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寧《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1.3)

  十四

  我學著讀《堂·吉訶德》,此書和裏面的插圖以及巴斯卡科夫關於騎士時代的故事完全使我神魂顛倒。我成天到晚都想著城堡、齒狀城墻、高塔、吊橋,想著鎧甲、面甲、刀劍、彎弓,還有戰鬥和比武。我想象著授封騎士的場面,想象著一個披頭散發的青年跪在地上,被人用大軍刀在肩上狠狠一擊,象初次授聖餐一樣,這一擊就決定了他終生的命運。想到這,我就不寒而栗。在阿·康·托爾斯泰①的書簡中有這樣的話:“瓦爾特堡多麼叫人流連忘返!那兒甚至還有一些十二世紀的用具。象你的心在亞洲跳動那樣,我的心也在這個騎士的世界上搏動、跳躍。現在我知道,我原先是屬於這個世界的。”我認為,我也曾經屬於那個世界。當我在本世紀內遊覽歐洲的許多英名遠揚的城堡時,曾不止一次地感到驚愕:我怎麼會在孩提時代就已經如此真切地了解到古堡的生活。如此準確地想象出古堡的模樣的呢?那時我與維謝爾基的任何一個孩子很少有什麼區別,在看到書中的插圖、聽到那瘋瘋癲癲的流浪漢抽著馬合煙講故事的時候,心中就浮現出古堡的一切。是的,我也曾經屬於這個世界。我甚至還是一個狂熱的天主教徒。無論是衛城、巴爾別克、特維、別斯通、聖索菲亞②,還是俄國克裏姆林宮的古老教堂,直到如今在我的心目中都還不能與哥特式的大教堂媲美。當我第一次(在青年時代)走進天主教教堂的時候,雖然這只不過是維傑布斯克的天主教教堂,但它的結構卻使我異常震驚!那時我覺得,世界上再沒有比教堂裏威嚴的、磨齒般的吱嘎聲、嘩啦聲和轟隆聲更為奇怪的音響了,在這些聲音中混和著與之相反的聲音,那是在壯闊的天庭上天使們的歡聲歌唱……

  在《堂·吉訶德》和騎士的城堡之後,是大海、三桅巡洋艦、魯濱遜、海洋和熱帶的世界。我無疑也曾經屬於這個世界。《魯濱遜》和《環球旅行者》中有許多圖畫,與它們一起還有一張已經發黃的世界大地圖,地圖上標著遼闊的南方大海,以及波利尼西亞的星星點點的島嶼。它們的魅力是我一生都不曾抗拒過的。狹窄的獨木舟,手持彎弓和鏢槍的赤身裸體的土人,椰樹林,大葉棕櫚以及大葉棕櫚覆蓋下的原始茅屋——這一切我都感到如此熟悉和親切,仿佛我剛剛才離開那間茅屋,昨天還在它的附近坐過,享受過午休時天國一般的靜寂。看著這些圖畫,我就經歷了多麼甜蜜和明晰的夢境,品味了多麼真切的懷念故鄉的憂戚!皮耶爾·羅狄③講過“激動人心的和神秘莫測的”事情,在他的童心中,這些事情的涵義就包括在“殖民化”一詞當中了。他還說:“年輕的安圖恩涅蒂有許多來自殖民地的物品:鸚鵡、關在籠子裏的五顏六色的小鳥,各種貝殼和昆蟲的搜集品。在她母親的一只盒子裏,我看見了一些稀奇古怪的用谷粒串成的項鏈。在他家的糧倉裏還保存著一些獸皮,奇形怪狀的袋子和箱子,上面還可以看到安德列斯群島的各處地址……”④可是,象這樣的事在卡緬卡能有嗎?

  在《土地與人》一書中有一些彩色插圖。我特別記得兩幅。其中一幅畫的是刺葵、駱駝和埃及金字塔,另一幅畫的是一棵細長的、非常高的椰子樹,一只有斑點的象斜坡一樣的長頸鹿,它伸長腦袋,斜著溫柔的眼睛,用薄薄的、象矛頭一樣的舌尖頭舐著腦袋上的羽毛,旁邊還有一只多鬣的獅子,它全身卷縮,騰空而起,直撲長頸鹿的脖子。所有這一切——無論是駱駝、刺葵、金字塔,還是椰子樹下的長頸鹿和獅子,都畫在兩種顏色非常刺眼的背景上,一種是非常鮮亮、濃厚和均勻的天藍色,另一種是鮮黃的沙土色。噢,天呀。我不僅看見了多少幹燥炎熱的日子,多少猛烈的陽光,而且還身歷其境了!當我看見這種天藍色和這種赭石色的時候,我就體驗到一種真正的天堂之樂,而且陶醉其中!在唐波夫的田野上,在唐波夫的天空下,我懷著這種非凡的力量想起了我所見過的一切,想起了我在逝去的難忘的生活中借以為生的東西,以至後來在埃及,在努比亞,在熱帶我都只有暗自說道:“是呀,是呀,這一切正象我三十年前最初‘想起了’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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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阿·康·托爾斯泰(1817—1875)是俄國詩人和劇作家。

