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羨慕你的忙,貝麗!其實我前天從你家門口經過的,並且看見你的大女兒騎了車放學回家,正天真的按著車鈴代替叫門,鈴聲鈴鈴的急切的響著,想見你扔下炒菜鏟子,用圍裙擦抹頭上的汗珠,趕著跑出來給女兒開門,然後又匆忙的跑回廚房,拿起鏟子,趕快攪動鍋里快焦了的菜。這時我怎好再進去打擾你?所以我略一猶豫,就讓車子過去了。誰想到你昨天就來信說要我到你家聊聊呢!

我的工作是呆板的,人家問我:“你管什麽呀?”我說只管畫一些圖。問我的人一定很為我高興,“啊!那不正是你所喜歡的嗎?怎麽找到這麽一份對你合適的工作哪!”我會以微笑來答復朋友對我的關心。其實,我畫的是什麽圖啊?只是統計圖而已!但我仍要感謝替我找到這份工作的朋友,當他們說要找一位會畫圖的職員時,我的朋友一下子就想到陷於困境的我,正是個會畫圖的人。我呢?我是只急著想找一份事。就滿口答應下來了!我大言不慚的說,我當然會畫啦!我學的是這一門兒嘛!其實,我學的各種圖中,卻沒有統計圖呀!我真大膽,正像你們北平人說的:人急懸梁,狗急跳墻!我就像狗一樣的急,從圖畫跳到統計上來了!我跑到圖書館看了一天統計方面的書籍,就大搖大擺的上工了。

鄉下的空氣真好,藍天很廣大,到了黃昏,人就像浸在濃色的葡萄酒里,照圖畫的眼光看來,美極了。這時我下班了,夾著圖畫板,踏著清潔的石子路回去我的住處。我逢人點頭微笑,仿佛是一個忙碌工作了一天的人,現在要回家享受愉快的家庭生活了!其實,我摘取一片路旁小樹上的葉子,放在嘴里嚼,非常寂寞。

這時我就會想,去看貝麗吧,聽她說點兒什麽也是好的呀!

我回到住處,不想做什麽,也沒有什麽可做的。洗我的手絹,吸我的香煙,想我的心事。我但願忙碌,並不願想心事。周圍沒有可談的人,我像站在一片荒島上。這難道是我自找的?我有時也真想有點腰酸骨頭痛的毛病來折磨自己。這個想法太該打了!

帶上我的親吻給你美麗的女兒吧,她是一個大姑娘了。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就像你的女兒這樣大吧!但是我第二次見你,卻是在遠隔了二十年後的現在,說起來可真是老朋友了,雖然中間有二十年我們彼此都沒遇見,也不知道對方的情形。我很珍惜我和你再見的這段友情,因為你曾看見了我的最初的“某些情形”,又看見了我現在的“某些情形”。

當趙先生跟我說,有一位我的“老朋友”在打聽我時,我記不起你是誰了,說實話,就是趙先生把我帶到你家時,我見到你們夫婦,似曾相識,卻沒有深刻的印象了。但在北平和你們幾次的交遊,卻深切記得的,都是藝術、戲劇和新聞界的朋友。大家是又親切、又熱鬧,你們是夾在其中的兩員,這個記憶是整體的,所以不能單獨記起你們倆了。你們倆那時還沒有結婚,也在熱戀中吧!啊!像我們倆一樣的,是在熱戀中啊!

接到你的信,我寫到這兒停住了。十天下來,我想把信撕掉,人到你那里去聊聊,還不是一樣麽?可是說話和寫信,常常是不同的,尤其對於笨嘴拙腮的我來說。上面寫寫停住了,因為它勾起了我的“某些心情”。

當趙先生給我們重新引見了以後,天真的你,馬上就提起當年事來,雖然多年來我不願意再見到老朋友,但是這次我既然出現了,而且出現在老朋友的面前,那麽我就不在乎你們喜歡談起當年事了。所以,我們初次重見,確實像老朋友一樣,我很講了一些經過給你們聽。只是,我所講的,是“情形”,而不是“心情”,我的心情,我們留待慢慢的講,不要一次把話都說光了,我們的友誼就又斷啦!一笑。

