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穗子物語》第04章 黑影 中

穗子覺得它剛才的三級跳高不屬於一只貓的動作,而屬於鳥類,只是那對翅膀是不可視的。她想,拿曾見過的所有的貓和它相比,都只能算業余貓。她在碗櫃里找到兩塊玉米面摻白面做成的饅頭,然後把它揪成小塊放在盤子里。她並不喚它來吃,只把盤子擱在地上,便上床睡去了。早晨起來,盤子干凈得像洗過一樣。

第二個月黑影偶爾會露露面了。太陽好的時候,它會在有太陽的窗台上打個盹。但只要穗子有進一步的親和態度,它立刻會拱背收腹,兩眼兇光,咧開嘴“呵”的一聲。它不討好誰,也不需要誰討好它。

外公覺得黑影靠不住,只要野貓來勾引它,它一定會再次落草。雖然它才只有兩個月的年齡,在窗台上看外面樹枝上落的麻雀時,琥珀大眼里已充滿噬血的欲望。它對外公辛辛苦苦從垃圾箱里翻撿出來的魚雜碎越來越沒胃口,時常只湊上去聞聞,然後鄙夷地用鼻子對那腥臭烘烘的玩意啐一下,便懶洋洋鉆到床下去了。

外公說:“日你奶奶的,我還沒有葷腥吃呢。”

黑影一般在餓得兩眼發黑,連一個乒乓球都撥拉不動的時候才會去吃那汙糟糟的魚肚雜。因為黑影的活動範圍主要在床下各個夾縫里,所以不久穗子就發現許多東西失而復得:外婆曾經織毛衣丟失的毛線團子,穗子三歲時拍過的兩個花皮球,四歲時踢的一串彩色紐扣,五歲時玩的一個膠皮娃娃和玻璃彈珠,都被黑影一一從歷史中發掘出來。黑影基本上停止吃外公為它烹飪的貓飼料是在三個月後;它開始自食其力捉老鼠吃。有次它竟獵獲了一只不比它小多少的鼠王。

外公說:“好家夥,這下人家要過貓年了,等於宰了一口豬!”

這次出獵黑影不是毫無代價,大老鼠給了它一記垂死的反咬,黑影肩部掛了彩。

開始外公和穗子都以為那是老鼠的血。幾天過後,黑影打盹時,兩只綠頭蒼蠅在它身上起落,外公才發現那傷口。外公想難怪它這兩天瞌睡多,原來是傷口感染的緣故。他抓住黑影四只爪子,讓穗子往那傷口上塗碘酒。穗子心里發毛,因為那咬傷很深,原本沒什麽膘的黑影,骨頭也白森森地露了出來。外公叫穗子把藥往深處上,說老鼠的牙又尖又毒。而穗子手里的棉簽剛碰到創面,黑影一個打挺,同時在緊抓它四肢的外公手上咬了一口。

外公一下子把它拋出去,疼得又老了十歲似的,人也縮了些塊頭。他對著黑影消失的大床下面吼著:“去死去,小野東西,虧得你只有這點大,不然你還不吃了我?!”

外公便拿了碘酒來塗自己的手。

穗子問:“黑影會死嗎?”

外公說:“明天一定死——現在它就在發高燒,剛才我抓著它,它渾身抖。”

穗子問外公青黴素可不可以救黑影。外公說哪家醫院吃飽了撐的,給一只小野貓打青黴素。穗子支吾地說:上回她得重傷風,醫生開了六支青黴素給她,她實在怕疼,打到第四針就沒再打下去。所以醫院注射處還欠著她兩針青黴素的賬。外公一向就知道穗子屬於一肚子鬼的那種孩子,主意常常大得嚇人。他這時卻顧不上責罵她。一條貓命就要沒了。他說:“那也不行啊——你得在注射處打掉那兩針才行,他們不會準許你把藥取出來的。”

穗子心想,活這樣一把歲數真是白活了。她指導外公:“你告訴打針的護士阿姨,說我不願意走那麽遠,就把藥拿到附近的門診部打,不就行了?”

外公依照穗子的謊言,果然騙取了護士的信任,把兩支青黴素弄到了手。他又去醫療器具部買了注射器和針管。回到家牢騷沖天,說一只小野貓花掉了他和穗子一星期的夥食預算。他做好了注射準備,就叫穗子去對床下喊話。穗子軟硬兼施,賭咒許願都來了,黑影半點心也不動。

等外公把大床移開,黑影除了一對眼睛還活著之外,大致是死了。外公這回當心了,先給它四個爪子來了個五花大綁,再用橡皮筋箍住它的嘴。然後外公把八分之一管的青黴素打進它皮包骨頭的屁股。

黑影果真沒死,第三針打下去,它又開始兇相畢露,雖是抓不得咬不得,它卻用琥珀大眼狠狠白了外公一眼。外公不同它一般見識,用四條一樣長的活魚煨了鍋奶一樣白的湯,香味弄得穗子腿都軟了。魚是外公和穗子釣來的。離外公家四里路的地方有口塘,但戳著一塊“不準釣魚”的木牌。外公和穗子夜里潛越過木牌,天亮時讓露水泡得很透,但畢竟釣到四條一兩多重的魚。