  ② 衛城是指雅典衛城,該城裏有重要的公共建築物和神殿;巴爾別克是黎巴嫩古代的一座城市,該城有許多著名的廟宇;特維可能是指古埃及中王國和新王國時代的首都——“百門特維”,也可能兼指古希臘奧西亞的重要城市——“七門特維”;別斯通是指意大利西南的一座古代城市,它曾是古希臘息巴立斯的殖民地,世有荒淫城池之稱,此地有許多富麗堂皇的建築;聖索菲亞即今保加利亞的首都,該地有許多著名的大教堂建築。

  ③ 皮耶爾·羅狄(1850—1923)是法國作家,《冰島漁夫》的作者。

  ④ 此處直接引語原文是法語。

  十五

  普希金給《魯斯蘭和柳德米拉》所寫的迷人的序詩令我拍案叫絕:

  海灣旁邊有一棵綠橡樹,

  一條金鏈掛在那橡樹上……

  大概有人認為,幾句好詩,哪怕是很好的詩,甚至是罕見的最優美的詩——都是雞毛蒜皮的事!然而,它們卻一輩子留在我的心中,成為我在塵世中最大的愉快。大概有人認為,從來不存在的一個海灣,無緣無故地出現在海灣上的一只“有學問的”、不知何故被拴在橡樹上的貓,以及樹精妖怪,人魚公主和“在荒僻的道路上有幾行珍奇野獸的足跡”,這些都是胡說八道。但是,很明顯,問題在於:胡言亂語是一種荒謬的、實際上沒有的事,而不是合理的、真實的東西。問題還在於:一個喪失理智的、醉醺醺的和在喝酒的事情上“有學問的”人就在這個詩人頭上施行魔術。光是這種作不斷圓周運動的妖術(“無論白天黑夜,那有學問的貓老是順著鏈條團團轉”)和這些“荒僻的”道路,以及“珍奇野獸的足跡”,——只是足跡,而不是野獸本身,就夠精彩了!詩中說“映襯著朝霞”,而不說“在霞光初露的時光”,開頭部分的樸實、鮮明和惟妙惟肖(海灣、綠橡樹、金鏈條),而後來部分的夢幻、魔力、繁雜、紛擾,以及飄忽不定和迅速變幻的東西,這就象某個神聖的北國的海灣旁邊,晨霧與雲彩籠罩著沈睡的密林一樣,具有無窮的魅力:

  那兒的森林和山谷沈於夢幻,

  那兒的海浪映襯著朝霞,

  蜂擁到荒漠無人的沙岸,

  那三十個英姿颯爽的騎士

  從明亮的波浪中魚貫而來,

  他們海上的大伯也跟在一起……

  果戈理的《舊式地主》和《可怕的復仇》給我留下了非同尋常的印象。這些作品使人永誌不忘!從童年起它們就永遠銘刻在我的心中,至今還在我的耳邊娓娓回響,並且成為我最重要的、象果戈理所說的“生活的內容”。你看這些“會唱歌的門扉”,這場“極漂亮的”夏雨,它“豪華地”在花園裏喧鬧著,你看這些野貓住在花園後面的樹林裏,那兒“一些古老的樹幹被茂密的榛樹所掩蓋,它們好似白鴿的毛茸茸的爪子一樣……”。而《可怕的復仇》就更妙不可言了!

  “基輔市區的盡頭的某處。喧鬧著,轟響著,這是哥薩克大尉高羅貝茨在大張喜筵祝賀兒子的婚禮。許多人到大尉家裏來道喜……

  “大尉的結義兄弟丹尼洛·布魯爾巴施也帶著年輕的妻子卡捷琳娜和才滿周歲的兒子從德聶伯河的對岸前來道喜。客人們都驚訝卡捷琳娜夫人有這麼一張潔白的臉,兩彎賽似德國天鵝絨的黑眉毛,腳登鑲有銀後踵的長統靴,可是客人們尤其驚訝的是她的年老的父親這回竟沒有陪她同來……”

  再往下看;

  “整個大地籠罩著柔和的光輝,月亮從山背後出來了。月亮仿佛用雪一般潔白的貴重的大馬士革薄紗把德聶伯河崎嶇起伏的河岸遮住了,黑影遠遠地退到松柏叢林的深處……德聶伯河的中心泛著一只獨木船。兩個仆從蹲在船頭,黑色的哥薩克帽子歪戴在一邊,一槳劃下去,水沫向四處飛濺,好象火石打出的火星一樣……”

