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維江夏令偉:論元好問以傳奇為詞現象(1)

引言

在古代文學諸體裁中,詞體相對後起,所以對於其它體裁的借鑒也往往成了詞體變革的重要手段。宋詞發展過程中,曾出現過柳永引賦法入詞、蘇軾以詩為詞、辛棄疾以文為詞等重要的詞體革新實踐,傳統體制不斷解放,創作路子逐漸拓寬。但詞體的演化並未就此止步。自宋始,文學體裁的價值序列開始發生逆轉。伴隨著文學通俗化的進程,敘事文體迅速崛起,小說、戲曲的創作一片繁榮,逐漸取得了與詩、賦、詞等抒情文體同樣重要的地位。這種文體生態格局對於詞體自身的嬗變有著不容忽視的影響,隨著文體間的交集、互化,敘事因素向詞體悄然滲入,催化著其體制的新變革,由此而出現了以遺山詞為典範的以傳奇為詞的現象。

所謂傳奇,本為小說、戲曲等敘事文體的一個門類,後世又以之泛稱情節離奇或人物行為非常的故事。謂元好問以傳奇為詞並非說他以詞的形式寫傳奇故事,而是指這類詞作有著傳奇的某些要素和特色,具有更強的敘事性和故事性。陳廷焯後期不滿意遺山詞的一個主要理由是背離詞體“正聲”,[1]“刻意爭奇求勝”[2],陳氏實際上指出了元詞的一個重要的藝術創新點。通觀遺山詞,我們會發現其“刻意爭奇”不僅表現在語言風格上,還表現在詞的選材、作法等方面。元好問的許多詞作不避險怪,述奇志異,呈現出一種明顯的“傳奇”特征,不妨稱其為“傳奇體”。其中典型的作品,大致呈現為一種詞序敘述故事而正文詠嘆故事的結構形式。但這種傳奇體並未改變詞體的抒情特質,只是改變了傳統詞體表達方式上的比重和抒情效應,即使那些直接以正文述奇的作品,其著力點仍是在對故事的驚嘆感慨之上。

以傳奇為詞可以說是元好問在蘇、辛的詞體革新基礎上最富於創造意義的開拓。東坡“以詩為詞”和稼軒“以文為詞”的典型作品並不多,但其詞體革新的意義和詞學史意義則十分重大;就遺山詞整體而言,雖然取材、造意上“刻意爭奇”的傾向普遍存在,但其中典型的傳奇體作品數量也只是一小部分,不過,它們卻往往是遺山最有代表性和影響力的佳作,如《摸魚兒•雁丘詞》、《摸魚兒•雙蕖怨》、《水調歌頭•賦三門津》等。遺山詞中奇人、奇事及奇景的敘寫,拉近了詞與自然和社會的距離,大大增強了詞體文學的敘事功能,擴大了詞的表現範圍,提高了詞的藝術表現力和可讀性。同時進一步密切了敘事文學與抒情文學的關系,為二者的有機結合提供了一條富於啟發性的思路,客觀上促進了後世戲曲、小說中詩文結合形式的形成和成熟。以傳奇為詞的作用和意義尚可討論,但可以肯定的是,已開始邊緣化了的詞體由此被注入了新的活力。


一遺山樂府以傳奇為詞現象述略


關於遺山樂府的傳奇現象,大致可從如下三方面來考察:


(一)述奇事


這一類作品當以兩首著名的《摸魚兒》(雁丘詞、雙蕖怨)為代表。兩首詞前分別以序文形式敘述了兩件奇事,一為親歷,一為耳聞;一為人事,一為物情,然皆行事罕異,情節離奇,又皆旨歸情愛,感泣人神。遺山樂府中還有一篇同類題材的《梅花引》,小序所述故事情節更為復雜和詳盡:

泰和中,西州士人家女阿金,姿色絕妙。其家欲得佳婿,使女自擇。同郡某郎獨華腴,且以文彩風流自名,女欲得之。嘗見郎墻頭,數語而去。他日又約於城南,郎以事不果來。其後從兄官陜右。女家不能待,乃許他姓。女郁郁不自聊,竟用是得疾,去大歸二三日而死。又數年,郎仕,馳驛過家。先通殷勤者持冥錢告女墓雲:“郎今年歸,女知之耶?”聞者悲之。此州有元魏離宮,在河中潬。士人月夜踏歌和雲:“魏拔來,野花開。”故予作《金娘怨》,用楊白花故事。詞雲:“含情出戶嬌無力,拾得楊花淚沾臆。春去秋來雙燕子,願銜楊花入窠里。”郎,中朝貴遊,不欲斥其名,借古語道之。讀者當以意曉雲。“骨化形銷,丹誠不泯;因風委露,猶托清塵”,是崔娘書詞,事見元相國《傳奇》。

長達二百五十余字的序文寫得一波三折,首尾相應,引人入勝,其本身可以說就是一篇傳奇小說。

此類愛情傳奇也出現在《太常引》一詞中,其序雲:“予年廿許,時自秦州侍下還太原,路出絳陽。適郡人為觀察判官,祖道道傍。少年有與紅袖泣別者。少焉,車馬相及,知其為觀察之孫振之也。所別即琴姬阿蓮。予嘗以詩道其事。今二十五年。歲辛巳,振之因過予,語及舊遊,恍如隔世。感念今昔,殆無以為懷,因為賦此。”詞文接著對此深情地歌詠道:

渚蓮寂寞倚秋煙,發幽思,入哀弦。高樹記離筵,似昨日、郵亭道邊。白頭青鬢,舊遊新夢,相對兩淒然。驕馬弄金鞭,也曾是、長安少年。

大家公子流連青樓鮮有付之真情者,而振之竟如此癡情,也實屬奇聞。此事為遺山親見並深為感動,當年他賦詩以紀,二十五年後又詠之以詞。

遺山樂府中所述奇聞多為淒艷情事,但也不乏其它方面的奇聞異事,如《水調歌頭》(雲山有宮闕)就是一篇題材特異的詞體“傳奇”。其序交代,作者與友人同訪嵩山少姨廟,於殘壁間發現了一段字跡模糊的古辭,便“磴木石而上,拂拭淬滌,迫視者久之,始可完讀”,之後又推測辭文所屬年代,並將壁文加以整理而題為《仙人詞》。這樣,一次意外的發現,一個撲朔迷離的懸案,引發出遺山一段奇思妙詞:

雲山有宮闕,浩蕩玉華秋。何年鸑鷟同侶,清夢入真遊?細看詩中元鼎,似道區區東井,冠帶事昆丘。壞壁涴風雨,醉墨失蛟虬。問詩仙,緣底事,愧幽州?知音定在何許,此語為誰留?世外青天明月,世上紅塵白日,我亦厭囂湫。一笑拂衣去,崧頂坐垂鉤。

遺山所記奇事,多采自民間傳聞,並不深究虛實,而是“實錄”於筆下,以為詩料談資,並借之抒寫懷抱。如《摸魚兒》(笑青山)一詞,記述了一件十分怪誕的“正月龍起”故事。據詞序,作者與友人同遊龍母潭,相傳當年韓愈垂釣於此“遇雷事,見天封題名”,夜里果然“雷雨大作,望潭中火光燭天。明日,旁近言龍起大槐中”。於是,詞人在一片神異幻誕的語境中開始了他隱逸淡泊情懷的歌唱。再如《江城子》(纖條裊裊雪蔥蘢)一詞詠酴醿花,詞序先引入一段艷麗而怪誕的傳說:“內鄉縣廟芳菊堂前,大酴醿架芳香絕異。常年開時,人有見素衣美婦。迫視之,無有也。或者以為花神。”借此神異事,作者在詞文中想象天上花神於“月明中,下瑤宮”,種下了千百畝蘭蕙,由此引發出詞人“只恐行雲、歸去卷花空”的憂思和“剩著瓊杯斟曉露,留少住,莫匆匆”的癡舉。

詞人皆愛寫夢,遺山也不例外,不同的是遺山筆下的夢境有時被演繹成一個荒誕不經的故事。夢境是遺山詞傳奇述異的一個重要途徑。如《永遇樂》(絕壁孤雲)即寫了一個幻生於真,真通於幻的怪夢。據詞序,詞人“夢中有以王正之樂府相示者”,並記住了末尾數句,但夢魂始定之後,恍然省悟“正之未曾有此作”。及至次日,在友人的鼓勵下“作《永遇樂》補成之”,續完了這段夢緣。又如《品令》一詞,寫的是他“清明夜,夢酒間唱田不伐《映竹園啼鳥》樂府”之事,詞中寫道:“夢中行處,數枝臨水,幽花相照。把酒長歌,猶記竹間啼鳥。”夢中唱詞,令人稱絕。


(二)記奇人


元遺山編《中州集》以詩系人,以小傳記人,有意識地保留下百年以來詩壇上眾多“苦心之士”的身影,集中特設“異人”一目,專為特立獨行之士立傳寫真。其實遺山詞中也多有此類奇士異人的形象。

元好問在志怪小說《續夷堅志》中曾寫過許多身手不凡的僧道,而其詞作《滿庭芳》也描述了這樣一位奇人,其序雲:

遇仙樓酒家楊廣道、趙君瑞皆山後人,其鄉僧號李菩薩者,人頗以為狂。嘗就二人借宿。每夜客散,乃從外來,臥具有閑剩則就之,不然赤地亦寢。一日天寒,楊生與之酒,僧若愧無以報主人者。晨起持酒碗出,同宿者聞噀酒聲。少之,僧來說雲:“增明亭前花開矣,公等往觀之。”人熟其狂,不信也。已而視庭中牡丹,果開兩花。是後僧不復至。京師來觀者車馬闐咽,醉客相枕藉,酒壚為之一空。趙禮部為雷禦史希顏所請,即席同予賦之。時正大四年之十月也。

牡丹花開寒冬,可謂一大奇觀,而此奇觀竟由奇人點化而成,又是奇中之奇。作者在序文中側面點染,懸念巧設,著重描寫李菩薩的狂怪個性和神奇道術,寫得活靈活現,如睹其人,如聞其聲。

遺山樂府涉及到各色各樣的人物,但直接寫人的篇目並不多,不過除一般壽詞外,所紀者多為特異非常之人。如《水龍吟》(少年射虎名豪)寫商州守帥斜列(又作:色埒黙)的傳奇生平,《滿江紅》(畫戟清香)述戰功赫然的武將郝仲純“風流有文詞”的儒雅風度。遺山樂府中也記載了一些下層人物的傳奇故事,如前面提到的“大名民家小兒女”(《摸魚兒》)、“西州士人家女阿金”(《梅花引》)等,此外還有一篇為一對樂人夫婦立傳的《木蘭花慢》:

要新聲陶寫,奈聲外有聲何?愴銀字安清,珠繩瑩滑,怨感相和。風流故家人物,記諸郎、吹管念奴歌。落日邯鄲老樹,秋風太液滄波。十年燕市重經過。鞍馬宴鳴珂。趁饑鳳微吟,嬌鶯巧囀,紅卷鈿螺。纏頭斷腸詩句,似鄰舟、一聽惜蹉跎。休唱貞元舊曲,向來朝士無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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