外公說穗子可以同黑影分享四條小魚和魚湯。穗子說她寧願讓黑影多吃兩天特殊夥食。外公不高興穗子嬌慣黑影超過自己嬌慣穗子,他說:“誰個稀罕這些毛毛魚?前些年貓都不稀罕!”他納悶食品短缺是否跟一場又一場的革命或運動有關系;一般說來人一吃飽飯就懶得革命了,所以革命勁頭大的人都是餓著的。

穗子態度強硬,對外公說:“誰個稀罕這麽小的魚?全是刺!連余老頭都不稀罕!”余老頭是個無賴漢,又酗酒,但他曾經寫過幾首詩,所以酒錢還是有的。余老頭是大家的一個寬心丸,心里再愁,看看天天過末日的余老頭,人們會松口氣地想,愁什麽呢?余老頭頓頓在食堂賒飯吃都不愁。於是余老頭就成了人們的一種終極境界,一個最壞的因而也是最好的對比參照。

外公不再勸穗子。在這一帶的街坊中一旦誰端出余老頭,別人就沒話了。

黑影看著外公罵罵咧咧地將一個豁了邊的搪瓷小盆子“啪”的一聲擱在地板上。黑影一對美人兒大眼冷艷地瞅了他一眼。它一點都不想掩飾它對他的不信賴。一切老了的生物都不可信賴。它看他慢慢直起身,骨節子如同老木頭干得炸裂一般“劈劈啪啪”,響得它心煩。

一縷絲線的鮮美氣味從它的口腔一下子鉆入腦子,然後遊向它不足六寸長的全身。

穗子和外公坐在小板凳上吃粥。本來吃得“稀里呼嚕”地響,這一刻全靜了,嘴挨了燙那樣半張開。他們不約而同地對視一眼,又去看吃得不時痙攣的小黑野貓。兩人都無聲地眉飛色舞。這是它頭一次給他們面子,當他們的面吃飯。

黑影恰在這時擡起眼,看見穗子的眼睛有些異樣。它不懂人類有掉眼淚的毛病。它只感到力氣溫熱地從胸口向周身擴散。

穗子說:“外公,它不會死了吧?”

外公說:“倒了八輩子黴——這小東西是個大肚漢哪!一頓能吃一兩糧呢!”

八月份的一天夜里,穗子熱得睡眠成一小截一小截的。蒙眬中她覺得她聽見各種音色的貓嗥。一共有七八只貓同時在嗥。她使勁想讓自己爬起來,到院子里去看看怎麽回事,但在她爬起來之前,一陣瞌睡猛湧上來,又把她卷走,她覺得貓不是在一個方向嗥,而是從後院的桑樹上,東院的絲瓜架上,西院的楊樹上同時朝這房內嗥。她迷迷糊糊納悶,院墻上栽了那麽多那麽密那麽尖利的玻璃樁子,貓不是肉做的嗎?

快到天亮時,穗子終於爬起來,鉆出蚊帳。她往後窗上一看,傻了,墻頭上站的坐的都是貓。她想不通貓怎麽想到在這個夜晚來招引黑影;它們怎麽隔了這麽久還沒忘記它。這個野貓家族真大,穗子覺得它們可以踩平這房子。外公也起來了,說他從來不知道野貓會有這種奇怪行為,會傾巢出動地找一個走失的貓崽。

在灰色晨光中,每一只貓都是一個黑影,細瘦的腰身,纖長柔韌的腿,它們輕盈得全不拿那些插在墻上的碎玻璃當回事。它們純黑的皮毛閃著珍貴和華麗。外公是對的,它們祖祖輩輩野性的血沒摻過一滴雜質,它們靠著群體的意志抵禦人類的引誘,抵抗人類與它們講和,以及分化瓦解它們的一次次嘗試。

穗子和外公都明白,這次他們再也挽留不住黑影。換了穗子,在這樣的集體招魂歌唱中,也只能回歸。這樣撕心裂肺的集體呼喊,讓穗子緊緊捂住耳朵,渾身汗毛倒豎。她見外公打開了門,對她做了個“快回去睡覺”的手勢,他覺得這樣鬧貓災可不是好事,索性放黑影歸山。

一連幾天,外公都在嘲笑自己,居然忘記了“本性難移”這句老話,企圖去籠絡一只小野獸,結果呢,險些引狼入室。

穗子把黑影吃飯用的搪瓷盆和養傷睡的毛巾洗干凈,收了起來。外公說:“還留著它們干什麽?扔出去!它還會回來?”穗子不吱聲。她有時懶得跟他講自己的道理。她常常一耷拉眼皮:你愛說什麽就說什麽。她懶得同成年人一般見識,他們常常愚蠢而自以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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