  現在卡捷琳娜輕輕地同丈夫說話,她用一塊手帕抹了抹睡熟在懷裏的嬰孩的臉,“在那塊手帕上有用紅絲線繡成的樹葉和野果”(就是我所見過的那些樹葉和野果,是我記得並且一生都愛的)。現在她“沈默了,俯瞰著熟睡的河流。微風吹來,使河流上漾起漣漪,整條德聶伯河銀光閃閃,在黑夜裏象狼毛一樣……”

  我又感到奇怪了:當時我在卡緬卡竟能這樣身歷其境地看見這所有的情景!我幼小的心靈已經能區分和識別什麼是好,什麼是壞,什麼是更好和什麼是更壞,什麼是需要和什麼是不需要!對一些事情我冷淡而且容易遺忘,而對另一些事情,我卻熱情,永遠記得,永遠銘刻在心中。我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具有非常自信的鑒別力。

  “大家下了船,山背後現出稻草蓋的屋頂,那是丹尼洛祖傳的住宅,住宅後面還有一座山,再過去就是一望無際的原野了,就是走上一百俄裏,你也找不到一個哥薩克的影子……”

  是的,這就是我所需要的!

  “丹尼洛的村莊坐落在兩座山中間,在通往德聶伯河的一個狹小的溪谷裏。住宅不怎麼高大,看來跟哥薩克平民住的村舍差不多。只有一間正房……墻壁上部團團圍著橡木制的架子,架子上密密地陳列著許多大碗和沙鍋。這中間,還有長腳銀酒杯,鏤金的酒杯,都是人家送的禮物或者戰爭得來的戰利品。再往下面一些,掛著貴重的毛瑟槍、劍、火繩槍和長矛……再往下面,墻腳下,斜放著幾張刨得很光滑的橡木長凳。長凳旁邊,在暖坑前面,從天花板的圓環上掛下繩子來,吊著一只搖籃。整個正房的地上都鋪著光潔的堅實的三合土。丹尼洛和妻子睡在長凳上。暖坑上睡的是老女仆。嬰孩在搖籃裏玩著,隨著搖晃慢慢進入夢鄉。地上,夥計們橫七豎八地躺著……”

  更無可比擬的是尾聲:

  “在謝米格拉茨基的王公斯捷潘老爺的時代,曾經有過兩個哥薩克:伊萬和彼得羅……”①

  《可怕的復仇》在我的心靈上激起了崇高的感情,這種感情一滲進每一個人的心靈便會永世留存。那是一種最神聖的正當的報復,是善必然徹底戰勝惡和惡應該受到嚴懲的最神聖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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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有關《可怕的復仇》的引文均用滿濤同誌的譯文,個別地方和譯名略有改動。

  十七

  我們住在卡緬卡的最後一年,我頭一回得了重病,——我第一次知道這種奇怪的事情,人們慣於把它簡單地稱之為重病,而其實是到天國去漫遊了一番。我是在晚秋時節患病的。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呢?我突然感到身心全部虛弱無力,這時人的五種感覺:視覺,味覺,聽覺,嗅覺,觸覺全部發生了奇異的變化。我感到突然喪失了生的欲望:不想動,不想吃喝,沒有歡樂或哀愁,甚至連最親的人也都不喜歡。後來,整天整夜地昏迷過去,象死了一樣,只是有時被一些怪夢所驚醒。這些夢經常是不成體統、荒謬絕倫和亂七八糟的,仿佛把世界上一切肉體的粗野行為都集中在我的身上。而這種粗野行為只有在其自身分化和自身猛烈鬥爭的時候,在一種發熱病的、高燒的狀態之下(這無疑會使人想到地獄的苦難)才會消滅。唉呀,我記得當時的情景:我有時清醒過來,不是看見母親象個巨大的幽靈,就是看見臥室已變成一個幽暗的谷物幹燥房,無數醜惡的人影、臉龐、野獸、植物都在床頭上的蠟燭的火浪中飛奔和顫抖!當我在陷落到地獄之後又口到人間,回到那普通的、可愛的和熟悉的塵世生活時,我的心久久地充滿了非人間所有的明亮、恬靜和激動!所以我現在特別津津有味地吃黑面包,這面包是人們以鄉村的純樸感情送給我的,光是它的味道就足以使我歡欣雀躍。