最近恐怕不能到你處去了,統計圖的工作,忽然繁重起來,據說是“上頭”要了解我們的詳細情形,所以加緊加班,這回可給了我忙,不必再羨慕你了。

喜歡我昨天給你的一張畫嗎?人是要忙才起勁兒的,我越是統計圖畫得多,便越報復的想畫我自己的畫。兒童心理學上說,兒童到了某個階段,是具有強烈反抗意識的,所以孩子們在幾歲時便常常吐出“不!”這個字眼兒來。我卻以為,反抗意識是人類的天性,與生俱來的,那分什麽年齡!你說是不是?貝麗?

我就是一個反抗者,雖然許多次失敗了,但我仍然在反抗中,我連畫統計圖都反抗。我不能以“不畫”來反抗,卻以“畫別的”來反抗,這便是我最近作畫的情形,也是我送你一張畫的來由。

我結婚的時候,他有意要我擱下畫筆,不是不要我畫,而是要我離開藝術界的朋友。我也很想這樣,扔掉“過去”吧!,跟完全不相干的他合作吧!他和我的籍貫,天南海北;他和我的志趣,毫不相投。貝麗,這有什麽了不起呢?我們的母親的婚姻,不都是這樣陌生的結合嗎?

這個人是母親替我找來的,據說他可以原諒我的一段荒唐的過去,因為我是被欺誘的,是值得原諒的,但是有一個條件,我要擱下畫筆,以及藝術方面的,不管什麽。藝術所招致來的浪漫生活害了我,他們給我這樣的警惕。

我當時完全麻木了,因為確實那個人毀了我一下,然後他走了,給了我這麽樣的難堪。我恨他,所以我聽從了母親,嫁給另外的一個人。這回是真正的“嫁”了,母親拿我當做一塊純白的玉,給了我豐富的嫁妝,一禮堂的客人, (除了沒有藝術家們!)粉妝玉琢的把我送入了洞房。一切從頭兒做起,誰知道我身心受了多麽大的創傷!

想來也很滑稽,貝麗,一個女人怎麽能第一次是隨便和一個男人在一起,第二次反倒正正經經的結起婚來了?

我的確沒有再“藝術”了,那些朋友都漸漸的淡忘了我。但是我在家里也還是被容許“藝術”一下子的,比如我有一本速寫本,上面畫滿了我的寂寞,我想起了什麽,看見了什麽,就畫上去。他根本不看的,也從來不問,視若無睹。但是有一天我畫了一只小提琴,我們卻有幾個月沒說話。你的先生是不是這樣的人?我想他不是的,他見了我總不忘記跟我開個玩笑,好像我和你們二十年來一直是沒有斷過往來的老朋友似的,他多天真有趣,你的先生。可是他卻不啊!我希望他把那張提琴撕了,跟我吵一頓,然後我負氣出走,他把我勸回來什麽的,但是沒有,有什麽比不說話更可怕的?貝麗。

可是這樣的生活,二十年下來了。

貝麗,不用說,那只小提琴的圖畫,你是明白的。你也曾是小提琴的聽眾,不是嗎?

那時我心中充滿了不顧一切的意志,跟著他的琴聲到了你們那個北平。一下火車,人們就把我們擁進了一個什麽樓,吃著又肥又油又亮的烤鴨子,我是不是那天認識你的?貝麗?我不記得了,男男女女一屋子,聽說有記者,沒有你們嗎?你不是說,你曾是一個小小的女記者嗎?

人們沒有發現我,因為他是那天的英雄,他們正在給他安排演奏的日期。我喜歡看英雄,我傾倒於他,失身於他,在你們那個北平。然後回到南方,我就被扔開了。太快了,他的琴聲我還沒聽清楚呢?你聽清楚了沒有?貝麗?他奏的難道不是協奏曲而是暴風雨前奏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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