反襯革命之荒謬與無聊,是真正的黑色幽默。

下面稍微談一下後革命時代的革命與性。村上春樹是我喜歡的作家,我一直羞於談起他。原因有二,一是他太時髦了,小資文青們都要談他,我只有退避三舍;二是迄今為止,我只讀過《挪威的森林》一本書。剛上大一時,同寢室有同學在那裏大讀特讀村上春樹,我找來一看,寫得的確漂亮,細膩溫婉,又切近大學生活,因此讀過兩遍。村上春樹寫性,乾凈漂亮,其中的原因在於,他在寫性的時候,並不像中國古典禁毀小說那樣,事無巨細地描寫整個性交的過程,但人物之間卻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情感交流--因此嚴格說來,性在那裏只是一種機械性的活塞運動,沒有任何情感上的交通;而在村上春樹的筆下,性是甜美的,坦蕩的。在《挪威的森林》一書中,我最喜歡的女性是綠子。在小說中,村上春樹寫到學生運動的領袖們時說:"這些家夥全是江湖騙子,自鳴得意炫耀幾句高深莫測的牛皮大話,博取新入學女孩的好感,隨後就把手插到人家裙子裏去--全是這玩意,這號人。"我們可以看到,在後革命時代,革命的紅潮已基本褪去;就連持理想主義立場的作家,也對所謂的革命沒了任何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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