  後來娜嘉死了,死在我罹病後的兩個月,在聖誕節節期之後。聖誕節期間過得很快活。父親喝酒,每天從早到晚我們家裏都縱酒作樂,家中賓客盈門……只要全家大團圓,只要格奧爾基哥哥回來度假,母親就非常高興。而這次哥哥也回來了,母親感到很幸福。突然,在節日的花天酒地當中,娜嘉生病了。生病以前,她的一雙結實的小腿還曾滿屋奔跑,膽大包天,她那雙藍眼睛,她的叫喊和歡笑曾博得大家的稱贊。節日過去了,客人早已星散,哥哥也走了,而她依然昏迷地躺在床上,全身發燒。兒童室裏掛起窗簾,房間半明半暗,一盞神燈點著……為什麼上帝獨獨選中了她——我們全家的歡樂?全家都很苦惱和沮喪,但畢竟還沒有人預料到,這個苦惱會這樣突如其來地在某一個黑夜被保姆的一聲狂叫解決了。那天夜裏保姆突然啪地一聲間開飯廳的大門,瘋狂地叫喊,說娜嘉死了。是的,在一個隆冬的黑夜,在一片昏暗的荒漠的雪原,在一座孤獨的莊園中聽到了這個令人悚然的詞“她死了”,這對我說來還是第一次!深夜,當一度籠罩全家的瘋狂的慌亂平靜下來的時候,我看見,在大廳的一張一桌子上,在神燈的陰沈的燈光下,有一個一動也不動的、打扮得很漂亮的洋娃娃躺著,她的小臉毫無表情,沒有血色,黑黑的睫毛松松地閉著……在我的一生中沒有比這更瘋狂的一夜了。

  一春天外婆也去世了。那是美妙的五月的日子,母親坐在敞開的窗子附近,她穿著黑衣,消瘦,蒼白。突然,從糧倉後面跑出來一個陌生的農民,騎著馬,他向母親快活地叫喊了一句什麼話。母親睜大眼睛,輕輕地、仿佛也是同樣高興地叫喊了一聲,用手掌拍打了一下窗臺……莊園的平靜生活又突然被猛烈地破壞了。到處又掀起一陣特別的慌亂,——唉呀,這我已經熟悉了。工人們跑去套馬,母親和父親跑去穿衣服……謝天謝地,他們沒有把我們這些孩子一同帶走……

  十九

  那年八月,我已經戴上了一頂藍色的便帽,帽邊上還綴有一枚銀色的徽章。只不過沒有阿遼沙了,——此時是阿爾謝尼耶夫·阿列克謝,某男子中學的一年級學生。

  我在冬天經受過的那場肉體與精神的病痛,到了夏天就好象一點痕跡也不見了。我平靜、快樂。完全與那年整個夏天裏晴朗、幹燥的天氣相諧和,與我們全家那種輕松愉快的情緒相協調。娜嘉已不過是(甚至對我母親和保姆來說也一樣)一種美好的回憶,一個被想象為高高興興永遠住在天國的小天使的形象而已。母親和保姆閑聊的時候,還常常提起她,但限以前完全不一樣了,有時甚至還帶著微笑呢,她們有時也流淚,但已經不是以前的那種眼淚了。至於談到外婆,母親簡直只有微笑,甚至可以說,她的死是我們全家輕松愉快的原因之一。因為,第一,巴圖林諾現在已經屬於我們,使我們的家境大為改觀,第二,秋天我們就要搬到那邊去,正如變換環境總會使人高興一樣,大家都暗暗高興,因為這種變換常給人帶來對美好事物的希望,或許還叫人不知不覺地回憶起遊牧時代那種古老的生活。

  根據母親的講述,我可以生動地想象出當時父母親要急於趕去的巴圖林諾的情景:那是五月的一天,一座舒適的庭院,周圍有一排古老的雜用房屋,院內有一幢舊式的樓房。兩邊臺階上都立有圓木柱,大廳窗戶的上層玻璃是深藍色和深紅色的。在窗戶下邊,有兩張拼起來的桌子,斜靠在正門角上,上面是用稻草鋪著的床鋪,床鋪上躺著一個臉色蒼白的老太婆。她頭戴一頂白色的齒狀的睡帽,一雙潔凈的手交叉在胸前。床頭旁邊,站著一個“修女”,她是一個整潔的老姑娘,低垂著長長的睫毛。用教訓人的、高昂而又古怪的腔調單調地念著經文,這種腔調我父親惡意地譏之為六翼天使的口吻……這個詞,我經常想起,所以我模糊地感到那事情極為可怕,使人神魂顛倒而同時又很敗興。我所描繪的整個畫面是極不愉快的。但僅僅是不愉快而已,別無其它。而這種不愉快已被一件雖說是罪惡但還是愉快的思想所補償,而且還綽綽有余。因為我常常想到,既然外婆那座漂亮的莊園已經歸於我們的名下,我就可以在假期到那邊去作初次拜訪。而且,天保佑,我已經是二年級的學生了,父親會從以前是外婆的馬群中挑一匹坐騎用的母馬送給我的。這匹馬會非常喜歡我,只要我一吹口哨,它就會隨時隨地跑到我的身邊來。

  那年夏天,我一直擔心要同母親、奧麗婭、巴斯卡科夫以及其他的親人分手,我害怕在不認識的,城裏人身邊過陌生的孤獨生活,害怕身穿制服、鐵面無情的老師,害怕所謂的中學。我常常一見到母親和巴斯卡科夫心裏就發緊,自然,見到我他們心裏也會是一樣。但是,我立刻又高興地對自己說:還早著呢!而且未來對自己還有這樣的一種誘惑:我將是個中學生,穿上制服,生活在城市裏,還有許多同學,我可以從中選到一個可靠的朋友。想到這些,心裏也就十分高興……我的哥哥格奧爾基更用這種新生活的美景來鼓勵我,勾引我。在我看來,他當時已是一個非凡的人物;長得眉目秀雅,面容清瘦,天庭飽滿,目光炯炯,兩頰泛起淡淡的紅暈,好一副俊俏青年的模樣。那時他已經不是一個無名小輩,而是帝國莫斯科大學的學生了,胸前掛著一枚中學畢業的金質獎章。這所中學我眼看著就要進去了。

  八月初我終於被送去考試。聽到臺階附近有四輪馬車的嘈雜聲時,我母親,保姆和巴斯卡科夫的臉色一下都變了,奧麗婭放聲大哭起來,父親和哥哥面面相覷,尷尬地微笑著。“喏,咱們坐下吧!”①父親決然地說,於是大家怯生生地坐了下來。“好,願上帝保佑吧!”一會兒之後父親又用更為堅定的口吻說。於是大家劃完十字,站了起來。我嚇得兩腿發軟,趕忙虔誠地劃了十字。這時母親飽噙著眼淚走過來吻我。給我劃十字。但是,當她一邊哭,一邊吻我,給我劃十字時,我已經恢復了常態,心想:“上帝保佑,我未必考得上吧……”

  唉呀,我居然考取了。為了這個具有重大意義的日子足足把我訓練了三年。逼迫我計算三十乘五十五,要我講述阿馬裏基特人②是什麼樣的一種人,要我“工整地”寫出:“雪是白的,但沒有味兒,”並且還要背誦:“緋紅的朝霞布滿東方……”背到這裏還不讓我結束,直至我好不容易念到“牲口在柔軟的牧場上睡醒”時才要我停止。也許老師(紅頭發,戴金邊眼鏡,大鼻孔)很清楚“睡醒”這個詞的意義吧,於是他趕忙打斷我:

  “喏,很好,——夠了,夠了,我看得出。你已經知道……”

  是的,哥哥是對的,事實上“沒有什麼可怕的”,一切都比我想象的簡單得多,一切都格外迅速、容易和輕巧地解決了。同時我還超過了什麼界限呢!

  到城裏去的道路是很迷人的,自從我那次破天荒的旅行之後,就再也沒有到過城市。那座曾經如此令人心醉的城市,現在一切都已變樣,跟過去完全不同,再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使我著迷了。我在米海伊爾·阿爾罕格爾附近發現了一家相當難看的旅館。三層樓的中學校舍坐落在一堵高墻之後,在一個鋪石的大院裏邊。雖然我從未進過這樣高大、幹凈和回聲很響的樓房。但我發現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東西。那些穿著金鈕扣燕尾服的老師,雖然頭發有的火紅,有的漆黑,但都一樣的體格魁梧,甚至那個象鬣狗一樣的校長本人都不怎麼叫人奇怪,不十分可怕。

  考試剛完,立刻就有人通知我和父親,說我考取了,並讓我度假至九月一日,我父親如釋重負他曾在測驗我的知識的“教員休息室”裏非常苦悶地坐著),我更是一身輕松。現在一切都好了:我考取了中學,往後還有整整三周的自由!看來,我當時一定會感到很吃驚的。因為我有生以來。一向都百依百順,沒有自由,誰知突然放我三周假,讓我充分享受完全的自由。雖說只有三周,但我還是一個勁兒地想:謝天謝地,整整三周呵!——仿佛這三周就不會有個盡頭。

  “好吧,咱們現在趕快去找個裁縫吧,還要去吃中飯哩!”父親走出中學後快活地說。

  我們找到了一個短腿的小個子。他的問話之快和量尺碼的手法之靈活使我目瞪口呆。他每一句話的結尾都拖長語調。仿佛受了點委屈似的。後來他走進“制帽部”,那兒的窗戶積滿灰塵,被城裏的太陽曬得發燙,裏面憋氣而狹窄,到處亂七八糟,堆滿無數的帽盒,害得老板在其中苦惱地翻尋了半天。他生氣了,用我聽不懂的話向另一個房間的一個女人大聲叫嚷,那女人生著一張懶洋洋的白胖的面孔。他們是猶太人,不過完全屬於另外一類。這老頭兒留著濃密的長鬢發,穿著一件長黑嗶嘰禮服,戴著一頂嗶嘰布帽,帽子歪到後腦勺,胸前和腋下都長著一大把粗毛,從眼角直到下顎,還蓄著一蓬黑得象油煙的胡須,他面色陰沈,郁郁不樂的樣子。總之,他象是一件可怕的、憂傷的東西。他終於給我挑出一頂非常漂亮的藍色便帽,帽圈上還有兩條銀白的小樹枝閃閃發光。我戴著這頂帽子回家,想讓所有的人和母親都高興。他們的高興是很莫名其妙的,因為父親說得完全正確:

  “那些阿馬裏基特人對他有什麼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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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俄國風俗:送別親人之前,大家都要靜坐一會兒。

  ② 阿馬裏基特人是一個古老的部族,屬於貝圖恩族,與以色列族有血緣關系。

  二十

  八月底,有一天父親穿上長統皮靴,束上子彈帶,肩上搭著一只獵袋,從墻上取下一支雙管獵槍,叫了我一聲,然後再叫那心愛的栗色獵犬,漂亮的查爾瑪。於是我們一同沿著通往池塘去的道路,走在收割過的田野上。

  父親穿著一件花斜領襯衣,戴著一頂白色便帽,我,雖然是大熱天,天氣幹燥,仍然穿著中學的制服。父親身體魁梧,強壯有力,邁著矯健的步伐走在前面,弄得黃色的麥茬沙沙作響,他吐出來的煙霧在他身後飄散開來。我跟在他的右後邊,按照狩獵的規矩。保鏢應該走在右邊,我認為遵守這些規則可以得到極大的快樂。他不時吹吹口哨。鼓鼓大家的勁頭,於是查爾瑪微微有點興奮,常常搖擺身子,抖抖卷緊的尾巴,全神貫註地去聽、去看、去嗅,在我們面前急速地竄來繞去,兩邊搜尋。荒漠的田野還是象夏天一樣明亮和快樂。有時一絲熱風完全停止下來,太陽曬得人實在夠戧,你可以聽到周圍曬得發熱的噝噝、手表的滴答聲以及鐵匠打鐵的聲音。有時輕輕吹來一絲幹熱的微風,微風逐漸加大,刮過我們的身邊。突然、在收割時壓出來的路上卷起一股塵土,把塵土戲弄一番,掀得老高老高。風旋轉著,卷成一個漏鬥形,兇惡地向前方刮去。我們機警地跟著查爾瑪。它老是那個樣子在前面走著,路上沒有發生什麼事情。我們不知不覺地愈走愈遠。它常常突然地呆立不動,全身向前傾斜,擡起右腳,盯著它前面的我們看不見的東西。父親輕聲地說:“抓住它!”於是查爾瑪便沖向那看不見的東西。剎那間,嘿!一只短尾巴的大鵪鶉從它身下艱難而笨拙地(由於肥胖)掙脫開來,還沒有飛出五步遠,這一團東西又在一聲槍響中落到收割過的田地上。我跑過去拾起來,把它裝進父親的獵袋裏……

  這樣我們走到了黑麥田的盡頭,後來又穿過馬鈴薯地,經過一個泥塘,它的長形水面閃耀著悶熱的光芒。泥塘在我們右邊山坡之間的一個峽谷裏,山坡由於牲口的踐踏,成了光禿的樣子。山坡上,一群白嘴鴉佇立在開闊的高地上,無所歸依,默默沈思。父親看了一會說,白。嘴鴉一到秋天就打算去集會,它們現在開始考慮遠走高飛了。此時我心中不由又生起一股別情離緒,這不僅是因為要同即將消逝的夏季告別,而且要同田野,同荒僻而可愛的邊區中我感到珍貴和親切的一切分手。除了這個天荒地遠的邊區之外,我在世界上還沒有見識過別的地方。在這樣一個幽僻的住處,我那世人不知、無人需要的幼年和童年的花朵寧靜地、孤單地開放著……

  後來我們靠著左邊前進,沿著一望無際的、已經犁耙過的黑油油的耕地中的田埂向紮卡茲走去,這還是我們的田地。一匹棗紅色的剛滿周歲的馬駒正在幹硬的黑土塊上拉著一張耙,它還是一只細腿的乳獸,尾巴根部還是柔軟而光滑地打著卷。這匹馬駒曾經答應送給我的,可現在竟然不同我打商量,求得我的同意,就把它放出來幹活了。一股灼熱的微風吹來,八月的太陽在耕地上空照耀著,似乎還是夏天的老派頭,但已經威力大減了。烏駒已經長得很高(雖然高得有點出奇,但還是小駒的模樣),正服服貼貼地在耕地上邁著步,拉著牽索,耙柵在它後頭搖擺著,跳動著,彎曲的鐵耙齒弄碎了土塊。一個穿著樹皮鞋的十五六歲的小夥子,兩手笨拙地握著韁繩,一瘸一瘸地走著。我久久地看著這幅情景,又感到一陣難以言狀的悲戚……

  紮卡茲是一個相當大的野外樹林,屬於一個有點瘋瘋癲癲的地主。此人獨來獨往,仇視整個世界,象蹲在城堡裏一樣,蟄居在羅日傑斯托沃附近自己的莊園裏,由一些兇猛的牧羊犬守衛著。他總是同土著的或者是新遷來的農民打官司,從來不與他們在工錢上取得一致意見。因此,他的莊稼往往不是有一大片一大片沒有割下來,到了深秋就爛在田裏,就是在雪堆下成千垛地毀壞掉。這種情況現在仍舊沒有改變。我們就是沿著一片被牲口踩亂和踏壞的。沒有收割的金黃色的燕麥田走到紮卡茲去的。這時查爾瑪又抓到了幾只鵪鶉,我又跑過去把它們拾起來,然後我們向前沿著密密的黍田走到紮卡茲。黍田在太陽光下象絲綢一般閃爍著,深褐色的、顆粒累累的穗子低垂到地上,它們在我們的腳下象小玻璃珠子一樣特別清脆地劈啪響著。父親解開衣領,滿臉通紅,他說:“好熱呀,口渴得很,咱們走進紮卡茲去找水塘吧!”於是,我們跳過那條把黍田和樹林隔開的水溝,走進樹林,走進八月的、明亮的、溫和的、已經有點發黃的、愉快的和美妙的王國。

  小鳥已經不多了,——只有一些鶇鳥成群地四處飛翔,它們假裝憤怒,快樂地吱吱叫著,發出吃飽了的咯咯聲。樹林裏異常空曠,樹木並不茂密,到處都是陽光,可以透過枝葉看到遠方。我們時而走過一片老樺樹,時而走過寬闊的林間曠地。在這些林間曠地上,星星點點的聳立著數株巨大的橡樹,紛繁的枝椏上樹葉已經稀疏,它遠非象夏天那樣密不透光了,而且開始枯幹。我們沿著光滑的幹草地,走在斑斕的樹蔭中,呼吸著幹燥的馨香,擡頭遠眺,看到前邊更空曠的林間草地反射著炎熱的光輝。草地再過去,有一小簇幼小的槭樹叢抖動著,閃著奪目的金光。一條通往池塘去的小道橫貫槭樹叢,當我們踏上小道時,一只金紅色的山鷸突然從幼小的槭樹底下,從掌形的榛樹中,幾乎就是從我們的腳邊啪的一聲沖了出來。父親被這個不速之客嚇了一跳,張惶失措。自然,煞那間他就放了一槍,不過落空了。他很奇怪,何以在這個時候突然飛出一只山鷸來。他懊惱自己空放了一槍,便走到池塘邊,把槍放下,蹲在一根沈入水中的粗樹幹上,開始一掬一掬地喝水。後來,他高高興興喘息著,用袖子揩擦嘴唇,躺在池塘的岸邊,抽起煙來。池水清澈透明,在除鳥獸之外幾乎無人問津的孤零零的林間池塘中,難得有這樣的池水,這確實是一種瓊漿玉乳。迷人的池水象蒼穹一樣的透明和淵深,平靜地倒映著、淹沒著周圍的白樺和橡樹的樹梢。田野上清風徐來,樹梢簌簌作響。在簌簌的樹聲裏,父親用一只手墊著頭,閉上眼睛,打起盹來。查爾瑪也在池塘中喝個痛快,後來撲通一聲掉進水裏。它向前遊著,小心翼翼地把頭仰出水面,耳朵豎起,象兩片牛蒡葉一樣,突然它往回轉,象害怕水深似的,趕忙跳回到岸上,使勁地抖動身子,水沫濺了我們一身。此刻,它伸出長長的紅舌頭,坐在父親身旁,一時探詢般地望望我,一時又急不可耐地環顧四周……我站起身來,在樹林中倘佯,信步走到我們剛才沿著燕麥田進入樹林的那個地萬……

  二十一

  在樹林外邊,樹木之外,從遮陽的闊葉下面望去,黃橙橙的田野上閃爍著幹熱的陽光,從那兒吹來夏季最後幾天的溫暖、光明和幸福。在我的右邊,突然出現了一朵巨大的白雲。它從樹林背後飄浮出來,在藍天上不規則地、奇異地構成一個圓圈,慢慢地飄動著,變化著。我走了幾步一也在光滑的草地上躺下來。被陽光照得明亮的樹木,四下分散開來,象在我周圍散步似的。我就躺在它們之間,在那兩棵連在一起的白樺的薄薄蔭影裏。這兩個樹幹白凈的姊妹長著一身淺灰色的葉子,掛著一串串柔荑花序。我也把一只手墊在頭下,望著樹林外面金光閃閃的田野,望著這一朵浮雲。田野上輕輕吹來一股幹燥炎熱的氣流,明亮的樹林搖晃著,流動著,可以聽到那昏昏欲睡的、象要跑到什麼地方去的嘩嘩聲。有時這聲音升高、增大,於是,那網狀的樹影就五光十色,來回晃動,地上和樹上斑斑點點的陽熠熠煙閃爍,樹枝彎垂著,把明亮的天空袒露出來……

  如果這僅僅是沈思,那我在想什麼呢?當然,我在想中學,想我在中學裏要見到的那些奇怪的人物。這些人物被稱為教師,屬於完全特殊的一類人物。他們的全部使命就是要教人,以及把學生置於永恒的恐怖之中。所以,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向我襲來。為什麼要把我送去做他們的奴隸,為什麼要我們親愛的家園,同卡緬卡,同這個樹林分離……我想到在耕地上看見的那匹正在耙地的馬駒,我模糊地感覺到,世界上一切都是靠不住的。我覺得,那匹馬駒是我的,他們連問都不問我一聲就把它甩了,就象支配自己的財產一樣……是的,它現在還是一匹細腿的深灰色的小馬,象其它所有的小馬一樣,是戰戰兢兢和膽怯的,但是,它卻是樂觀的、信賴人的,長著一雙明亮的、象黑李子一樣的眼睛。它只懷戀一見到它就總是懷著壓抑的喜憂和疼愛之情而嘶叫的母親,在其它方面,它卻是無限自由,無憂無慮的……有一天他們把這匹馬駒送給了我,永遠交給我全權支配。我曾為它高興過一個時候,對它抱過幻想,幻想過我們的未來,幻想過我們的交情。這交情不僅是未來的,而且是從它一送給我就已經建立了的。但是後來我卻漸漸地把它忘了——大家也忘了它是屬於我的,這不很自然嗎?是啊,我終於完全忘記了它。大概,我將來也會這樣忘記巴斯卡科夫和奧麗婭,甚至連父親也會忘記的(我現在是這樣愛他,同他一起打獵是這麼幸福),而且也會忘記整個卡緬卡,雖然這個地方的每一個角落我都熟悉和感到親切……兩年過去了,——仿佛從來沒有過這兩年似的!現在它——這匹糊塗的和無憂無慮的馬駒在哪裏呢?它現在是三歲的小馬了,它過去的意誌和自由在哪裏呢?現在它已經帶上頸圈耕地,拖著身後的一張耙……難道我不會發生同這匹馬駒一樣的事情嗎?

  亞馬裏基特人對我有啥用呢?我常常膽戰心驚,感到詫異,但我能做什麼呢?一朵非常潔白的雲彩從白樺林後顯現出來,不時變換自己的輪廓……它能不變換嗎?明亮的樹林流動著,搖晃著,帶著昏昏欲睡的沙沙聲跑向什麼地方……到什麼地方,為什麼呢?是否可以把它止住?我閉上眼睛,於是我朦朧地感覺到,一切都是夢,是不可理解的夢!無論是在遙遠的田野之外的那座城市,也無論是我必不可免地要在那座城市呆下去,無論是我在那座城市的未來,也無論是我在卡緬卡的過去,無論是我本人,我的思想,夢幻,感情——一切都是夢!是悲傷的、沈重的夢嗎?不,到底還是幸福的、輕松的夢……

  仿佛是要證實這一點似的,在我的背後突然砰的一聲槍響,槍聲象一個嘩啦轟響的鐵環一樣罩住整個樹林,向四方滾動,接著又聽到了一陣特別猛烈的尖叫聲和咯咯聲,這顯然是一大群驚飛的鶇烏的叫聲和查爾瑪狂喜的吠叫。這一定是我睡醒了的父親放的一槍。於是,我立刻拋棄自己的一切沈思,拚命地跑到他的跟前——拾起那些被打死的、血淋淋的還暖乎乎的鶇鳥,這些鶇鳥身上散發著野禽的香味,還有火藥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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